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四面都可以被光所照到的房間。
四面牆壁都有一扇大大的窗戶,晨光可以肆無忌憚地照射進來,點亮了屋內的一切光景。可這卻不是一個尋常的房間——在空曠的地面中央深深地凹陷下去,挖出了一個四五平方米的水牢,里面放置著手臂粗的鎖鏈。正對著門的牆上掛著一個成年人大小的銀色十字架,在淡薄的熹微下隱約有光華流動——很顯然這個房間是為某些生物特別打造的,而人們一直相信水和血都是一種神奇的媒介,可以通過它們和更高一級的神靈產生對話。
而此刻房間里,站了三位穿著黑袍子的人,他們將昏迷的年輕人放到中間的水牢里,用鐵鏈牢牢鎖住,將他的活動範圍限制在了方寸之地。對于隨即進來的赫爾曼•格林與身後的年輕女子,為首的朝旁邊的人點了點頭,對方立刻走過去,對赫爾曼開口道,「我們需要把她鎖起來,請讓開,格林探長。」
「這樣真的有必要?」赫爾曼眉頭微皺。
驅魔人的首領側頭看著他,目光慢慢移到了他身後的女人臉上,見對方即使面朝十字架也保持著甜美迷人的微笑,不由得疑惑地眯了眯眼,沉默半晌,還是決定按規矩辦事,開口道,「馬上就要開始驅魔儀式了,探長,」他的聲音非常低沉,「如果不想我們和這位小姐一起受到連累……這是很有必要的。」
赫爾曼垂下眼,手指微微攥緊,看著安琪拉,低聲道,「別害怕……我會一直在這里。」
陪著你。
年輕女人揚了揚眉,嘴角上翹,為他的庇護態度而感到愉悅,可她也明白現在並不是一個適合加深感情的好時機,只能朝他燦爛一笑後,乖乖被驅魔人領到一邊的角落里,一圈又一圈地將她的手腕和腳腕纏上鎖鏈,避免她在接下來的儀式里受到影響而發狂。
他們的動作快速而熟練,帶著一種接近于憎惡的冷漠,似乎可以透過這一層年輕美麗的皮看盡骨肉下面的丑惡靈魂。
帶他們做完這一切,又有三個人進來了,領頭的一位穿著一身幾乎在發光的白色長袍,腰上系著紫色聖帶,他的面目蒼老而肅穆,脖子上掛著十字架,拿著一柄木拐杖,緩緩走了進來。
驅魔人齊齊朝他微微躬身致禮,「馬丁神父。」
神父微微頷首,目光移過水牢里昏迷的年輕人,以及角落里正打著哈欠的安琪拉,頓了一頓,似乎有些疑惑,于是轉頭問道,「這是……」
驅魔人湊過去低聲道,「正是她引出了附身在年輕人身上的惡魔……她對聖水和十字架沒有反應,我們暫時無法判斷出她到底是什麼身份,但也決不能輕易錯放過任何一個可能。」
頓了頓,「如果在接下來的驅魔儀式里她露出馬腳……正好,省去了很多麻煩。」
如果是正常人,則不會受到任何傷害。
神父贊許地點點頭,「那麼就開始吧。」
他拿出了聖經,身後的隨從也從懷中拿出了聖經,低低的禱告聲在屋內響起——
「天主啊,您永遠都以慈悲為懷,請接受我們的禱告,願您這位受到罪惡束縛的僕人,在您的仁愛光輝下獲得寬恕……」
「讓無辜的靈魂免受來自惡的傷害——」
水牢里的年輕人眼皮輕輕一顫,他似乎感知到了什麼,手倏然收緊,鐵鏈發出嘩啦的聲響。
禱告的聲音越來越大,逐漸匯集到了一起——
「萬能的天主,請原諒您迷失的僕人所有的罪惡。請賜予我永恆的信念和力量,使我能借助您神聖的力量,懷著自信,放心地對抗這殘暴的凶靈……」
神父邊念著,邊緩緩靠近年輕人,然後輕輕將十字架項鏈掛在了他的脖子上,咚的一聲沉入水下。
年輕人渾身巨震,立刻睜開了眼!
血紅猙獰的雙眼!
神父見多不怪,繼續在他額頭上畫著十字,低沉肅穆的聲音鑽入他的耳朵,「我驅逐你,極其邪惡的凶靈!所有凶靈!每一個凶靈!以我主耶穌基督之名︰從天主創造的這個生命身上徹底根除並驅逐出去!」
年輕人痛苦地顫抖,喉嚨里發出蒼老的,沉沉完全不似本人的吼聲,手指捏緊了鐵鏈用力掙扎,想從這束縛里掙月兌出去。一波一波的水紋蕩漾,甚至有咕噥咕噥的氣泡從水下冒了出來。
神父眼神一厲,聲音愈發高昂,「走開,誘惑者!你的歸宿在不毛之地。邪惡之徒才是你的棲身之處。在我主面前謙卑臣服。即便你欺騙了人,但在天主面前您無處可遁……等待你和你的守護神的將是地獄!」
「啊!——」年輕人仰頭發出淒厲的尖叫,眼角倏然留下恐怖的血淚,目眥欲裂地瞪著天花板,渾身顫抖得不可自制。越來越多的水泡冒了出來,仿佛他身處的是深淵里的熾熱岩漿,周身都開始蒸騰起高溫霧氣,怪物般的低吼聲不斷傳了出來。
驅魔已然到了關鍵時刻,神父額上汗液層層,聲音卻越發尖利,「告訴我你的名字!惡魔!你的名字將成為最可怕的武器,我將把你放逐到最黑的深淵,並發誓永不再讓你回歸地面!永不打擾這個人,以及他的後代子孫!——告訴我!惡魔!你的名字!——」
安琪拉饒有興味地看著這一切,忍不住揚起了唇角。一直注意著她的赫爾曼看到這莫名令人心驚的笑容,不由得一頓。
年輕人仍然在不斷掙扎,眼楮流血,發出淒厲的呼號慘叫,他的力氣變得出乎意料的大,擰緊了鐵鏈發出嘩嘩不堪受力的聲響,焊接的地方開始略略有所松動。驅魔人神色一變,知道這一次恐怕是遇到了了不得的角色,立刻加入了儀式,拿出之前的繩子,利落地捆住年輕人的手腕,然後用力往兩邊拉!
人類的手臂骨骼發出咯咯的聲響。神父臉色慘白,呼吸急促,卻根本不敢在此刻停下來,甚至加快了念悼的速度,「說出你的名字!離開這具軀體,離開他!這不是屬于你的世界,回到你該回的地方去,惡魔!——」
年輕人倏然仰頭發出一聲無聲的尖叫,然後如同力竭一般身體一軟,頭垂了下去。
神父一愣,連忙朝他走去,然後還沒等他觸模到對方的皮膚,腳步就是一頓。
「呵呵呵……」
低低的,讓人毛骨悚然的尖細笑聲。
方才還聲息全無的人,此刻緩緩抬起了頭,他眼角還殘留著干涸的血跡,整張臉猙獰可怖,嘴角卻大大地上揚,幾乎撕裂到了耳邊,一雙猩紅的眼楮笑得弧度眯起,他看上去有一種詭異的邪惡的愉悅——
「啊……」他發出一聲長長的,解月兌般的嘆息,「多虧了你們……我才能完全佔據這具身體……」
所有人都是一愣。他說什麼?
「這個人類的意志力倒是出乎我意料的強悍呢,我一直沒能完全吃掉他……」他舌忝了舌忝嘴唇,嘻嘻笑道,「而你們剛剛,可幫了我一個大忙呢~」
幫忙把真正的威廉•伯克利的靈魂驅趕進了惡魔的肚子里。一絲也不剩。
神父不可置信地後退兩步,「你——這不可能!你是誰!你到底是誰!」
年輕人哧溜一下伸出舌頭將流到嘴角邊的血液舌忝了個干淨,他沒第一時間回答神父的質問,而是慢吞吞地,卻用完全令驅魔人無法抗拒的可怖力道,嘩的一聲輕松扯掉栓住他的鐵鏈和繩子,順帶著將繩子那頭的兩個驅魔人一起拉進了水里,一手一個,捏住了他們的咽喉,只是動了動指頭,喀拉脆響,他們瞪大眼楮,頭無力地歪向一邊,再無聲息。
神父駭然,驅魔人首領也睜大了眼,手探入了懷里。
「嘖,瞧瞧你們現在的樣子,」年輕人搖了搖頭,隨手將兩人的尸體扔到一邊去,然後從水牢里輕松爬了出來,頗為不耐地抖了抖濕透的衣服,嘆了口氣,「你們怎麼能如此天真地認為,就憑一本小小的破書,和這什麼——」他捻起脖子上的十字架掛鏈,隨手一捏,銀色的粉末簌簌落了下來,「……十字架?就憑這些東西,你們也敢想驅逐我?」
赫爾曼見勢不妙,趁對方還在炫耀力量的功夫,快速走到了安琪拉身邊,正欲想辦法弄開她手腕腳腕上的鎖鏈,就忽然感受到一道冰涼刺骨的目光定在他的背上。他頓了頓,捏緊了安琪拉的手臂,緩緩轉過身去。
「啊……我親愛的格林,」年輕人站在水牢邊,對角落里的神父和驅魔人似乎沒什麼興趣,他更多的將注意力放到了這里,背著手,笑眯眯地看著二人,「我原本是很喜歡你的,你的身體才是更適合我的,更強壯,更耐久……」
說到這里,他頓了頓,露出一絲很可惜的神色,「只不過……誰讓你處心積慮想要弄死我呢,真不幸,惡魔們,一向都很記仇。」
赫爾曼強自鎮定,將安琪拉掩到了身後,直視他的眼楮,「你想做什麼,吃掉我?盡快來吧,如果你有把握的話。」
「哈,」仿佛看到了一個笑話,年輕人忍不住愉悅地彎起了眼楮,「瞧瞧你,這幅讓人惡心的深情模樣……你在告訴我,你愛上了身後的惡魔?她?哈——」
他笑得肚子疼,「看來你和其他人也沒什麼兩樣,都是蠢貨,會相信惡魔的甜言蜜語,直到死都不可置信他們其實只對食物感興趣,在我們眼里你們連地上的螻蟻都不如——」
嘩啦——有水忽然潑到了他的臉上。
他一頓,面色倏然陰森下去,伸手模了模發紅的臉頰,然後緩緩轉過了頭。
「啊,瞧瞧你們干的好事,」他如此說著,被聖水潑到的地方讓他感到了輕微的刺痛,他盯著神父和驅魔人,眼楮愈發猩紅,「差點忘了,還有你們兩個——稍等片刻,親愛的格林,等我解決了這兩個跳蚤,就來和你好好談談——」
神父縮在角落閉著眼楮不停念著悼詞,可這絲毫沒有阻止惡魔前進的腳步。驅魔人用刀劃破自己的胳膊染紅刀刃,對著年輕人就刺了過去——
一只手如閃電般攥住了他,然後用力向外側擰去!
驅魔人悶哼一聲,手臂外翻折成一個恐怖的角度,手肘處斷掉的森森白骨刺了出來,他痛得渾身發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年輕人毫無憐憫地雙手捧住他的頭,然後五指用力——
驅魔人身體一震,軟軟倒了下去,血在地面上向外蔓延成了暗紅的一灘。
「嘖,」年輕人甩了甩手指,繼續朝神父走去。
神父渾身不可自制地戰栗,他感受到陰影覆蓋在頭頂,終于還是停住了無用的祈禱,睜開了眼。
一雙血紅的眼楮近在咫尺,從上而下俯視著他。
他恐懼地發抖,試圖拿出十字架做最後的掙扎,「主啊,請救救我,趕走惡魔,我必虔誠侍奉您,直到——」
話語戛然而止。
「你不是喜歡這些可愛的小玩意兒嗎?」年輕人嘻嘻笑,「那就親自嘗嘗它的滋味兒吧。」
尖利的十字架在頭頂上濺射出一簇血花,神父睜大眼楮,滿目怨恨地緩緩倒了下去,鮮血染紅了潔白的長袍。
「好了,現在就是我們甜蜜的約會時間了,」他高興地拍了拍手,轉過身,溫柔地笑道,「就你,我,還有……你,安琪拉。」
他歪著頭,站在滿地鮮血和尸體的房屋間,外面天已然全亮了,陽光從他身後射了進來,地上的投影拉得極長。這樣明亮的光,折射出微光的水,被血漬和泥染髒的地板,面目端正溫和的年輕人,以及那雙猩紅陰森的眼楮,組成了一副無比怪誕奇異的畫。
畫里,被高大男人保護在身後的少女,蜜黃色的眼楮溫柔明媚地彎起。
「天亮了呢,」她近乎喃喃地說,聲音輕輕的,懶洋洋的,听上去十分愉悅。
「——五十年,終于到了呢……」
年輕人一愣,臉色倏然大變!
陽光大盛的房間,地面的投影開始發生了變化,嬌小的身影緩緩拉長,拉長,然後嘩啦一聲,一雙巨大的陰影羽翼在地面上慢慢綻放,輕輕一抖,宛如干枯的黑色玫瑰在水中緩緩舒展開,漸漸包裹了整個房間,以及房間里的所有人。
安琪拉輕輕將赫爾曼推開,然後微笑著望向渾身緊繃的年輕人,輕聲笑道——
「多虧了你,我才能等到這一刻。」
她的笑容溫柔而甜美,仿佛可以聞見蜂蜜的甜甜味道,輕輕吟唱——
「Iwillburnyoutoashanddanceuponyourbones」
——我將把你付之一炬,在那白骨之上歡慶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