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搖曳, 人影重重。
萬仙派主殿內,熾陌靠在木板床上閉目養神, 流曦剛服下南燭的凝神藥, 依然在熟睡之中。尸天清、郝瑟、舒珞、南燭、宋頌圍站一圈, 神色凝重。眾人中央,孟羲、游八極坐在桌側,盯著桌上的白玉卷軸, 雙雙蹙眉。
「師父,你可曾見過這種密語?」文京墨一旁問道。
孟羲蹙眉, 看了游八極一眼。
游八極面色沉凝, 「已經有一百多年沒見過了——」
「一百多年?」郝瑟一驚。
「這種密語, 我們在百年前曾經見過。」孟羲手指拂過卷軸上密密的字跡, 「是一座苗疆古寨的密語。」
「苗疆古寨——」郝瑟心里突得一跳,「這個寨子該不會就是那個豢養銀絲蛭然後被滅門的……」
「銀線寨, 一寨五百七十三口,上至八旬老者,下至未足月的嬰兒, 皆被武林正道所滅——」游八極微微闔目, 「除了……」
「除了什麼?」舒珞問道。
游八極睜眼, 看了孟羲一眼。
「除了無名最後救出的一名少年——」孟羲慢聲道, 「若說世上還有誰會用這種密語, 怕是也只有他了。」
「這少年如今——」郝瑟頓了頓,「可還健在?」
孟羲和游八極同時搖頭。
「無名死後,他就不告而別, 無人知道他去了何處。」孟羲嘆氣。
眾人不禁對視一眼。
「這少年的名字是什麼?」尸天清問道。
「他叫春羅。」游八極道,「是一個很漂亮的少年,被無名所救之後,便隨在無名身邊照顧飲食起居,頗為殷勤周到,只是不知為何,無名一直不肯收他為徒,只讓他做一個普通的書童。」
「春羅曾教過無名銀線寨的密語,孟某也听過一些,這卷軸上的記錄,或許能猜出八成意思。」孟羲道。
「那就有勞師父了。」文京墨抱拳。
孟羲點頭,攤展卷軸,鋪紙沾墨,開始對照卷軸逐字逐句翻譯。
游八極坐在一旁,手指繞著絲帕,若有所思。
眾人見孟羲的進度十分緩慢,便紛紛尋空落座,輕聲推理討論。
「為何一個銀線寨密語的卷軸會出現在朝金仙的密室里?」郝瑟搓下巴,「莫不是這朝金仙就是當年的春羅?」
「朝金仙只有六十多歲,那春羅若是還活著,應是年逾百歲了。」舒珞搖頭。
「可是——那丹房中的人心藥引和遷神缽——」郝瑟瞪眼,「說明萬仙派也在煉制瑰珀,而瑰珀有延年益壽之功效……」
「郝兄你意思是,其實掌門已經活了一百多歲了?!」宋頌瞪眼。
「若是常年服用瑰珀,以百歲高齡維持六旬容顏,並非不可能。」南燭道。
「若朝金仙真是當年的春羅,那萬仙派能煉制出殤魂蠱也就不奇怪了。」舒珞又道,「只是——朝金仙已死,又是誰繼續利用殤魂蠱害人?」
「或許是他的傳人?」郝瑟推測。
「如今萬仙派外門弟子死的死、逃的逃,內門弟子皆成了墮仙,除去我們剛剛殺死的三十二只,還不知有多少已經流到了江湖之上,萬仙派幾乎覆滅,整個江湖也將一片混亂,」文京墨蹙眉,「如此作為,到底為何?」
「為了一統江湖!」宋頌舉手。
眾人唰一下看向宋頌。
「話本里都是這麼寫的嘛……作惡的大惡人,都是為了一統江湖。」宋頌眨了眨眼。
「若真是為了一統江湖,為何要先毀了墊腳石萬仙派,這不合邏輯啊。」郝瑟狂抓頭,「唉,這種不合邏輯的行事風格,充分說明幕後的罪魁禍首又是一個不可理喻的大變態!」
眾人齊齊嘆了口氣。
「好了。」桌邊孟羲放下毛筆,提聲道。
眾人神色一震,呼啦一下都圍了過去。
孟羲將翻譯好的文稿推到桌中,掐了掐眉頭︰「千竹,你讀給大家听吧。」
說完,就自己走到角落坐下,雙手插袖,雙目緊閉,游八極蹭了過去,坐在孟羲身邊,又繼續他的敷臉大業。
文京墨手持文稿,一目十行迅速掃完第一頁,臉上顯出訝異之色。
「如何?」尸天清問道。
文京墨長吸一口氣,看向眾人︰「這恐怕是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了——」
「裹腳布也要听啊!」郝瑟撩袍席地而坐,「文書生,開始吧。」
文京墨點了點頭,展袖鋪稿,清潤聲線娓娓道音,將封存在卷軸中的故事,一點一點展現在眾人眼前——
【庚申年,三月初七,陰。先生遠行已俞三年,漫漫江湖,兩目蒼涼,何日能再見君顏?】
【庚午年,六月初六,晴。日中見蓮花滿庭綻放,美不勝收,十載時間瞬息而過,春羅已年近三旬,已啟體內銀絲蛭,永駐青春,待先生歸來,賦詩作畫,飲酒鳴歌。】
【庚辰年,中秋,月明。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子夜憶起先生最愛之詞,興至,暢飲起舞。】
【庚寅年,大雪,陰。雪色無垠,風厲如刀,山巔無盡,茫茫四顧,泣問先生,何日是歸期。】
【辛卯年,四月,清明。今日得百年傳承禮物一份,甚喜,遂將其更名為往生盟,焚香敬告先生。】
【庚子年,春分。花殘柳斷,四十載已過,銀絲蛭衰竭,先生,何日是歸期?】
【壬戌年,冬。銀絲蛭死,華發亂生。】
【癸亥年,春。聞雲隱門祖師乃為天人,登山入徒,以求長生之法。】
【癸酉年,冬。面蒼容,發銀雪,君若相見難相識。先生,瑰珀已煉,無奈半成,雲隱門已無它法,只能另尋它途。】
【甲戌年——華發半黑,如鬼如魔,遙問先生,春羅該何去何從……】
【丁丑年,初春。至西北,斷黎家,尋得十絕丹方,瑰珀終成,卻留遺癥,先生,春羅等得好苦……】
【庚辰年——至斂風樓,得銀絲蛭復活之法,另得秘法,可勝銀絲蛭。】
【辛巳年,夏。至萬仙,贈瑰珀,有一人可助我復活銀絲蛭。】
【壬午年——銀絲蛭首批,卒敗。朝金仙愚蠢之極,濫用瑰珀,造出墮仙,無奈,替其善後。】
【癸未年,立夏。銀絲蛭二批,卒敗。瑰珀藥引急缺,啟用往生盟,獲藥引百余。秋,銀絲蛭三批,成,豢養殤魂蠱。】
【乙酉年,瑰珀遺癥重發,華發雙生,如何是好?!殤魂蠱未成,仍需時間,聞天子尋仙問道,祈求長生,更名遠赴京城。】
【壬辰年。殤魂蠱成,豢養金絲蛭。】
【甲午年。蟬蛻功,這種可笑的功法,居然也能換來一人效忠。可惜此人,一生都只能依靠闡幽而活了。】
【丁酉年。竟為了一個女人,背叛于我!區區一個贗品歸虛鼎,就想令我就範,愚蠢至極!可惜,金絲蛭已初成,莫說區區一個西廠,就算是皇帝,也休想再找到我。】
「卷軸到這里,全部結束。」文京墨放下文稿,輕嘆一口氣道。
屋內一片死寂,眾人直直坐在地上,震駭呆愣。
忽然,油燈燈芯晃了一下,炸出了一朵火花,眾人身形一震,豁然回神。
「這、這這到底是什麼?!」郝瑟抓著頭發驚呼。
「卷軸的開始,是庚申年,算來應是洪武十三年,距今已經有一百零二年。」舒珞怔怔道,「可是,看這卷軸的語氣和記錄方式,分明是同一人……」
「他自稱春羅……難道就是孟前輩所說的那個春羅?」尸天清看向孟曦。
孟曦撩起眼皮,看了眾人一眼,沒做聲。
「他是不是春羅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此人定是吳茱萸。」南燭冷聲道,「吳茱萸入雲隱門乃是四十年前的癸亥年,而離開之時,正是癸酉年。」
舒珞︰「庚辰年,至斂風樓,尋得銀絲蛭復活之法,正是二十二年前,恰好是……」
「上一任暗樓首領與人同歸于盡之時——」 尸天清凝音。
「所以,那個和舒公子你爹稱兄道弟的吳令其實就是吳茱萸?!」郝瑟驚呼。
舒珞︰「甚有可能。」
「銀絲蛭,殤魂蠱,皆是源自此人,而且,此人在很久以前,就已經加入了萬仙派,也許朝金仙就是在他的扶持下方才登上了掌門之位。」文京墨道,「更有甚者,此人和朝廷也關系匪淺,而且,貌似與西廠有仇?」
「這個春羅簡直是人才啊!」郝瑟抹汗。
「丁丑年,西北,是不是黎飛闕?」突然,眾人身後冒出一個聲音,眾人回頭一看,竟是流曦不知何時醒了過來,正掙扎著要下床。
「莫要亂動!」南燭忙過去扶住流曦。
「丁丑年,西北,黎家,十絕丹,宛蓮心……」流曦咬牙,「是此人害的宛蓮心家破人亡?」
「九成就是此人。」郝瑟眯眼。
流曦狠狠閉眼,一拳錘在床鋪之上。
「還有往生盟——」熾陌上前坐在到了尸天清身側,「他說癸未年瑰珀急缺藥引,便啟用往生盟獲取了百余藥引,若他真令往生盟殺了一百多人,斂風樓焉能不知?」
「癸未年,天順七年,十九年前。」舒珞沉吟道,「舒某記得,那一年,黃河流域大旱,餓死百姓無數,甚至出現過人吃人的慘劇,難道……」
「和這次鳳翔府一樣,用旱災做掩護,然後將災民偷偷抓起來,殺人取心?!」郝瑟驚呼。
眾人對視一眼,倒吸涼氣。
「此人,喪心病狂,窮凶極惡,定不能他繼續為禍天下。」尸天清凜聲道。
眾人同時頷首。
「可我們連這個人到底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熾陌冷聲道。
眾人目光唰一下看向孟羲和游八極。
「別看我們,春羅離開的時候,才十五歲,如今都過去一百多年了,誰知道他變成什麼樣的老妖怪了。」游八極道。
「不,或許他現在根本不老。」孟曦低聲道,「你們再看看壬戌年、甲戌年、乙酉年、和丁酉年這四個年份。」
文京墨迅速翻出文稿掃了兩眼,露出恍然之色︰「原來如此。」
「啥子意思?」郝瑟追問。
「壬戌年,銀絲蛭死,華發亂生;乙酉年,華發雙生。」文京墨慢慢道,「從言語間可以推斷出,壬戌年,乙酉年,春羅皆開始迅速衰老。」
「甲戌年,華發半黑,半人半魔;丁酉年,金絲蛭初成,西廠也無法尋得他,這說明了什麼?」舒珞沉思道。
尸天清︰「易容?」
南燭︰「吳茱萸對藥物的應用十分出神入化,他最擅長以藥迷惑人心,使人無法記憶他的相貌。」
熾陌︰「可是雲隱門最擅用藥,他這一招對雲隱門的門人作用不大吧。」
「或許……是我們想多了……」郝瑟抬眼,「他的意思非常簡單,就是他變成了誰都認不出的樣子……」
眾人唰一下看向郝瑟。
「郝瑟,你不會是想說……」文京墨挑眉。
「他變年輕了。」郝瑟凝聲道,「癸酉年,他煉成瑰珀服下,恢復了一次青春,但在甲戌年,又迅速衰老,才會稱自己半人半魔,丁酉年,他養成了金絲蛭,再次恢復了年輕,所以,人們不再認識他,也無法再找到他。」
「這種事,怎麼可能?!」宋頌驚呼。
「排除所有的不可能,剩下的即使再不可能,那也是真相。」郝瑟豎起手指,「這是名偵探的守則。」
眾人︰「……」
「郝瑟說的有理。」南燭凝聲道,「剛剛被殺死的墮仙筋脈之中,皆存有銀絲蛭,而那些人蛹體內,則存有殤魂蠱毒。若是我推斷不錯,應是墮仙體內銀絲蛭觸手深入人蛹體內,再借用殤魂蠱吸食精血以作自己的精力補充。」
說到這,南燭不禁看了郝瑟一眼︰「名副其實的吸血鬼。」
「等一下,那卷軸中提到的金絲蛭又是什麼東西?」郝瑟問道。
南燭︰「應該是比銀絲蛭更高級的蠱蟲,吸食精血的效果也更好,或許,當真能夠返老還童,長生不老。」
眾人同時震驚變色。
「一個心機深沉活了百年的老妖怪,毀去萬仙派,放出這麼多墮仙,他到底想要做什麼?」郝瑟抓頭。
「不管他要做什麼,肯定不是好事。」熾陌翻白眼。
「更可怕的是,此人如今是何身份,如今又是何種模樣,我們全無頭緒。」尸天清沉吟。
四周又是一片沉默。
「舒某這就令斂風樓發出雷竹信,示警整個江湖,備戰墮仙。」舒珞起身,快步離開。
「文書生,我們再看看這文稿,看看有沒有其它的線索!」郝瑟拽住文京墨湊到了孟曦和游八極身邊,「二位前輩,你們再仔細回憶一下,這個春羅他喜歡什麼,有什麼特點,無論多小的細節,都要告訴我們。」
孟羲、游八極點頭,和二人湊在一處冥思苦想。
南燭將流曦扶回地鋪,回頭瞪了宋頌一眼︰「你,過來幫忙。」
「是是是!」宋頌忙湊上前幫助南燭繼續為流曦治療。
一時間,眾人各忙各的,整座偏殿便靜了下來,只剩下熾陌和尸天清相對而坐。
尸天清眉頭深鎖,深思不語。
熾陌靜望尸天清,眸光一動不動。
尸天清似有所感,忙起身道︰「熾兄,你是不是累了,尸某先扶你去歇息……」
「不——」熾陌搖了搖頭,「我只是許久沒見你——沒見你們了,所以想多看看……」
尸天清眨了眨眼。
「……罷了,你去幫舒珞吧。」熾陌虛弱一笑。
「那——熾兄先好好歇息。」尸天清頷首,轉身離開。
熾陌頷首,眸光定定尸天清筆直青影離開,表情愈發凝重,緩緩合眼,眼角緋瑩流動,赤如朱砂。
作者有話要說︰ 一百年的線索,都藏在那枯燥的百年日記里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