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倫敦,陰天,傍晚,下起了小雨。

赫爾曼•格林走過南郊一段荒蕪人煙的小道,終于在盡頭看見了不遠處一座幾乎被掩埋在雜草之中的建築物。

他灰色的眼楮久久凝視著,顯出鷹一樣的敏銳犀利。他似乎在進行某種掙扎,在原地站了很久,才重新邁步朝那里走去。離得越近,才能看清楚建築物的模樣。牆壁被風霜所侵蝕,油漆剝落,只隱隱認得出來旁邊的一行字︰貝德萊姆。

是的,這里就是倫敦稱得上最著名的一所精神病院,或者更準確而言︰瘋人院。自1247年建成起,對于英國人來說它就是堪稱「恐怖」和「怪異」的代表,在這個世紀「瘋子」並非是一種醫學定義和概念,而是一個法律術語。如果一個人被法官判定為「瘋子」,就會被強行扔進瘋人院與世隔絕,不出意外都是在那里度過余生。

而這里則是所有瘋人院里,最恐怖,最奇異,最臭名昭著的一個。

赫爾曼•格林之所以今天來到這里,則有一個特殊目的。並非要把一個人送進去,而是,把一個人接出來。

他在門口站定,貝德萊姆所有的門窗都緊閉著,窗子被簾幕遮掩看不到後面任何情景,一點兒聲音也沒有,看上去死寂得像一座墳墓。周圍無人打理野草叢生,牆壁歷經歲月而斑駁,乍一眼看上去幾乎會懷疑這里究竟是否有人居住。

當然,前身是伯利恆聖瑪麗修道院如今被建造成精神病院的貝德萊姆是不會有正常人居住在這里的。他雖然之前從未來過這里,可並不妨礙一些道听途說,他對瘋人院究竟是何模樣有所耳聞。

他敲響了貝德萊姆的大門。

幾秒後,門被打開了,昏暗的,帶著某種酸腐的氣味一同飄了出來。一張蒼老帶著麻木笑容的臉從陰影里浮現,看見外面面容端正嚴肅的年輕男人,先是愣了一下,繼而用恍然的輕飄飄的聲音說道,「啊……您就是格林探長了吧,請進……原諒我,我們這里通常不怎麼會接待游客以外的人。」

貝德萊姆的怪異規矩他听說過,雖然很厭惡這種對外售票,讓英國人來這里參觀鐵窗後的瘋人們所謂「自力更生」的行為,他也並未在表面露出過多情緒,只是公式化地開口,「謝謝,院長,請帶我去那位所在的房間。」

院長是一位駝背佝僂的老人,臉色帶著一種詭異的久不見天日的蒼白,他慢吞吞地走在前面,帶他穿過一條光線昏暗的過道,輕柔的聲音和腳步聲一同回蕩在走廊里,「啊是的……那位,就是她——請原諒一位老人難得的好奇心吧,探長——你為什麼會想到來這里找她呢?——噢,她可是一個壞姑娘……很壞,很壞的女孩兒——」

這番似是而非的話讓赫爾曼輕輕皺了皺眉,沉默半晌,才開口道,「也許您听說過,近期被警察廳抓捕到的‘冰棺案’的凶手約翰•福特?」

「那位喜歡把美麗年輕的姑娘活生生凍死然後放進冰做的棺材里的凶手?」院長回答,「听說過……當然听說過,他可是一個具有良好教養的,脾性溫和的年輕人……」

赫爾曼對于院長的形容不置一詞,只是語氣刻板地說道,「這位教養良好,脾性溫和的凶手,听說是貝德萊姆的常客。而他之所以用如此奇特的手段行凶殺人並且耍弄警方逍遙在外三個月,正是受到了一位導師的啟發。」

他的目光倏然變得犀利,「您知道這個線索,卻隱瞞不報。」

院長的喉嚨里發出咯咯的輕而詭異的笑聲,他沒有回頭看他,只是慢悠悠地在前方帶著路,和他蒼老外貌截然不同的輕柔嗓音飄了出來,仿佛是一個鬼魂在與他對話,「——您太瞧得上我了……探長先生,我……只是一所瘋人院的管理員而已。我太老了……您說的那些我很難明白——」

赫爾曼•格林看著兩旁緊閉的門,偶爾能看見里面一閃而過的身影,都是被囚禁在不足五平方米中的所謂的「瘋子」。燈泡還沒有普及到這個荒蕪偏遠的南郊精神病院,一只蠟燭也沒有點燃,全靠隱約透進來的自然光他才能看清面前的事物。這里有種陰森詭異的氣息,腳踩在地上都能感覺到一陣陣刺骨寒意冒了上來,他甚至偶然能听見從門後傳來的輕輕的歌聲,唱完一句後會倏然變調,似乎有另一個人在與他對唱,听得人毛骨悚然。

不知道走了多久,光線越來越暗,直到院長停了下來,輕柔的聲音回蕩在走廊中,「我們到了……就是這兒了,格林探長。」

赫爾曼回過神,注視著盡頭一扇緊閉的木門,門上還懸掛著一個銀制的十字架。他沉默了幾秒,「沒有任何其他……防止逃跑的措施?」

院長眯了眯眼,神色很詭異,似乎在微笑,「逃跑?……啊您可能是誤會了,探長。她啊……是自願來到這兒的,沒有任何人逼迫。」

「自願?」赫爾曼皺緊眉。

院長慢吞吞地從衣服兜里掏出一大把鑰匙,低下頭,似乎在用模糊的視線辨認,邊挑邊輕聲道,「……是的——噢那把鑰匙去哪兒了,請容我仔細找找——可憐的小家伙兒,原來你在這兒……是的探長,她自願待在這里,也許您知道的,我們這里從來不像其他地方那樣,我們鼓勵創造和自由——」

赫爾曼不置可否。

老人絮絮叨叨地說著,「當然了,我們也不禁止任何其他訪客——我們可管不著不是嗎?她是一個受歡迎的姑娘,所有人都喜愛著她,所有人……不過我可得提前告訴您一聲兒,探長先生——」

老人終于找到了對的鑰匙,他顫顫巍巍地把鑰匙插-進了孔里,輕輕一轉,咯噠一聲,鎖開了。

他慢慢轉過頭來,慘白的臉上浮現著意味深長的詭譎微笑,「……您可要小心了……她啊……是我們這里這麼多年來,唯一的正常人。」

「而在瘋人院里……這可不是什麼值得稱贊的榮譽。」

他緩緩按下了把手,門應聲而開。

「——旅途愉快,探長先生。」

赫爾曼•格林踏入了房間,門緩緩在身後關閉,隔絕了一切噪音。

他抬起頭,打量了這個房間一圈——沒有窗戶,沒有蠟燭,幾乎是漆黑一片。只有頂上方一個通氣孔可以透點光線進來,讓他得以看清楚整個房間的構造。和他想象中沒什麼不同,只有一個桌子,一個椅子,一張簡易的床,以及房間中央,坐在椅子上,背對著他的人。

他還注意到,這個房間里沒有十字架。只有門外掛了一個,全銀,造價昂貴——這樣做的意圖是什麼?抵抗魔鬼從門外進入到這里?——可這根本說不通。

魔鬼並非是外來的入侵者,它只在人的內心里滋生——赫爾曼向來都如此認為。

他的目光緩緩移到了屋子中央的身影上,然後略略一愣。

似乎和他想象力有點差別——很削瘦的背影,安靜地坐在房間里唯一的椅子上,脊背佝僂。一頭淺棕色濃密卷發披散在背後,穿著白色的很普通的長裙,但是很干淨整潔,仿佛被精心呵護。

這就是略有違和的地方了——太干淨了。在環境這樣差勁的情況下,這種清爽本身就如同罪惡。他忽然想起了那個殘忍殺害了五名少女的凶手約翰•福特被拷問後說過的話——

「……你想知道我為什麼這麼做?」那個年輕人滿臉是血,卻仍然在微笑,笑容中有一種極致清醒又極致瘋狂的味道,「也許你可以去問問那個人……你會得到答案的……所有答案。」

——「那個人是誰?」赫爾曼語氣冷靜,不受眼前猙獰面孔的絲毫干擾。

——「我向你推薦她——」約翰•福特發出嘶嘶的輕柔的喘氣,「我的導師,我的天使,我的愛……安琪拉•伍德。」

——「她在哪?」

——「貝德萊姆,」他露出一個不懷好意的微笑,「……旅途愉快,探長先生。」

是的,在抓捕到這個外表溫和內心殘忍的凶手歸案,原本以為事情將就這樣了結——三天後,一個震驚倫敦的凶殺案發生了,現場留下來當初他所注意到的,和約翰•福特作案時留下的一模一樣的手法。他這才會重新回過頭來審問他,然後得到了這個答案。

這個所謂的安琪拉•伍德……到底是誰?警察廳沒有留下過關于她絲毫案底,仿佛憑空出現。

赫爾曼的目光定在坐在房間中央椅子的人身上,頓了頓,還是上前一步,公事公辦地開始介紹自己的身份,「下午好,女士,我是赫爾曼•格林,蘇格蘭場的探長,我這次來是為了——」

話還沒說過,他突然一頓。

他好像看到了什麼奇怪的東西,就在對方投在腳下的影子里,似乎有什麼輕輕動了動。他以為這是錯覺,定楮看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收回目光,正準備重新開口,然後就注意到那個背對著他的人似乎是從某種沉睡中緩緩蘇醒了過來——垂下的頭顱緩慢地抬起,伴隨著很輕微的奇怪的咯咯響,像是年久失修的齒輪摩擦發出的聲音。她塌下去的,垂落的雙肩也漸漸變得挺立,攤開隨意放在膝蓋上的手臂慢慢伸放出去——

只不過一瞬間,她就仿佛從一個破敗的毫無生機的玩偶女圭女圭被注射了新鮮涌入的空氣,一寸一寸可見得變得鮮活,宛如靈魂歸體。

這種幾乎稱得上是怪異的跡象讓赫爾曼皺眉,可他沒有遵循身體傳來的危險警告退後兩步,而是鎮定地站在原地,細致入微地觀察,想找出一些不一樣的更怪異的地方。

接著,他就听見了一個聲音。

低啞的,輕柔的,懶洋洋的,充滿了奇異蠱惑力的女音——

「啊……你來了……」

赫爾曼眉梢一動,嘴唇下意識地抿緊,目光犀利。

然後那個人就緩緩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甚至伸了個懶腰,骨頭發出讓人牙酸的吱吱聲。她愜意地長長嘆息,才緩緩轉過身來,露出一張完全出人意料的臉——

「你來了……親愛的格林。」

那雙蜜黃色的,溫柔而危險的雙眼深情地注視著他,她嘴中吐露的話語似乎能夠輕易迷惑到任何人——

「你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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