池煬知道自己是個異類。
六年前,他還是個小嬰兒但卻並不像其他嬰兒那般懵懂無知,他是有知覺的。他的頭腦自睜眼那瞬間起便相當清醒,他能確切感知周遭的一切,他有思想,他能思考,他能看清眼前的每個人每樣東西,他能將每種感覺準確地刻入腦海,他的意識太清醒了,清醒到不像剛出生的嬰兒更像是睡醒的成年人。
——他甚至知道自己的名字。
那是一種難以描繪的玄幻感覺,就仿佛「池煬」兩個字是烙印在他靈魂深處的印記,隨著他的睜眼,神志清楚的剎那,潛意識如影隨形。「池煬」是他的名字,他叫做「池煬」。
但除此之外,他再無其他記憶。
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也不像其他人那樣擁有「父母」,他更像是憑空冒出來的,以大地為父,以空氣為母。
算是好運,在他僅有意識卻無行動力的嬰兒時期被一個面容清秀的女人抱回了家,供吃供住,兩歲前的生活也算是有驚無險。但隨著病毒擴散的範圍漸廣,池煬有驚無險的生活也變成了時刻驚險。
抱他回去的女人死掉了,在他快滿兩歲的某一天夜里,渾身抽搐,七竅流血,爆體而亡——這是扛不住病毒寄生的人特征一致的死亡方式。
他開始了殺戮與逃殺的生活。
長期的營養不良造成了他一直長不高而且很瘦小的現狀,但能活下來已屬不易,池煬知足。或許求生的本能太強烈,在血腥與殘忍並存的世界里,極度瘦小的池煬拼命掙扎著、無聲地嘶吼著,在不斷逃亡與殺人中傷痕累累卻也練就了一身狠辣而致命的功夫,他沒有染上病毒卻身具異能,而他的異能也是在那麼一次瀕臨死亡的戰斗中被激發出來的。
褐色的瞳孔瞬間被黑色浸染,只要眼中那抹金色不消退他便能操控氣流。所有喊他「鬼童」的人只知道他右眼黑瞳泛金,卻不知道其實雙眸皆有,只是左眼的金色太微弱了容易被人忽視,他沒有親人更沒有朋友,接近他的人都死掉了,所以這個不算秘密的小細節也成了真正的秘密,除了他以外再無人知曉。
所有好意皆是對方掩蓋背後企圖的幌子,這世界上沒有人會毫無私心地對一個人好。池煬一直堅信這點並拒絕所有對他似有善意企圖接近的人。
他永遠記得,養他近兩年的那個人在某天夜里笑意吟吟地對一群初級感染者說道︰「做個交易,你們負責我的安全,我為你們提供新鮮的食物來源。我是普通人別人對我的戒心沒那麼重,這個福利院也算有點名氣,陸續有被送來的小孩兒,等這一批拿去配種生出幾個小孩,我可以給你們!」
大概以為一歲多的小孩兒听不明白,池煬被女人隨意置放在沙發上,于現場目睹了這一切。
這世界上所有的好意都是有原因的,哪有可能毫無私心呢,怎麼可能呢?
……怎麼可能?!
池煬死死瞪著眼楮,慘白的小臉上近乎是凶狠的表情,像只被入侵領地的小獸渾身炸毛而起,眼角發紅的眸子定定地瞪視著眼前的男人,拳頭攥得很緊,緩緩從左手心處沁出一滴鮮紅的血下落暈開于沙地。
被捅穿一個血窟窿的月復部猶如被破開的幽暗黑洞,于沿邊鮮血淋灕血肉模糊,血腥味隨著微風飄蕩于池煬的鼻尖,眼前的畫面看著駭人又驚悚。
「你究竟是誰?」池煬壓抑不住顫抖的音調緩緩響起,「為什麼要,救我?」
——你不吸我的血,也似乎並不需要我去做什麼,那麼,為什麼要三番五次地救我?
血浸染墨綠色的袖袍于暗淡的光線下透著幽黑,一臉冰霜的男人微睜著眸子看著池煬,眼眸無波無瀾竟似感覺不到疼痛,他靜靜地看著池煬,抿緊的淡色唇瓣須臾緩緩闔動。
幾聲狠厲的瘋嚎聲于四周乍然響起。
池煬一凜,迅速將周遭環視一圈,隨即一抹陰森的嗜血笑意爬上眉梢,伸出手想要把男人拉過來又似乎有所顧忌,手縮了縮最終力度很輕地搭上男人的右腕,語調有些僵硬︰「你,過來。」
煙灰色的眸子看向池煬抓握他的手上,眼皮微斂,靜默無言,腳下卻是跟隨小孩兒牽引的方向緩慢挪動步伐。
將人置于一處斷裂的樹樁附近,池煬瞪著那個滴血的窟窿半晌終是沒敢讓人坐下,只目露凶狠地朝男人干巴巴地道︰「我知道你很厲害,我的傷口你能治好,自己的傷一定也能解決。」雖然這傷口也太夸張了,池煬抿了抿唇,下意識忽略掉內心里生出的那一絲內疚,語氣生硬地道︰「我去砍掉那幾頭嗷嗷叫的,你待在這里別動!別……死。」
說完,池煬便頭也不回地朝著聲源疾奔而去。
一襲血袍的男人身姿冷冽,脊背依舊挺直,月復部被破開一個血洞似乎對他毫無影響,一雙淺色的眸子只靜靜地注視小孩兒遠去的身影,良久才收回目光,緩緩斂目。
池煬不知道心里為何會升騰出不安的情緒,他只知道他很不願意看到男人死在他面前,傷口那麼嚴重,真的能治好嗎?池煬皺著眉頭不願深想,心里壓抑的激烈情緒洶涌卻又不知名,一來二去只覺得煩躁得很,于是……狠揍怪物。
數只怪物猙獰著血盆大口,每一步都像能踏碎大地般聲勢可怖地朝池煬直撲而去,池煬目光一冷,笑意卻越發邪肆,足尖一點凌空翻身,腳踩竹節旋身一記猛踢,足有三丈高的怪物竟是被生生踹飛!急速後退,三息後池煬剛所在之地便被一頭怪物踏碎,見撲空有些惱恨,怪物亮著森森獠牙便拔地而起朝池煬追趕!忽覺身後有異,池煬眸光一閃,眨眼已成虛影,由後急襲的便霎時與前方的怪物猝不及防地便撞到一處。
池煬殺心漸盛,五指曲折關節 啪響,正好煩著呢,拿這些練練手!
于黑暗中一道閃影所過之處血肉橫飛,池煬面帶森寒的笑意出手狠辣無情,血淋淋的斷肢在半空拋落,沐浴月光砸在沙地上,激起灰塵紛揚。
待周遭已成死寂的時候,天已蒙蒙亮。
池煬急速狠喘了幾口氣,捏了捏拳心,眼楮往斜前方遠處看去。
天亮了,是死是活也差不多有個結局了。
搖晃著已然有些月兌力的身子,池煬一路抓握著竹節緩步走去。
微光下,樹樁旁,一襲袖袍被血浸成墨色的冷峻男子垂目無言,僅僅站在那里,周身氣息已然寒冷逼人,如切割出僅余他一人的塵世,寂冷而飄渺,無情又孤寂。
那人還保持著池煬離去時的姿態。
池煬于十米開外怔怔地看著男人,有些緊張地攥著拳,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靠近。
墨綠色的袍服于月復部處破開一個不規則的大洞,露出內里結實緊致的……池煬驟然瞪大了眼楮。
難以置信般,池煬瞪大了眼楮快步奔去,腳步因為急切顯出幾分慌亂,隨即睜著震驚萬分的眼楮輕輕將手抬起,于半空中停頓片刻,不敢眨眼地將小手緩緩覆蓋在眼前那一片赤-luo的肌膚上。
緊實堅硬線條流暢的月復肌,還有隱隱傳來的……溫熱。
活的。
血洞洞的窟窿消失了。
池煬仰起頭,目帶震驚地看著男人,一雙煙灰色的冷眸不知何時已然睜開,也正居高臨下地看著小孩兒。
「池……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