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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咕嚕嚕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趟過,留下一道水印褶痕。

芳歇扮作弱冠少年,一身男裝,盡職盡責地當馬車夫。打了個哈欠,抬頭一望,眼見烙印著「顧城」二字的石碑佇立在前方,精神一振,歡快地朝車內道,「小姐,我們快到地方了。」

不多時,馬車的簾子被掀開,一張如溫玉般清雋俊雅的容顏現于人前,看到石碑,頓了頓,放下簾子坐回車內,朝里面的人望去。

馬車雖然貌不驚人,沒有任何華美裝飾,車內卻被收拾得十分舒適。鋪著松軟暖和的皮毛褥子,圓滾滾的軟枕可以讓人靠在壁上減少顛簸。方正的矮桌放在一角,上面置著數個話本小說圖集聊以解悶。可顯然梵曄並不嗜好這些,一路上只見安寧懶洋洋地靠在軟枕上,翻著話本,讀到趣味之處,嘴唇會輕輕抿起,露出隱約的梨渦。

她在看書,他在看她。

梵曄從未離人如此近過,同在一輛馬車之內,已然算是親密之舉。他從小便知男女大防的道理,除了宮女及女乃娘從未和女子這樣親近。待上車後他便一直正襟危坐,抿唇不語,時不時望她一眼。可安寧卻無任何不自在,半靠在枕上,一頭鴉黑長發傾于軟褥之上,宛然流光。她青色的衣擺偶然隨馬車震動輕翹,話本隨意地攤在膝間,低頭垂目,睫毛濃密如蝶翼,間或輕輕抖動,笑意漂浮流露之間眉目宛如月落山川,有種悠然靜謐之獨美。

她居然真的同她一起來了顧城,女乃娘的故鄉。

身為青衣侯的徒弟,天機盟盟主之女,江湖聞名的「妙風使」,她有無數苦難去渡,這亂世之間最不差的便是處處功德可得。他以為這次考驗只會有她的侍女和侍衛同行,卻沒想到他掀開車簾,入目是她的側臉。他忍不住問起緣由,她卻只這樣悠悠說道——

「渡你,便是最大的功德。」

他呼吸靜止了一瞬。默不作聲地上了馬車。

一路上,他不言,她便不語。直到一日後到了顧城。

這也是他的主意。

顧城離洛水百里遠,和皇城更是遙遙對望。當時芳歇好奇他為何毫不猶豫要來這處,他是怎麼說的?——

「女乃娘是落魄商戶之女,原本要被古稀之年的員外買走做妾,幸得我娘阻攔,看她聰明識字,便留在身邊做了貼身侍女。」他緩緩道來,目光平靜,「三年前她生父病死她便說已沒了親人,可後來她遠在村落的姨娘投奔而來時,才知曉原來她父親也是出身佃戶,後來隨村里的秀才進了城,靠著機靈勁兒做了點生意,在城中住了下來,娶妻生子,棄了尚在鄉下的原配。那原配,為她父親生了兩個兒子,人勤懇老實。如果不是前些年莊稼災害實在活不下去,也不願擾了她的富貴日子。」

「她這才知曉,她仍有家人。她娘親去得早,便把那個原配當做親娘看待服侍,不時給兩個弟弟寄去些許金銀之物,只不準他們上京讀書,老老實實當個生意人。」

梵曄繼續道,「她這人做事向來謹慎,滴水不漏。若真的要抓住她的把柄,我想,也就只能是她的親生兒子,以及從未對外人說過的大娘和幼弟。」

「她兒子得我娘庇護,平平安安地長大,自不會成為把柄。我怨她背叛,卻也知曉她是個重情義的人,必是親人被挾持,迫不得已鋌而走險。」

「她同我說過,她那大娘和幼弟,便是被她接來這顧城住著。」

芳歇奇道,「可若被挾持,定不在顧城了呀。」

梵曄微微一笑。

「自我逃出皇宮,一直打听她的下落。只聞純貴妃身死,身邊的一等侍女失蹤,卻無論如何都打听不到她五歲稚兒的下落……她那樣聰明的人,即使受要挾,也定留得後手。她愛子若寶,早在之前就做好了萬全的準備。」

芳歇揚眉,「這可就說不通了,若真的做了萬全準備,怎麼會受賊人脅迫?」

梵曄沉默了半晌,才緩緩開口。

「在女乃娘下手之前,她曾有一段時間郁郁寡歡,甚至深夜暗自垂淚。我以為是她稚兒生病的緣故,卻不想……那時便已初現端倪。」

「她性格剛強,若非萬不得已絕不會背叛娘和我……那賊人一定是動了手,還讓她親眼瞧見其慘狀,殺雞儆猴……她方才下定決心。」

「她做下這事,也知曉自己萬萬活不下去,卻又無人可托孤……誰來照顧她稚兒?她如何才能保證兒子不被那人找到,斬草除根?」

芳歇慢慢回過神來,恍然,「你是說……最危險之地,方為最安全之地?——她將兒子放在他們眼皮子底下?」

梵曄頷首。卻不妨她又來了一句——

「那……找到他之後呢?」

他默然不語。

芳歇便撇撇嘴,不再多做干涉。

……

……

雖做少年打扮,可明眼人一望就知曉芳歇身份,加上雙八年華貌美的弱智少女,略略易容的俊朗清貴少年,這三人行多半會被認為是哪世家子女的江湖□□,身邊多有便衣侍衛跟隨,一般不會打其他的主意。

芳歇沒來過這顧城,這里又靠近北邊和蠻荒,多有他國商人來此交易,街邊新奇玩意數不勝數,往來偶然可遇高鼻深目的外來客。安寧看她不停左顧右盼,便準允她去逛逛——芳歇身為家生子,從小習武,耳聰目明性格又潑辣,幾乎無人可欺得到她。況且她就在不遠處,芳歇一向對自家小姐信心十足,一听這話哪還留得住,即刻就跑得沒影兒了。只剩她和梵曄二人漫步走在街上,偶然駐足。

見梵曄雖腳步慢慢,目光卻不斷掠過身周,似在思索。安寧看了他一眼,慢悠悠走去了街邊賣異域花草的販子身邊,指著角落里一簇有些打蔫兒的白色小花,問道,「價錢如何?」

小販先望見她,心中暗贊風骨甚佳,又打量她尋常麻布制的青衣,略思量後,笑道,「鮮花配美人,小姐如此容貌,這花卻已過了最佳年華,雖便宜,若戴在您身上卻實屬不配。您看這樣如何?我這有邊域剛剛帶來的石榴花,新鮮著還帶著水珠兒呢,我可以給您算便宜一些,您盡管拿走,如何?」

石榴花?安寧微微一笑,道,「勞你費心,然而我卻不是鮮花之主。」

小販立刻會意,原是贈人?可為何卻選了這不甚新鮮的杜若?

「不打緊,」看出小販的心思,安寧和聲道,「他原就不是附庸風雅之人,不過隨手一贈罷了。」

小販恍然,小心將白花包好,遞給了安寧。

她閑閑走回梵曄身旁,見他仍站在原地若有所思,不由得笑了笑,將花插在他鬢邊,道,「鮮花贈美人,果然如此。」

梵曄,「……」

他難得無奈,輕輕將花拿下,卻看見是一束蔫蔫的杜若,愣了愣,「這是……」

「我看百花盛放奪目,唯有它奄奄一息無人問津,雖說如此,我卻在百花中一眼獨獨先望見了它,便覺有趣,將它送予你。」

梵曄心中一動,不由得低首輕嗅,隱約幽香沁入心脾。他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抬頭望著她,忍不住目光柔軟下去,低聲道,「多謝……」

「何必道謝?」安寧背手慢悠悠地走在前方,「實為它賣相不佳,低價相售,而我的盤纏皆在芳歇那處,唯獨能買得起它罷了。」

「……」

梵曄嘴角輕揚,心中的沉重卻被沖淡了些許。他小心翼翼地拿出帕子將花包好,生怕折了一瓣,貼身放著。抬頭,對上安寧清凌凌的雙目,微微一笑,低聲道,「雖說如此,卻用所有身家,贈我一時良辰美景,勝過百種珍花奇草。」

安寧略一挑眉,「想來是遇上了它的知音伯樂,不枉此生。」

梵曄只覺貼著杜若那一處在發熱,心中思緒千回百轉,定定地望著她,眼中蘊有璀璨星河。

安寧不由得伸手模了模他發頂,覺得指下觸感柔韌微涼,令人眷戀,忍不住停留片刻,嘴中道,「想出他在何處了?」

梵曄溫順地略略俯首,讓她動作更順暢些,回道,「想到了。」

安寧停住,「哦?在何處?」

梵曄抬首,目光柔軟,語氣卻仿佛胸有成竹般篤定。

「所有人都知曉,所有人都見過,卻從未被人發覺。無處不在,而無跡可尋。」

安寧眼中慢慢露出很輕的笑意,卻佯裝不知,問道,「究竟在何處?」

梵曄微微一笑,目光微轉,頓在街角,輕聲開口,「就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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