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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歇最近不是很開心。

待在這顧城三日了,除去第一天她有空逛了逛這遠近聞名的市集,便被小姐囑咐著干起了正事。

往常而言芳歇是十分樂意為小姐出力的。畢竟她家小姐自小離家在外,比常人早慧許多,身為盟主獨女卻從未享受過掌上明珠的待遇,尋常吃食和穿戴過得和普通人差不多。她太獨立溫順,反而襯得芳歇才像一個嬌嬌小姐,是以這幾年來她變著法兒對安寧好。一听到有事吩咐,便激動得不可自制,可當真正做起事來,她卻有些委屈了。

不是別的,而是安寧囑咐了,讓她留意這顧城大街小巷里所有的乞兒動向。可這顧城乞兒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又不像尋常那樣有駐點,顧城因為靠近邊域,人口流動頻繁。芳歇第一日到處走走看看,也沒發現任何異常。

她晚上拖著沉重的步伐走進下榻的客棧,看見安寧正依在踏上悠悠閑閑地讀著話本,不由得委屈極了,含著哭腔道,「小姐……」

「嗯?」安寧頭也為側,只專注本子里的故事,懶洋洋地應聲。

芳歇可憐兮兮地瞅著她,「小姐你騙人……這乞丐有什麼好看的,左看右看都是一個模樣,人家走了一天可都累死了……」

安寧輕輕望她一眼,笑得溫柔可親,「東邊可都走遍了?」

芳歇嘟著嘴坐到椅子上,不甚文雅地揉著自己酸軟的腿,咕噥,「可不是……」

安寧搖了搖頭,嘆道,「他不過半日,就找到了那孩子在的地方。」

芳歇瞪大眼,「半日?他是在何處找到的?」

「顧城以東。」

芳歇抿抿唇,笑得一臉討好乖巧,「小姐……我可真的是仔仔細細瞧過了……左右不過都是乞丐,真沒瞧出什麼花樣來……」

安寧點了點她的鼻子,「虧你還是女子,竟不如一個男兒細心。」

芳歇撇撇嘴,他那個男兒,可不像江湖上尋常的光明磊落的漢子,也就小姐壓得住他。

芳歇親密地湊過去,眨眨眼,討巧賣乖,「小姐,說一說,他是怎麼找到的?」

安寧卻是懶洋洋地放下了靠枕,邊域客棧布置簡陋,床鋪褥子質地有些粗糙冷硬,可她躺在上面卻毫無嫌棄之意,仿佛靠在鋪著華美皮毛上那樣舒適安逸,半閉著眼,一豆燈光下,臉龐溫潤如無暇美玉,懶聲道,「自問他去。」

芳歇委屈,小聲,「他肯定都歇息了……」

「急甚,」安寧側了側身,睫毛溫順地蓋住眼瞼,她輕輕打了個哈欠,「明日一早,你就知曉了。」

芳歇無法,只能按捺下疑問,打水簡單洗漱了下,方在令一邊的床鋪上歇息。勞累了一天,她很快就沉沉睡了過去。

听到隔壁再無響動,少年眨了眨眼楮,也安然閉上了眼。

……

……

翌日,梵曄起早,在隔壁屋子門口站了一會兒,沒听見里面有任何響動,了然地轉身下了樓,果然在大堂看見正在慢悠悠用早的主僕二人。

時日尚早,大堂里只有幾位客人。雖說安寧在這邊域的女子中的確容光過人,卻無一人上來搭訕,極有眼力勁地用著自己的吃食,偶爾投來一眼。

「醒了?」芳歇見他神清氣爽地下了樓,頗不服氣地推了推盤子,「這地方的東西吃不習慣,早上我去廚房找廚子重新做了早,可便宜你了……」

安寧輕輕笑了笑,不應聲。梵曄看了一眼,果然都是她平日吃的東西。他知道安寧前兩年游歷時過得也都是風餐露宿的日子,粗糙些的吃食她也定不嫌棄。可身邊有侍女伺候到底不一樣,連帶著他也沾了光。于是他道了聲謝,坐下來安靜地用餐。

三人都是禮教良好的,食不言寢不語的道理都明白。有要事等著做,便去了平日那份悠然的心情,迅速用完餐,便齊齊出了客棧。

「喂,小子,」知道他的身份後,也就芳歇敢這樣肆無忌憚地稱呼他,明白他並不在意,也從不隱藏她的好奇,開口道,「昨日你是怎麼猜到那小兒在哪的?」

梵曄瞧了安寧一眼,她嘴角噙著笑意,似乎沒發覺他的目光,閑庭信步地走在前方。

于是他收回眼神,淡淡道,「昨天你不是走了一日,竟絲毫未覺?」

芳歇臉漲得通紅,「你、你明知……」

實在太討厭了。她心里想,小姐平日里愛賣關子就算了,怎麼連帶著這撿回來的小皇子幾日里也染得了小姐的性子,她平日里的那些小聰明在他倆面前根本不夠看。

眼見芳歇氣呼呼瞪大眼,安寧似乎格外喜歡看她這模樣,眼里的笑意愈發深了,可就是不開口,由得她委屈。梵曄嘴角輕輕一彎,終于還是解釋道,「……開始我只注意了城里五六歲的乞兒,後來轉念一想……若真是那樣,這麼小的孩子,這顧城里人來人往,牙販子不少,必是有人庇護她才肯放心——于是我四處打听,去了東邊的破廟里,找到那乞丐窩的龍頭。」

她睜大眼,「後來呢?」

「沒有後來,」梵曄鎮定自若,「他們自然是不肯交出人的,我自知打不過,也無法讓他們信任我,便有了今日的行程。」

芳歇愣了一會兒,才恍然,斜眼他,「我道是多聰明,無非還是需得小姐幫忙。嘁——」

梵曄淡然笑道,「阿寧曾應許過我一件事,我自然是信任她的。既然有貴人相助,何不樂乎?」

阿寧?

「誰準許你這樣喊小姐的?」芳歇怒目,「豎子無禮!」

梵曄緊了緊手指,面上卻風淡雲輕,望向青衣女子,輕聲道,「阿寧?」

這卻是在征允了。

安寧側目,只微微笑了一笑,沒做反駁。于是他舒了一口氣,唇角不由得隱著一絲笑意。

芳歇看了看自家梵曄,又看了看自家小姐,恍然。咬了咬嘴唇,卻也沒多說什麼,咕噥兩句閉上了嘴。

一行人來到了東城一座破落的城隍廟。年久失修,無人參拜,這里便成了乞丐的居所。一踏進去只看見寥寥幾人眯著眼躺在草堆上,听見聲音睜開眼望了望,便又閉上了。

芳歇仔細瞅了瞅,發現這幾天打扮和街上尋常的乞丐有些許不同,疑惑地咦了一聲,心中卻對梵曄的觀感略好了一些。

小姐看重的,果然還是不一樣的。這都讓他找了出來,那些人找了兩年都不曾發覺。

她心里發酸。這家伙年紀雖小,卻多智早慧,不過幾日就哄得小姐允許她喚她「阿寧」,心思手段一套一套的……這樣下去萬一小姐她——

芳歇嘆了口氣,覺得自己更要多防著一些了。雖說安寧為人通透,可這再聰明的女人,一沾到「情」這個字,便不是原來那個自己了。

她這些彎彎繞繞二人自然沒空理會。梵曄再次走進廟里,對著最里面側著身子呼呼大睡,瞧也未瞧他們一眼的乞丐,躬身行了個禮,和聲道,「這位前輩,晚輩再次打擾了。還是那句話,晚輩知道您是個念舊的人,決計不肯將他交與外人。可您若肯看一眼,還是不肯答應,晚輩便從此不再叨擾。」

他說得大大方方光明磊落,絲毫不覺得自己用出安寧的名頭有什麼不對。臉皮厚得令人發指。

那乞丐動了動,打了個哈欠,終于轉過身來,迷迷瞪瞪地看了幾人一眼。起先似乎是沒看清,但當他的目光移到青衣女子的身上時,頓了一頓,方才醒過來一般緩緩支起身子,思索片刻,開口道,「……妙風使?」

話音一出,就知曉這乞丐絕非只是個乞討的流浪漢那樣簡單。觀他不惑之年,面容滄桑,瘦削,一副懶骨頭的模樣,唯有睜開眼的時候目光雪亮如刀鋒,定在她臉上,暗自運氣。

安寧卻似沒發覺他的動作,一派悠然安逸,目光溫和明澈,微笑著和聲回道,「正是晚輩,昨日阿曄多有冒犯,李副將,還請多多擔待。」

話語剛落,廟里所有乞丐都站了起來,警惕地望過來。

沒想到那中年男子卻一愣,許久不曾听到這個稱呼,他臉上有復雜的神色一閃而過。定定地看她許久,方才嘆道,「我早已被免職多年,如今不過是一無家可歸者罷了。我知這里所有人都不是你對手,你要帶走那孩子輕而易舉。我只想明白,你此番前來,究竟是何用意?——你師傅素來厭惡朝堂,必不會希望你摻和到這趟渾水里去。」

提及青衣侯,安寧略略一頓,余光瞥見梵曄不動聲色握緊的手指,方才笑道,「師傅只言︰不忘本心,方得善終。李副將不上戰場多年,卻也不曾泯滅為國效力之心,留在這邊域只為報效萬一。我亦如此。」

他一震,目露驚詫,「你怎地……」

「李副將乃舒將軍得力左膀右臂,既是將軍看重之人,必不會作出有辱門風之事,當年齟齬你我心知肚明。」安寧淡淡道,「如今西樊是何模樣我自不必多說,前輩心里有數。我此番前來,那孩子是其一,其二……則是他。」

男子愣了愣,眼中敵意略消,听她所言看向旁邊許久不言的梵曄,愈看愈覺得詫異,最後竟然月兌口而出,「——他、他是三——」

猛然回神,他立刻住嘴,只有眼中震驚和激動久久不散,不禁走近兩步,定定地看著梵曄,八尺男兒居然略紅了眼眶,顫聲道,「您還活著……老天有眼……將軍生前最放不下的便是他那宮內的佷兒,我還以為,還以為——」

梵曄看了她一眼,卻見她只是背手淡淡地看著這邊,顯然已然料到這番情景。他略一思索,終于還是點頭,承認,「昨日不便道明身份,還望李副將理解。」

他根本不會懷疑他的身份作假,他的眉目宛然就是舒將軍年輕時候的模樣。老天長眼,舒家終于還是留下了一點血脈,不知這孩子究竟經歷了什麼,從大火中活了下來,輾轉找到了妙風使。他不信任任何人,卻絕對不會違逆將軍的親人。他深深地看向安寧,躬身沉聲道,「多謝妙風使此番維護。既然是他,我便放心將那孩子交與你,他身世可憐,還請多多照顧。」

安寧頷首,「那是自然。」

男人深深吸了口氣,壓下情緒,睜開眼,又道,「我糊涂了多年,如今只想問一句話——」

梵曄一頓,「盡管開口。」

李副將眼中似有淚,嘴唇輕抖,「您……是否、是否和將軍一樣?」

這話讓梵曄猛然攥緊手指,掌心生疼。他沉默許久,才低聲回道,「初心不改,卻不會重蹈覆轍。」

李副將猛然閉了閉眼,連聲道,「那就好,那就好……」

梵曄側身,只見安寧目光淡淡地注視著一切。他眼眸一深,終究還是什麼也沒問,由得李副將追尋往事,面上微笑不改。

……

……

找到女乃娘那幼子後,李副將直接命人將他送到了安寧下榻的居所。

梵曄推開門,就望見一個髒兮兮的幼童坐在椅子上,吃著芳歇做的甜糕,面上歡喜,一派無辜。而安寧就坐在他邊上,時不時逗弄他一兩句,惹得幼童咯咯直笑,她便也彎了彎眼,笑意溫和柔婉。

听見聲音,幼童裝過頭來,好奇地望著他。這孩子眼楮長得和他娘一模一樣,又黑又亮,含著小勺子舌忝舌忝嘴,一點也不認生。一對上他的目光,梵曄整個人都是一僵,說不清的情緒由心底蔓延至全身,他看向幼童的眼神幽深至極。

「來了。」安寧淡淡道,「坐下吧,你似有話要說。」

梵曄按捺住情緒,默不作聲地坐到桌子對面,為自己倒了杯涼茶,一口喝下。冰冷的水經過肺腑淌入胃,稍稍緩解了下灼熱,方才抬起頭,垂下眼,輕聲開口,「……你曉得他在那兒?」

他並未指明這個「他」是誰,安寧仍然答道,「是。」

梵曄淺淺吸了口氣,「既然你已算計到,為何要如此考驗我?」

安寧伸手擦了擦幼童嘴角的糕點屑,任由孩子親昵地握住她的手指,她面上露出微笑,語氣卻仍然平淡溫和,「誰說方才是考驗?」

梵曄一頓,恍然,眼神愈發復雜深邃,「你想要……我帶著他?」

「稚子無辜。」她只說了這樣一句。

稚子無辜……不錯。當初她接受了那樣不堪的自己,自然也會護著這個小子。在她的眼中,什麼皇權富貴,一文不名,皆一視同仁。即使他是尊貴的皇子,恐怕也和這個平民幼兒沒任何區別。

說不出是哪里酸痛,梵曄抿著唇,許久,才道,「既然是你吩咐的……我都會去做。」

頓了頓,他的聲音愈發低了,「我曾發誓不會瞞你……卻也想著你待我一同坦誠,你明知道……」

她望過來,平靜無波。梵曄咽下不能為人所知的委屈,垂著眼楮,低聲說,「他也要同我住在一起?」

既然這趟前來的真正目的實為考驗他的心性,她做這樣的決定其實也並不稀奇。

只是……還是意難平。

平平無奇,還是背叛他的女乃娘的兒子,看著一臉無辜,卻無法說服自己以平凡心待他。他因為他娘親而家破人亡,而如今她卻——

「何以見得?」她發話了,只一句就讓梵曄猛然抬起頭,「自是住在他該住的地方。」

該住的地方?

她是在說……他終究還是和別人不同的?

他知道他如今休息的房屋是她所住過的,雖說是客房,但卻在主院中。前兩年安寧游歷江湖,偶然回莊子一趟,她的臥房尚在整理,便下榻過這屋子一次。每次他躺在床榻上,想著這一點,心里的情緒便止都止不住。今天看她那樣說,以為連這點也無法獨享了,卻沒想到——

她也許還是知曉了……也是。她那樣的人,怎麼會不明白他喚她「阿寧」是何意。

不管她是為何幫他。只這一點,就足夠他萬劫不復。

梵曄深深吸口氣,壓下聲音中的顫抖,盡量平靜地問道,「我知曉了……現下要去何處?」

安寧微微一笑。

「附近白石城,有一位堂主年年拖延上供,父親十分煩惱,正好順路,不妨前去問問究竟何故。」

「是。」

……

……

這第二個考驗,實在令梵曄又喜又不安。

喜的是,芳歇得令護送那稚兒回莊,于是明面里便只有他們二人一路同行。不安的是,為了避免多余的麻煩,他是天機盟莊主派來的親信,而安寧則易容成他身邊的侍女。

梵曄一听,斷然想拒絕,卻不想她一句話就令他偃旗息鼓。

「曄兒,可曾听過‘紅顏禍水’這句話?」

他默然。這是她第一次如此喚她,他怎麼可能再多說其他?更何況,私心里,他的確不想讓別人看到她的模樣……青松雪竹,當藏于深山幽谷,城中過于喧囂,他唯恐令她沾染俗氣。

——若她知道了他內心所想,怕又是要笑了。

世人多知妙風使風骨絕俗,容色天然出塵。其實不然,真正心無俗塵,自在他鄉的實為她師傅青衣侯。她眼中沒有天下自然沒有諸多紛擾,早年勘破紅塵從此斷情絕欲,心里唯有那一方良辰美景,青山綠水。也因得這份專注,潛心武學,終成天下第一。

假若她真如她師傅那樣心無二物,那便不會有如今的他。

白石城不遠,半日光景便到。顧名思義,這里盛產一種灰白色的石頭,多用做建築,質地堅硬,比其他石頭更能防風吹雨打,自掌握切割技術後便成為白石城的特產。雖對外賣價高昂,但白石城因地得宜,城門是用大塊的白石頭完美累疊而成,遠處望去巍峨且聖潔,猶如天然奇景。

說起這白石城的堂主,也是令安百川頭疼的人物之一。天機盟建立百年,早在安百川接手盟主之位時這堂主便任職已久,拖延上供問題也不是一年兩年,卻因離安莊太遠問題總是難以催促。雖說數目不算太多,卻年深日久累計到了一個程度,正好趁此之際一並解決了。

好歹是天機盟的老人了,不想傷了和氣,安寧在江湖上又名氣甚大,倒也是個辦法。只可惜她卻不這麼想,把問題留給了梵曄。

芳歇走之前懷疑她其實只是又發懶罷了。不過當事人拒不承認。

早在之前堂主就收到了消息。他倒是個圓滑的,面子禮儀做得極為到位,也沒因為梵曄年紀尚小而有所怠慢。只不過終究是個老油條,只要一談到上供的問題,就會不動聲色把話題岔開。梵曄雖然聰明,還是比不上堂主能忽悠人,一天下來什麼關鍵信息都沒得到,不由得十分沮喪。

入夜的時候,梵曄婉拒了堂主特地送來服侍他歇息的侍女小廝,面色沉沉地走向對面廂房,安寧住的屋子。他在外躊躇良久,青石地板都要被磨出一個小坑,抬頭望著里面隱約的一豆燈光,心知她肯定發覺他就在門外,可卻沒做聲,也沒熄燈。

終究還是抵不過心底的情緒,梵曄嘆了口氣,還是輕輕敲響了門。

「進來。」她溫和的聲音。

梵曄走進來,反身關上門。抬頭望見她一如既往地看著話本,他頓了頓,定楮一看,才發現並非是她帶來的,不由得問道,「這是……」

「問堂主要的,據說是市集上最新出的本子,講得倒是新奇有趣,想看?」

梵曄心里無奈,她這個愛好實在是讓人難以言喻。他也略略翻閱過,大多不過是些才子佳人,金榜題名,或者快意江湖的故事,雖說她挑的這些文筆優美細膩動人,卻實在不是他喜歡的,偏生她總能看得津津有味,情動之處還能輕輕笑出聲來,撓得他心癢癢。

「他竟沒懷疑你的身份?」梵曄想要將她的目光拉回來,問道。

安寧翻了一頁,「他早知我的身份。」

梵曄一頓,隨即了然,難怪舉止殷勤毫無輕視之意,不愧是堂主,眼力勁過人。

也沒有其他人能讓一位堂主親自為其找來最新的話本子。梵曄搖了搖頭,嘆道,「此人滑不溜秋,難以對付。」

一日內寒暄了個遍,他也尋得空子打听了這位堂主究竟是何人物,果然如想象力那樣滴水不漏——不近,不好男風,不愛美酒,不貪錢財,竟找不出絲毫錯處來。這樣的人物,為何久久拖著不交供?看他屋中擺飾多簡單文雅,不像是挪用錢款之輩。

梵曄已然習慣將每日的煩惱說出于口,盼著她能多和他說句話。她也從未拒絕,總是那副清清淡淡的模樣,他便把這當做默允的意思,厚著臉皮一日不落。

他將所有得來的消息告訴了她。安寧听完,笑道,「姑且算是收獲頗豐。」

只一句,他仿佛就卸下了所有疲憊和忐忑,心中柔軟下去。

她已還原成本來面目,夜色下容光奪目,她卻似絲毫不知,垂目,看著話本,漫不經心道,「你可有心上人?」

「……」

梵曄一愣,實在沒想到她會突然說起這個,宛若心事被戳穿,有一瞬間的驚慌失措,卻很快鎮定下來。望著她的側臉,沉默半晌,終于還是回道,「……有的。」

必不隱瞞。即使她知道了,那又如何?她遲早也會知曉。

他以為她定會問是何人,卻沒想到她只是繼續道,「若有心上人,當什麼時候求娶為佳?」

梵曄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思索片刻,謹慎回道,「自然是在婚嫁適齡之歲,愈早愈好。」

「哦?」她懶懶地又翻去一頁,「當真如此?」

她絕非無故提起,梵曄細細思來,恍然,眼楮一亮,卻強自壓下來,面上鎮定無波,「當然並非所有人都如此。世間兒女情長,遂願者實為少數,求而不得者不知凡幾。」他深深看向安寧,低聲,「也有痴情人,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即使她被他人求得,或心不在此,亦心甘情願。」

安寧頷首,淡聲道,「夜深了,去歇息吧。明日諸多事宜還需得你來解決。」

梵曄嘴中發苦,面色不變,站起身來,道了句夜安,便關門離去。

安寧合上書,望了窗外一眼,什麼也沒說,吹熄了蠟燭,就自安歇。

屋內陷入黑暗,倩影消失在窗前,梵曄方才邁起步回了房。不多時,便听見外面淅淅瀝瀝的聲音,原是下起了小雨。

涼月隨夢,細雨依稀。

第二日,梵曄不像往常那樣起了個大早,反而日頭高升之後,方才出了門。沒去找堂主,也沒在院子內晃悠,反而去了城中最熱鬧的一家茶館,找來最受人歡迎的說書人,給他足夠的銀子,不多時,便拿到了一張紙條。他低頭看了看,記住那個名字,不多做猶豫就地燒了個干淨。

倒並非是多麼隱秘的消息。實際上,當年堂主仍是籍籍無名的商戶之子時,便有一個官家女的青梅,二人偶然相識,多番相處後情意暗生。但官家女的父親斷然不會允許自己的庶女嫁給一個商人的兒子,為此堂主奮發讀書卻幾度落選,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少女遠嫁他人,嫁的還是當地頗為權重知府之子,黯然神傷下遠走他鄉,卻時來運轉被當時的前堂主賞識,堂主死後便在這白石城落地生根。可他終究放不下心里的人,一直打听方得知她過得並不好,知府兒子姬妾甚多,她又慣不會使那些後院把戲,加上不受寵,生了個女兒,愈發被冷落。二人相見時她正臥病在床形容憔悴,堂主見當年嬌俏佳人如今此番模樣,又憐惜又愧疚,禁不住佳人淚如雨下,決意幫她。

可他雖說是堂主,手下卻幾百號人管著,平日里花銷只能算不緊缺,哪來多余錢財供她。心中掙扎甚久,眼見那人生活愈發困苦,不得已還是違背了自己當初的諾言,將部分錢財挪給了母女二人。可知府之妻名號說得好听,到底管理後院需要大把財物,那兒子又是個不成器的,成天花天酒地揮霍無度,為了保住她正妻之位,沒辦法只能拆了東牆補西牆,就這麼一年年拖了下去。

堂主平日里公正不阿,待人誠懇有禮為人稱贊,只是終究為情所困,放不下兒時情誼,再見面又舊情復燃,最後做下錯事。雖一直想方設法補上缺口,然而那些少的一年年堆積下來,還是引來了總盟的注意。

終于知道了這一切,梵曄思索片刻,還是告知了堂主。

堂主臉色霎時就白了。他雖然沒有刻意隱瞞,卻一直處處轉移話題不做正面回答。然而錯的終究還是有報應。他長嘆一口氣,閉了閉眼,道,「做下錯事我一力承擔,只求不要遷怒他人,令她多加為難。」

若她那不成器的丈夫知曉他的存在,定會以為自己被戴了綠帽休棄他早已不得寵的妻子,那時她的處境不過是愈發艱難罷了。

安寧在一邊品茶,雖說看上去形容質樸貌不驚人,卻無人將她當成侍女看待,好一番悠然自得。

梵曄看了她一眼,沉思良久,才道,「此事也並非無回旋余地。」

堂主眼前一亮,「小兄弟的意思是……」

「若你信我,」梵曄道,「不過兩個月,定讓你如願以償。」

堂主嘆息,「若真如此……餃草結環,當報此大恩。」

……

……

幾日後,知府府中來了一對姐弟,姐姐剛及笄,弟弟十三四歲,皆貌不驚人,說是落魄秀才之子女,識字懂數,听說府中名下的鋪子的掌櫃招賬務,自來應招。雖說年紀小,但二人確有學識,賬務算得十分精確,便低價錄用。就連來鋪子里巡視的夫人都十分歡喜,急急讓他們住了下來。別看姐弟二人面目普通,卻十分機靈,頗有頭腦,妙語連珠說得夫人都舒展眉目,不過半個月光景就讓他們參與鋪子管理,和月月虧空相比,成績格外喜人。

兩個月後,夫人作為嫁妝的鋪子便開始支出相抵,甚至略有利潤,但知府的兒子不以為意,于是時機正好,有以李性商戶要收購鋪子,他二話沒說就交了出去,這筆意外之財讓他在青樓頭牌那里多待了三夜,玩得盡興自不必多說。

可這也沒改變府中的窘境,知府近來遭到彈劾自顧不暇,丈夫的姬妾開銷巨大,財物吃緊,不得不變賣府中侍女家丁。知府兒子怨恨妻子管理府苑不力,那些個良姬美妾成日只會要錢沒得丁點兒收入,心情煩悶之下,借酒澆愁,卻不慎引發了大火。雖說自己是被救出來了,妻子卻葬身火海。那火燒掉了半個府苑,整夜都是尖叫哭喊,知府丟盡臉面,成為當地又一則笑談。

梵曄和安寧臨走之前,堂主和他剛成親的妻子在門前目送。他夫人雖然年歲稍大,卻風韻猶存,眉目皆是甜蜜美滿。她靠在丈夫懷中,猶自嘆道,「這姐弟二人……當真是個人物。」

堂主搖了搖頭,「盟主獨得一女,她卻費盡心思只為那少年做嫁衣……阿芸,此番你金蟬月兌殼,又收回娘家帶去的鋪子,皆是他二人功勞——以後我夫妻二人余下半生都會還此人情債……你可願意?」

他妻子濕了眼眶,「如何不願?……能與你在一起已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我做什麼都願意。」

堂主長嘆一聲,將妻子擁入懷中,再不放手。

眼見堂主等人的身影慢慢遠去,消失在拐角盡頭,梵曄方放下車簾,坐回馬車里,抬眼看向安寧。

他抿了抿唇,開口道,「破鏡重圓,當真不易。」

安寧懶懶地半倚靠著,聞此不由得笑了笑,「阿曄可是羨慕?」

梵曄搖了搖頭,又意識到她看不見,方才低聲道,「不羨慕,我已有天底下最好的。」

見她似昏昏欲睡,他移開了眼楮,過了一會兒又定在她臉上,馬車內的昏暗仿佛都被她的容色所照,他根本不願轉走目光。她雖然總是一派閑適模樣,可她五感甚于常人,他鮮少有這樣的機會專注地凝視她。梵曄雖然年少,卻反而比同齡人更加明白人情世故,早就知曉他對她根本不僅僅是孺慕,敬佩……可再尊貴的家世,她不為所動,再俊朗的容顏,她毫無興致,即使他流著西樊最珍貴的血,仍然一無所有,根本配不上她。

那一腔熾熱情意,是他僅有的寶物,卻無人可嘆,無處可訴。

十六歲,已然可以結親了。

他心中酸澀又甜蜜,為這憂愁,也為他人沒有的親近,低低道,「……阿寧喜歡什麼樣的人呢……」

安寧睜開眼,目光沉靜如湖。

她望向窗外,天空明淨。半晌,才淡淡開口。

「兒女情長,英雄氣短。且記得你當初為何來尋我。」

他全身一震,苦澀在四肢百骸流淌,低下頭,輕聲道,「我知道了。」

……

……

「小姐!那小子對你有非分之想!」

一回來,芳歇就如此不忿道,滿臉心酸不甘,「我就覺得之前瞧著哪里奇怪……那天算是明白了,他看你的眼神,明明就是、明明就是——」

「我知道。」

芳歇一愣,瞪大眼,「什麼?小姐你——」

安寧笑道,「怎麼,不是一向對我很自信嗎?」

芳歇嘟噥,「可我知道他並非那種只知美色的人,這麼小就詭計多端,我這不是害怕你哪天被他甜言蜜語所騙去了……」

安寧點點她的鼻子,「怕甚。你不就是被我騙過來了嗎?」

芳歇瞪眼,「我那是年紀小,那時也不知道你就是小姐——不說這個,你當真不擔心嗎?」

「擔心作甚,」安寧目光淡淡的,「世人皆知情字害人不淺,卻不知甲之蜜糖,乙之□□。他若沒有那個心思,我倒會多做考慮。」

芳歇愣了愣,「小姐你是說……」

「白紙黑字尚能作廢,口頭之言焉能當真?」安寧模了模她柔順的長發,輕聲道,「總要有個能讓他顧慮再三的東西,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道理你豈會不懂?」

芳歇喝了一口氣,此時倒開始為那少年心酸了,「小姐……這人的感情豈是好利用的東西?……若他變心了怎麼辦?這世上負心薄幸之人可多了去。」

安寧微微一笑,「因而有所得,有所失。他若遵守承諾,自然能得到想要的東西。」

「便宜那小子了……」芳歇恨恨,「他最好快些,若真的將您耽誤了,豈不是——」

「噓。」安寧修長的手指按在她唇上,彎彎眼楮,「話說得不宜過早,若真論耽誤,誰與誰也不一定。」

「小姐,」芳歇倏然安靜下來,深深地看著她,咬了咬嘴唇,聲音略有哀戚,「這天下,當真比一切都重要嗎?值得你用最珍貴的東西去換取嗎?」

安寧頓住,目光變得沉默悠遠。許久之後,終于微微一笑,聲音溫和低啞,一如之前。

「是。」

芳歇在心里沉沉嘆息。梵曄那樣的人,他的情感何其可貴,怕是一生,都不會再對他人如此番刻骨銘心。

願他能遵守承諾,小姐這樣心軟,若他十年如一日,也許到了最後,能苦盡甘來,終得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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