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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第一百零三章

建康城中,雨越下越大,烏雲堆積,白晝仿佛黑夜。

天空隱現幾聲驚雷,閃電撕開雲層,一聲接一聲炸響。

這樣的雷雨在一二月間十分罕見。

秦淮河上,艄公船夫使足力氣,無論兩層的商船還是孤舟舢板,均是紛紛急行,爭相靠近碼頭避雨。

廛肆中熱鬧起來,尤其是臨近南岸的店鋪,屋檐下擠滿行人。可惜多是借地避雨,少有入店市貨。

茶鋪和食鋪能做上幾筆生意,其他的都只能望雨興嘆。

店家嘆氣歸嘆氣,絕不會將人趕出去。真這麼干了,名聲必定一落千丈,這店也甭想開下去。

樂開懷的大概只有制傘匠人和售賣簑衣草履的商家。

自元月初,城中的雨水基本沒有停過,僅半月的生意就超過去歲兩三個月。

雨水中,多輛牛車自青溪里和烏衣巷駛出,車廂雕刻有士族標記,顯然是哪家的郎君和女郎外出賞雨。

多數人不理解雨有什麼可賞,但不妨礙在屋檐下舉目眺望。

「不懂賞雨,總能賞人。」

牛車成排停住,車門推開,寬袖大衫的士族郎君陸續躍下車轅,撐傘立在雨中,袖擺隨風飛舞,道不盡的風-流瀟灑。

「郎君甚美,我心甚歡!」

小娘子們紛紛翹首,彩色的衣裙是雨中唯一的亮色。清脆的笑聲穿透雨幕,為陰-冷的天氣增添一抹溫暖。

台城內,早朝已經結束。

群臣陸續走出殿閣,想起天子近日的表現,不由得搖頭嘆息,眉間緊鎖。遇上當朝宰相瑯琊王司馬昱經過,上前寒暄之人越來越多。

宮中多次召見瑯琊王世子,意圖不言而喻。大司馬屢次請瑯琊王入營,態度也很明顯。以王謝為首的建康士族多采取默許態度。

今上肯定坐不穩皇位,無論是司馬曜登基還是司馬昱繼位,交好瑯琊王府絕無害處。

「諸位見諒,昱尚有要事,不能在宮中久留。」

司馬昱態度平和,縱然心中有幾分焦灼,也不會輕易表現在臉上。謙辭幾句便登上牛車,匆匆趕往城外。

目送他離開,眾人交換眼色,都是心中有數。

「想必是大司馬相請。」

「不錯。」

「今日南康公主和豐陽縣公入宮,太後的意思……」

司馬昱匆忙離開,群臣並未急著散去,而是三三兩兩聚到一處,交流最近得來的消息。

其中,提及最多的便是桓容和南康公主入宮一事。連謝安和王坦之都在深思,猜不透褚太後究竟是何用意。

是拉攏?

謝安和王坦之都是搖頭,下意識認為褚太後此舉必有深意,不會如此簡單。

長樂宮中,褚太後提及幽州之事,南康公主面上帶笑,指著桓容道︰「太後,這話該同瓜兒說。」

褚太後也笑了,道︰「在僑州之中,幽州算是大的,只是前幾任刺使不體民情,不識經濟,稅收一直不豐。知曉瓜兒手下有能人,想必能開通商路,懋遷有無,比他人經營得好。」

「不敢。」桓容半垂下眼,正色回道,「只是做些小生意,維持生計罷了,當不得太後如此夸贊。」

一句話把褚太後逗笑了。

桓容不覺得這話有哪里好笑,還是說褚太後的生活中沒有太多樂趣,笑點如此之低?

「南康,瓜兒甚好。」

「太後過譽。」

「不算過。」褚太後輕輕搖頭,示意桓容靠近些,和藹道,「幽州的事委屈了你。論起功勞,原本該封你豫州才是。」

豫州?

桓容打了個激靈,連道不敢。

豫州西接江州東臨揚州,可順水道北入燕國,屬于戰略要地,本是袁真掌管。因桓大司馬以「延誤軍機」上表彈劾,袁真被一擼到底,不只丟了官位,地盤也被收走。

和幽州比起來,豫州的確是個好地方,人口、田地以及商貿在東晉諸州中都是名列前茅。可問題在于,這里和桓大司馬鎮守的姑孰非一般的近。

要是真把幽州換成豫州,桓容壓根不會高高興興上任,百分百會堅辭不受。寧可丟官也不做這出頭的椽子。

開玩笑,渣爹費了大力氣弄走袁真,除了為撤兵甩鍋,就是想佔下這塊地盤。

如果桓熙沒有殘廢,下一任豫州刺使肯定會落到他的頭上。

現如今,沒有兒子頂上,桓沖和桓豁分領江州和荊州,分-身-乏-術,桓秘又實在信不過,桓大司馬九成要自己掌印。

無論是誰,敢在這個時候虎口奪食,都將人頭不保。

桓容十分清楚,以他現在的實力,頂多能坑渣爹幾回,徹底將人埋掉根本想都不要想。

褚太後是無心之言也好,是有心挑-唆也罷,桓容到底沒被幾句好話沖昏頭腦,堅決表示幽州很好,他就看好幽州,其他地方根本不想,豫州那地更是半點都沒考慮過!

「容今授封幽州,必竭力經營,以報太後官家。」

桓容正色出言,杜絕褚太後再提豫州的可能。

南康公主听褚太後提出豫州,笑容立時收起,柳眉一豎便要開口。不想桓容應對得當,一個軟釘子拋出,褚太後的話全被堵在口中,半句也說不出來。

難不成說幽州不好,讓他去爭豫州?

傻子也不會上鉤。

何況桓容一點不傻,身邊還有個精明的親娘。

「瓜兒所言正是。」

見褚太後眼神微凝,南康公主展顏笑道︰「既然將幽州授封給他,自然要用心竭力,不負太後重托。」

對于司馬奕,桓容在面上尚存幾分尊重,南康公主卻沒那麼多顧忌,話間根本提也不提,全當是一縷空氣。

知曉朝會上之事,她對司馬奕厭惡至極,如今這樣已經算是客氣。

「善。」褚太後並不糾纏,轉向南康公主,笑道,「瓜兒能有此心,是你教導得好。」

「太後哪里話。」南康公主似听不懂話中暗示,全當對方真在夸獎桓容,一時之間笑容更盛。

接下來的一刻鐘,姑嫂倆談笑自若,唇槍舌劍。

桓容大氣不敢出。

他很了解親娘,別看面上帶笑,九成已是怒火沖天。想不被火苗燎到,沉默是金最好。

褚太後知曉南康公主的脾氣,見好就收,沒有繼續給桓容挖坑。飲過半盞茶湯,將話題轉到隨母子進宮的三車金銀珠寶上。

「當真沒有想到,庾希竟會如此大膽。」褚太後皺眉。不稱字改稱名,可見對其何等厭惡。

「可不是。」南康公主順勢道,「早該處置他了。」

說話間,命人將裝著琥珀的寶盒送上,打開盒蓋,推到褚太後面前。

「太後看看,這樣的好東西宮里可有?」

見到盒中之物,褚太後神情微變。

桓容留心觀察,確定親娘所言確實,比起金銀玉器,褚太後的確更喜歡琥珀,尤其是類似盒里這種。

「這也是從那里得來的?」

「正是。」南康公主向桓容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不要出聲,口中繼續道,「類似的琥珀共有三塊,這塊最完整。」

「好,甚好!」

褚太後拂開長袖,取出半個巴掌大的琥珀,對著燈火細看。草睫雖已變色,葉片的脈絡仍清晰可見,映襯四周的氣泡,更顯得精妙。

「可惜太小,不然也能做個擺件。」

「小也能做。」南康公主道,「取檀木做個支架,喜歡就擺上,想收起來也便宜。」

「這主意倒是好。」褚太後笑道。

「不是我的主意。」南康公主搖搖頭,將桓容拉到身邊,順勢拉開他同褚太後之間的距離,「是瓜兒孝順,給我做了幾件精巧的擺設。」

「哦?」褚太後來了興致。

「瓜兒孝順,知我喜歡這些,不知從哪里尋來幾塊柰子大的奇石,石面有天然紋路,活似竹林花鳥,還有一座茅屋的圖樣。還命人尋紫檀木做成支架,石頭擺上去渾然一體,別提多精巧。」

南康公主有意帶偏話題,褚太後順勢接言,劍拔弩張的氣氛消弭于無形,殿中的溫度都似升高五度。

「如此,瓜兒也為我做個擺件如何?」

「台城可不缺巧手的大匠。」南康公主截住褚太後的話,道,「太後若是想要,一聲吩咐下去,不用兩日就能制好。」

褚太後笑了笑,倒也沒有強求。順手合上木盒,交給宮婢收起。

三人正說著話,忽有宦者走進殿中,看樣子似有急事。

「何時如此焦急?」褚太後皺眉。

「回太後,是長秋宮。」宦者頓住,似乎在猶豫該不該繼續往下說。

「說吧,南康不是外人。」

「諾。」宦者彎著腰,格外的小心翼翼,「官家去了皇後宮中,不到兩刻鐘出來,大長秋親自去請醫者。看樣子,皇後怕是不好。」

啪!

褚太後表情震怒,一把拍在矮榻之上。

「他想干什麼!」

南康公主同樣沉下臉色,紅唇緊抿,似想說什麼,到底忍住沒有開口。

看著傾倒的茶盞,桓容不禁挑了下眉。

見過作死的,沒見過如此作死的。

司馬奕不知道自己就要成為棄子?還是說已經知道,干脆拉著旁人一起難受?

皇後出自庾氏,就血緣關系來講,和南康公主算是親戚。比起沒事都要起風浪的娘家人,她的性情堪稱懦弱,半點不及南康公主生母,因亂兵而死的庾太後,在宮中毫無存在感。

桓容回到建康後,就听人說皇後病了。

如今來看,有庾氏這樣的娘家,又有司馬奕這樣的丈夫,庾皇後想不病也難。

天子和皇後的事僅有褚太後能夠處理,南康公主和桓容起身告退,褚太後沒有挽留,賞下兩車絹,並派長樂宮宦者相送。

「多事之秋啊。」

桓容暗中嘆息,揮退宦者,親自替南康公主撐傘。

「瓜兒,建康非久留之地,你盡快啟程。」

走在雨中,南康公主握住桓容的手腕,聲音有些听不真切。

「諾。」

桓容沒有多問,單手撐傘,用力點了點頭。

天空再次響起驚雷,閃電如金-蛇-滾動,預示大變將至。

母子倆穿過雨幕,一路走出宮門,再沒有回頭。

長樂宮中,褚太後命宦者細說。

「究竟是怎麼回事?」

「回太後,是官家看中了皇後身邊的宮婢,索要不成,一怒之下就……」

「如何?」

「一怒之下傷到了皇後。」宦者額前冒出冷汗。

司馬奕終日沉迷酒-色,身子將被掏空。換成旁人挨這一腳不痛不癢,庾皇後卻是久病在床,壓根撐不住。

「好,他可真好!」

褚太後氣急而笑,同時有幾分詫異,以庾皇後的性子,竟有敢「違抗皇命」的一日。

「擺駕長秋宮。」

褚太後不曉得司馬奕是真的酒迷心智,還是別有目的,但她主意已經,皇位之上必要換人。至于是司馬曜還是司馬昱,端看郗方回和建康氏族能否在這場角力中壓過桓溫。

而越是這個時候,庾皇後越不能出事。

走出殿門,褚太後忽然道︰「阿訥。」

「僕在。」一名上了年紀的宦官應聲。

「你觀豐陽縣公如何?」

「回太後,縣公尊貴之人,豈是僕可斷言。」

褚太後眯起雙眼,不知為何又想扈謙的卦象。耳邊驚雷炸響,不禁停住腳步,望向陰沉的天空,表情有幾分凝重。

台城外,桓府的牛車遇上瑯琊王府車架。因雨勢過大,可見度實在太低,兩車迎面急行,差點-撞-到一起。

「可是長公主車駕?」

桓容推開車窗,發現對面車中不是司馬昱,而是曾到過桓府的司馬曜。

比起之前,這位瑯琊王世子貌似白了不少。仔細再看,實則是在臉上撲了一層厚粉。在車中尚好,被雨水一淋,黑一道白一道,多少有幾分滑稽。

「正是,對面可是瑯琊王世子?」

從南康公主論,桓容比司馬昱低一輩,但司馬道福嫁給桓濟,兩人又成了平輩。如此一來,彼此的稱呼上就顯得尷尬,反不如以爵位相稱。

彼此道明身份,明白都是「自家人」,自然不好追究是誰的責任。

桓容和南康公主正要回府,司馬曜忙著入宮,互相打過招呼便不再多言,兩車-擦-身而過,反向而行。

「阿母,太後有意扶持司馬曜?」

南康公主點點頭,並不隱瞞桓容,「你父更重瑯琊王,太後是什麼打算,究竟結果如何,現下還不好說。」

無論如何,就目前來看,桓大司馬還不打算舉兵造-反,建康尚能安穩兩年。

回到府中,立刻有婢僕上前稟報,桓大司馬遣人送信,言要見一見留在府內的兩個小公子。

「那老奴打什麼主意?」南康公主皺眉,「送信人何在?」

「尚在客室。」

「瓜兒,你先去休息。」猜不透桓大司馬的用意,南康公主的第一反應是不能讓來人見到桓容。

「諾。」

知曉親娘的意思,桓容縱然有幾分好奇也只能暫且壓下,目送南康公主的背影消失在門後,轉身向回廊走去。

路行到一半,恰好遇見在廊下觀雨的李夫人。

冷風飄雨中,美人長身玉立,寬大的裙擺隨風鼓起,發尾飛旋,仿佛隨時會乘風而去。

「阿姨。」桓容拱手揖禮。

「郎君回來了,此行可順利?」李夫人側身淺笑,精致的眉眼被水汽氤氳,美得愈發不真實。

「勞阿姨掛心,一切都好。」

李夫人蓮步輕移,停在距桓容三步遠,輕聲道︰「我有話想同郎君說,可否?」

「諾。」桓容道,「可請阿姨移步廂室?」

「不用,這里便好。」

李夫人輕輕搖頭,轉身望向雨幕,語氣中帶著懷念︰「這樣的天氣,常讓我想起那一日。」

「那一日?」桓容下意識問道。

「成漢滅國之日。」

「……」這讓他怎麼接話?

「郎君可願听一听成漢的舊事?」李夫人問道。

「阿姨願講,容洗耳恭听。」

李夫人靜靜的望著雨幕,視線似穿過時間和空間阻隔,回望成漢王城,益州大地。

「我祖在永安年間入益州,在成都稱王。」

李夫人的聲音輕緩,從李雄成都稱王講起。

「逾二年,我祖稱帝,國號大成,是為太-宗皇帝。」

「咸和九年,太-宗皇帝駕崩,因兄子侍奉病榻且有才德,故舍親子而傳位兄子。」

說到這里,李夫人頓了頓。

「由此,成漢皇室再無一天寧日。」

李夫人的語調並無太大起伏,表情始終平靜,講述的卻是一幕幕血-腥的權利斗爭,親情-殺-戮。

「太-宗親子不甘于大權旁落,聯合舉兵殺哀帝。其後發生內訌,互相征伐,內亂持續足足兩年,直至新帝登位。而後不過四載,太-宗從弟以新帝殘-暴,弒殺手足為由,聯合滿朝文武廢帝登基,即是中宗皇帝。」

「其後六年,中宗駕崩,我兄繼位。又五年,國都被晉軍攻破,我兄身死。」

這段歷史並不長,桓容卻听得膽戰心驚。

「短短五十載,弟殺兄,兄弒弟,叔廢佷,成漢皇室十去七八。凡被殺之人,家眷皆不得保全。」

話說到這里,李夫人轉過頭,笑意漸漸隱去。

「要想登上高位,必會手染鮮血。」

「這就是皇-權。」

桓容張開嘴,喉嚨間像堵著石塊,許久沒能發出聲音。

「同郎君說這些,是想讓郎君明白,欲要手握大權,容不得半點心慈手軟。如果郎君想要殿下平安,絕不能止步幽州刺使。」

「郎君如今已是退不得。退一步即是萬丈深淵。」

「時逢亂世,心慈未必結成善因,強橫未必釀成惡果。」

幾句話振聾發聵,狠狠砸進桓容腦海。

待他回過神來,李夫人早已翩然離去,廊下僅余一縷溫香,頃刻被冷風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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