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尼亞。」
華朗盯著那個圓滾滾的機械球體,開始懷疑自己面前的這個人是否是真的安塔尼亞。
導師所說過的,最好的機甲被命名為尼亞,難道他們說的不是同一個?
可還沒等他弄明白這個問題,眼前的畫面忽然漸漸模糊起來,呈現出一種破碎的三維的虛幻感,但很快畫面就開始重組,他定了定神,恍然自己是來到了另一個記憶片段——
這個地方又黑又深,應該是在地底,光線全靠不遠處的天然礦石折射而來,他這樣的目力也只能隱約瞧清楚面前少女的輪廓——安塔尼亞明顯長大了,四肢抽長有了以後的模樣,大概是久不見天日的緣故,皮膚比小時候白了不少,側臉的線條一點也沒有女性該有的柔和精致,反而顯得沉默又冷硬。她靠在髒亂的礦道牆壁上,仰著頭微眯著眼,放空的目光不知道在想什麼。
有腳步聲傳來,華朗一看,立刻認出了這就是跟隨安塔尼亞一起前來特區的高大漢子。穿著最粗劣縴維制作的布料背心,肌肉夸張地隆起,卻一臉天真無害,愣愣地說,「……已經把她火化了,老大。」
安塔尼亞一半的臉隱藏在陰影里,半晌後才淡淡開口,「哦。」
漢克抓抓刺撓的頭發,「喬那個家伙說大概不出三天就可以得到組合代碼,問我們準備好了沒有。還有他不願意離開這兒,只想在走之前看一眼尼亞。」
安塔尼亞慢慢直起腰來,她模了模礦道的牆壁,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他倒是不依不饒地惦記了這麼多年……走,既然他免費幫我們做勞力,我們當然要讓他得償所願。」
華朗注視她的背景消失在礦道的黑暗深處,明白過來這里就是她當初年幼時為了討生存而工作的礦脈,據說辛勞工作一天的報酬只不過是一支被稀釋過的營養劑,市價不超過十個星幣,屬于平民都不屑食用的低劣品,但在這里就是來之不易的必需品。看她現在的模樣,似乎已經收服了不少部下,初步有了海盜首領的風範。而听她的語氣,似乎她馬上就要弄到星際飛梭的密碼代碼,從此遠離這個下等星球。
他跟隨安塔尼亞,走到了一個熟悉的地方,她以前的家——這里變了一個模樣,完全沒有了生活氣息,也沒有了那個干瘦的身影。華朗想起漢克說過的「火化」和她沉默的表情,倏然明白了。而這時安塔尼亞已經推開了門,以前那個她專屬的工作室如今轉讓給了別人,喬,一個怪胎黑客,除了網絡和機械,對其他任何東西都不感興趣。甚至為了瞧一眼尼亞,願意冒著巨大的風險弄來代碼幫她們離開這里。
他的這種專注讓他曾經揚名星際,也讓他現在一無所有。
喬是個生活邋遢的中年人,來的時候他正在編寫一串流動的數據代碼,听到腳步聲頭都未回,「尼亞帶來了?」
「我不會讓你看到尼亞。」安塔淡淡地開口,在對方猛然回頭怒視的目光中又加了一句,「但我可以給你它的第一代核心能量體。」
這個交易顯然極具分量,喬斟酌了一會兒,最終還是同意了——尼亞之所以會成為智慧機甲,她母親當年研究出的特殊能量體才是塑造出獨立思維系統的關鍵。光這個東西就足以讓他模索出很多新領域的重大數據。
華朗略微失望,他以為在這里會看見那個被導師都為之稱贊的機甲,卻沒想到她藏得如此嚴實,不願任何外人看到尼亞。
這段記憶持續了很長時間,雖然對于星網中的腦域聯結而言不過一瞬,但華朗卻仿佛目睹了她的前半生——順利弄到了星級代碼騙來太空飛梭,她毫不猶豫地帶著人搶劫了飛行員,仿佛被演練了千百遍,干淨利落地結束了這場毫無懸念的騙局。他這才發現不僅是她的容貌,她的身手也成長得出乎意料的迅速,沒有任何系統的訓練,僅憑天生的力氣和反應協調能力,他所見過的同齡人里能夠敵得過的屈指可數。
安塔尼亞從未駕駛過這種對于這個星球來說十分先進的飛梭,但她顯得游刃有余,只不過略略觀察了一會兒,禮貌地詢問了幾句旁邊被綁得嚴嚴實實的飛行員關于駕駛的問題,就開著飛梭離開了地面,駛向太空。
華朗見證了一個廢棄行星不良天才少女向肆無忌憚馳騁太空的星際女海盜首領轉變的全過程。
出了星球沒多久很不幸他們遇到了星塵暴,太空飛梭當即被毀滅大半,一起逃出來的幾個手下死于非命,即使安塔尼亞第一時間啟動了救生太空艙彈出飛梭,剩余的星塵暴砂石的飛行速度也足以擊穿太空艙表面,只有幸運的少數人活了下來。華朗看見安塔尼亞趴在太空艙門上死死盯著不遠處爆炸的另外幾個救生艙,她眼楮血紅,卻沒有一絲眼淚,表情漠然。這種外在的冷漠和死死攥緊的手讓華朗胸前一窒,忽然間就有些理解她為何會變成那副模樣。
她出生時失去父親,後來母親死去,撫養她長大的JL在飽受折磨後也死亡。她幼年維持生活在礦脈做童工,一邊學習機械一邊小心翼翼維修母親留下來的機甲核心。待她終于長大有了名氣有了小弟,費勁千辛萬苦踏上逃出這個放逐之地的飛梭,親密的伙伴卻死于意外……她一邊得到,一邊失去更多。
下等星球的人命這樣不值錢。在他這個年紀,華朗已是被鑒定的S+級別精神力者,雖然不能對外公布姓名相當于隱形公民,失去了一些自由的權力,卻也享受著其他人無法企及的優等待遇,一切對于他人而言遙不可及的機會,他都擁有第一被選擇權,這令他從未得知真正什麼是拼命的努力以及什麼是失去的滋味。所有東西都來得太過輕而易舉,和她恰恰不同。
太空艙飄蕩了幾天,終于引來附近中型探索飛行艦的救援。很快艦長就查出了這幾個人是黑身份,言明要送他們去附近星球進行審判。這是華朗第一次看見安塔尼亞使用她的精神力,和他精神力所現化表現出的隱忍不易察覺不同,她的精神力蓬勃而極具攻擊力。在一個大部分人都睡著的黑夜,伸手不見五指,她用精神力令一牆之隔的看守員崩潰,打開禁閉室,恍若行走在白天般視力毫不受阻礙,放倒路上遇到的所有人,挾持艦長,並用一艘救生艙放逐了艦長在內的所有船員。因為對女性的低估,使得安塔尼亞沒費多大力氣就搶得了人生第一艘擁有正式星空行使權和空間跳躍權的中型船艦。
坐在艦長的專用坐席上,他听到她低低說了一句話——
「瞧……只有手里握著東西,才會掌控自己的命運。」
這是她成為星際海盜的第一步。
而犯罪,並無想象中那樣一帆風順。事實上聯盟雖然沒有死刑,但對于罪犯的判定標準和條例都十分嚴苛。有意思的是,安塔尼亞似乎對這些軍方的一套十分熟悉,她懂得如何在自己受益的前提下卻不觸動軍方的底線,即使被搶劫的商船屢次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向上層哭訴,卻也始終無法抓到確鑿的證據。
而隨著安塔尼亞團隊的發展,權力愈發大,她所遭受的各方面的壓力也明顯增多。新加入的海盜有來自各方的探子臥底,賞金獵人聞名在外的不受拘束和金錢崇拜,舊屬下的權欲膨脹和帶頭破壞團隊紀律……華朗看著這樣一個女孩如同牆縫間的雜草那樣艱難而又堅韌地成長,出落得越來越風采奪目,強大無匹。這種光芒由內而外,就連當初那個身負使命混進來的優秀軍方探子也不禁傾心于她,透露了許多秘密信息,可最後揭露了他的身份,她的命令也從未因此柔軟半分︰放逐星際,再見則殺無赦。
三番五次的刺殺,暗潮洶涌的權力爭奪,法則和人情界限的不依不饒……她似乎再也不是當初那個弱小而聰慧的下等星平民少女,她有數不清的金錢,盛名在外,手下緊握星際最強大的海盜團隊,掌控半數重要的星際航線,無數優秀的男人為她神魂顛倒前赴後繼地賣命……可華朗知道,她仍然不快樂。
她有一個血海深仇。雖然她從未對任何言明,可當她每一次看向遙遠無垠的星空,初始她的眼里尚且殘留憎恨,當她愈發強大,那憎恨卻被掩埋成為冷漠,譏諷。仇恨從沒消失,它只是被完整保存,待某日破土萌芽,然後瘋長參天。
他隱隱明白了什麼——她的母親和總理不可言說的往事。一個曾經極為優秀的「尖刀」副隊長,在整個軍方都有一席之地的女人,卻死于一個貧瘠的下等星球。想起總理那諱莫如深的神態,他不得不對此抱有懷疑。
然後有一天他看到了熟悉的一幕——
「老大,」那個仿佛從未改變過的肌肉男漢克報告道,「有一支艦隊發來求救信號,署名人是華擎。」
安塔尼亞此時已經完全成長為他印象里的模樣——張揚,笑容肆意,舉止不羈卻又十足灑月兌。她听見這個消息揚了揚眉,慢慢重復道,「華擎?華將軍?」
「雖然很奇怪他為什麼會在一個小艦隊里,不過聯盟大概沒有第二個敢叫這個名字吧。」漢克回道,把發來的求救信息展示在她面前,「老大,你看。」
安塔尼亞懶洋洋地望過去,然而只看了一眼,她就倏然直起了身,表情凝重起來。
那上面只寫著一句話︰蟲族重現,望速來支援,華擎。
「蟲族哎,不是說幾百年前就滅絕了嗎?」漢克咕噥,「不會又是個誘騙我們的假消息吧?」
「那些人現在聰明了不少,以前還會捏造商船的行駛信息,被我們教訓了一頓之後倒是不敢再動大手腳。」安塔尼亞冷笑,「就算是假消息,也不可能捏造蟲族重現這種信息,這可是官方的大忌諱,當年人類慘勝蟲族可沒有一個人對著親友的尸體歡呼。敢捏造這樣的消息,傳出去少來也要上軍事法庭。」
漢克楞了一下,「老大的意思是……這是真的華擎?」
手下永遠抓不住重點,安塔尼亞早已習以為常,眯起眼,「不管是不是真的蟲族……這一次,我們都得去。」
「為什麼?」漢克仍然傻乎乎的。
安塔尼亞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卻忽然問了另一個,「你喜歡做海盜嗎?」
漢克猶豫了一下,瞅了瞅她的表情,支支吾吾,「呃……那個……海盜也沒什麼不好……」
「當初我把你帶走,你可是在你老娘面前哭得稀里嘩啦的,拉著她的手不肯走,」安塔尼亞冷漠地抖著黑歷史,「你說你不想當海盜,搶別人東西,會被砍頭,只想做一個安靜的種田美男子——」
漢克捂臉。
「——你說的,是真心話?」
他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點了點頭,「……老大,雖然海盜來錢快,又自由自在,兄弟們現在過得都不錯……可是,這日子沒個頭兒啊。整天提心吊膽的,晚上睡覺睡不安穩總想著有一天被搶的來報復咱們——一想著雖然抱著一箱子錢花都花不完,可自己連個正式的身份都沒有就覺得……覺得不是滋味。」
「他們也是這麼想的?」安塔尼亞問。
漢克看了看她的表情,似乎沒有什麼不對勁,「……大多數都是。」
「好,我知道了。」安塔尼亞點點頭。
漢克一呆,「知道?老大你知道什麼了?」
安塔尼亞卻並未回答這個問題,「給你們半個小時時間準備好武器,預備進行蟲洞躍遷。」
「老大你要救人?」
安塔尼亞露出一個微笑,「當然,救人。這可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然後華朗就看到了那令他一生都無法忘懷的盛大場面。
一艘標志著「ANT」的太空重型戰列艦從蟲洞出躍遷而出,無數帶著綠色火光的專用穿透打擊彈激射而來,打了個包圍的蟲族措手不及。彼時他們的飛船被硬殼蟲的巨獒所剖開,不得已躲到了倉庫門後。但是隨著外面激烈聲音的逐漸平息,打開門的不是猙獰恐怖的蟲族。門被一腳踹開,一個高挑修長的人站在門口,目光居高臨下地逡巡一圈,然後定在他身上。
她看了他一會兒,即使隔著較遠的距離,她目光里的神色也讓他耳朵尖都燒紅了。不過很快她就移開了目光,抱臂懶洋洋地靠在門口,拖長了聲音,「不好意思來的不是軍隊,不過你們安全了。我是安塔尼亞,受了傷的跟我走,我們有最好的醫生。」
當初華朗由于使用精神力抵御蟲族過度整個人都是昏昏沉沉的,但卻對她的印象不知為何格外深刻。他不想暴露他的身份,因此沒有和其他傷者一起走。安塔尼亞一定是發現了什麼,走之前又看了他一眼,忽然揚了揚嘴角,但最終並未多說一句話,轉身離去。
這時他听見身後的父親沉沉嘆息,很輕地說了一句,「原來是她……」
是她?她是誰?父親認識她?
重新目睹著這一畫面,這疑問仍然盤旋在他的腦海里,然而沒等他想透徹,忽然溫熱的氣息輕輕呼在了他的後頸上,熟悉的,低啞的,懶洋洋的女音在耳邊曖昧地響起——
「親愛的,好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