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8白楊樹林的黑楊樹
冥界的霧氣一向如此,在漫無邊際的黑暗地下飄蕩游移、無拘無束。它們狡猾地探查心底最脆弱的那一部分,幻化出千姿百態詭譎晦澀的景象,讓踏入者暈頭轉向或是泥足深陷再無月兌身可能。
而現在,這霧氣越發濃厚,大約是因為冥界多出了一片鬼祟的樹林。
高大的樹木以迅猛的速度拔地而起,宛如它們生來就該在那里一般肆意妄為。層層疊疊的楔形樹葉如同匕首插在樹枝上,縱裂的樹皮與深淺不一的黑灰色樹干,整棵樹因此從頭到腳幾乎都是黑色,某些角度顯出了幽暗的墨藍,但偶爾有光線時又會詭異的透出金色。這種時候它們往往無所顧忌地蒸騰起更多的白色霧氣,仿佛在為冷硬殘忍的冥府添磚加瓦。
這片塔耳塔洛斯入口外突然出現的白楊樹林無法無天地一路生長,直到接近冥府神殿的那一端才如同被一只手狠狠扼住般掐斷。
「我得說,這真的還是白楊樹?」金發的斯拉芙嘖嘖稱奇,試圖讓自己飛起來摘一片樹葉,「我覺得叫黑楊樹更合適。」
銀發的塔那托斯不得不接住再次跌落下來的這個家伙︰「叫甚麼都好,你就不能讓我少操心個一秒鐘麼?」
「可是你不好奇為甚麼在樹林中不能飛起來麼?」斯拉芙眨著眼楮,跟著歡喜地將手伸到他兄弟面前,「好消息,這次我摘到了樹葉。」
「那可真是可喜可賀!」塔那托斯咬牙切齒說完將手松開,「現在自己站好!」
斯拉芙假裝害怕地抖了抖翅膀︰「你凶我!」
塔那托斯轉頭克制著翻白眼的沖動,斯拉芙晃悠著手上的樹葉︰「半年前的我可絕不會想到冥府會變成這樣。明托你這麼厲害,真的是因為自然女神對這些比較在行?」
「一個急速生長咒而已。當然,我也試驗了很久。不過顯然沒甚麼能阻止一個馬爾福。」燦爛頭發的少年口中很是謙虛,當然他臉上的神情完全不是這麼一碼事。
同樣站在神殿台階上看著這片樹林的地獄女神赫卡忒環起手臂來︰「甚麼咒?植物生長這是得墨忒耳的事吧。」
「說到得墨忒耳,據說不久前她生了一個女兒?」復仇三女神的小妹這次最先開口。
「但她仍然沒有回奧林匹斯不是麼?」她的大姐阿勒克圖一臉疲倦地擺手,「當然這也不重要。底西福涅,你看到墨紀拉了麼?」
「二姐?」最小的妹妹嘆了口氣,「她最近幾乎和你一樣忙碌。」說著她再嘆口氣,「當然,最忙的還是塔那托斯。」
「甚麼?你很忙麼?」斯拉芙扭頭看著他的兄弟。
「顯然如果我的兄弟少睡那麼幾分鐘將會發現這一點。」銀發的死神嘆了口氣,「或者他少讓我操心一秒鐘我都覺得輕松很多。」
「這句話你剛才是不是說過?」斯拉芙疑惑的吸吸鼻子卻又大笑起來,「不過沒關系,我會當第一次听到的。」
「我可真榮幸。」塔那托斯面無表情掃他一眼。
「不過你們最近為甚麼都這麼忙?」斯拉芙歪著頭打量他們。
「死的人太多。」塔那托斯言簡意賅地回應。
沉默了一陣的鉑金少年微微搖首︰「潘多拉的盒子終于還是打開了。」
「你知道潘多拉?」赫卡忒撫模小蛇的手頓了頓,「好吧,在我懷疑你是不是甚麼都知道前,明托,或許我可以知道赫拉送你的杜鵑去哪兒了?」
「那只蠢鳥?」灰色眼眸的少年哼了一聲,「你憑甚麼認為我會把一個明顯不懷好意的活物留在身邊?」
「可那只鳥看起來挺可愛。」斯拉芙眨眨眼楮。
少年的臉上露出一種難以形容的神色,似乎是鄙夷嘲弄又像是憤怒氣惱,最終他無奈地嘆了口氣︰「好吧,我懷疑長這模樣的家伙是不是都特別抓不住重點。你也是,福利家的菲尼亞斯也是。」
「誰?」
「不重要。」鉑金頭發的少年咳嗽一聲才道,「總之那可能是個阿尼馬格斯,或者有無數竊听咒之類。偶爾玩一玩就算,一個斯萊特林不會把自己至于危險之地。」
「雖然沒太听懂,不過你的意思是你把那只無辜的鳥——」斯拉芙伸出手在脖子上比劃了一下。
這少年邪氣地笑著︰「怎麼?打算譴責我心狠手辣麼。」
「怎麼會!」金發的睡神跳到他身側很是不滿地沖他呲牙,「那羽毛還挺漂亮的不是麼?當然,也可以給刻耳柏洛斯加個餐甚麼的……」
三頭巨犬憤怒地吼叫了幾聲,灰色眼眸的少年頗有些幸災樂禍道︰「吃那種東西它會鬧肚子的。」
塔那托斯看著這一群人恨鐵不成鋼道︰「你們究竟知不知道現在情況很嚴重?」
斯拉芙歪著頭看他︰「哦。」
「……顯然宙斯懲罰人類的計劃已經開始,我完全可以預見接下來的無數年月人類都將活得十分痛苦且永無盼望。」
「我可真不知道你甚麼時候起這麼關心人類了。」赫卡忒漫不經心地整理著她的裙擺。
「我不關心人類的死活。我唯一關心的是冥界。」
「喔——真是冷酷的死神。」
「閉嘴,斯拉芙。」
「你在擔心奧林匹斯的滲透。」阿勒克圖嘆了口氣,「我希望僅僅是不安的預感。」
她的妹妹握住她的手︰「不安女神的不安才是真實的。」
「這已經不是擔心的問題。赫爾墨斯昨天來過,你們顯然都忘了他帶來了奧林匹斯的建議。」塔那托斯嘆了口氣。
「陛下不是拒絕了麼?」底西福涅望了一眼她的姐姐,似乎在尋求支持。
「但作為交換,萊爾讓他借走了克拉托斯和皮亞。」鉑金頭發的少年微微嘆息。
「明托?」斯拉芙轉頭看著他。
「強力與暴力之神。」少年將頭埋進了我懷里,「他要對付普羅米修斯了。」
梳理他頭發的手指一頓,我抿了抿唇︰「你又知道了。」
他的聲音悶悶的︰「我雖然不喜歡格蘭芬多,但從沒希望過他們……死。」
我環住他縴細的腰身︰「宙斯應當只會處罰他。畢竟殺了他帶來的影響不可控,那應當不是宙斯願意看到的。」
「反正赫拉克勒斯會救他……當然,吃些苦頭也就沒辦法避免了。」少年嘆息了一聲仰起頭看著我,「我能去看看他麼?」
「現在我們沒有普羅米修斯的行蹤。」我微微眯眼,「當然,這算是個好消息。」
他抿了抿唇又抱緊我︰「你會責備我麼,萊爾?」
「嗯?」
「責備我明知道一些不好的事即將發生卻不阻止麼?」他的聲音極低,飄忽得似乎要與霧氣融為一體。
「我相信你有自己的理由。」我柔和地撫模著他的背,「沒有能力阻止,沒有理由阻止之類。當然,誰規定預言就一定會被信任?這風險很大。很有可能有些人不以為然,甚至嫉恨憤怒。」
「而且我更怕……更怕恰巧是因為我的舉動,才促成了某些事發生。」
他顫抖的聲音讓我懷疑是否他曾經歷過這樣的事。
我沒有再詢問,只是盡我所能溫柔地親吻他,直到被記憶女神謨涅摩敘涅來訪的稟告打斷。
柔和高雅的謨涅摩敘涅行走在樹林中,看著參天的白楊樹群難以置信地嘆息︰「你居然成功了。」
我撫模著身側的樹干︰「我並不敢居功。」
「顯然你找了許多神祇。」她的長發被端莊的冠冕固定在內,她撫模著一下垂下的穗子,「你決定了是麼?」
我看著上方突然出現的裂縫涌出巨大的太陽火焰,而下一秒它們就被搖曳騰挪的黑色白楊樹吞吃殆盡,噴涌出的霧氣迅速將裂隙自動修補好。整個冥界再度陷入幽暗中,這前後也許只得幾秒。
謨涅摩敘涅行在倒一棵樹下,伸出手接住了一滴順著樹干流下的暗金色液體︰「這需要時間,哈得斯,極漫長的時間。而且我不得不遺憾地告知你殘酷的真相,這也只是理論上的可行。」
「總比一籌莫展要好。」我與她漫步在樹林中,看著樹干滑下的這些暗金色水滴被下方的冥土完全吸收了。
「那麼也許寬容的冥王陛下願意讓我這此擁有一方小小的園地。」記憶女神的輕聲訴說與樹葉的沙沙聲融為一體,听起來飄忽不定。
「需要我向宙斯做出必要的說明麼。」我與她轉過林中一顆白楊樹,看到了勒忒泉。
謨涅摩敘涅駐足在泉眼邊,觀看那幽暗的表面泛起的黑色光芒︰「並不哈得斯,即使我理論上也可算作奧林匹斯的神。我無意參與某些可悲的爭奪,這一點與你不謀而合。」
「也許這是我們互相尊敬的一個可靠理由。」
這位女神微微一笑向我欠身示意後舉步上前,她伸出手來食指輕輕一勾,那凝結的黑色光芒如被吸引一般飛向她的指尖。那光華在她指尖盤旋縈繞的同時,記憶女神的另一只手高舉起權杖,揮舞出最古老的儀式並開始低聲吟詠︰「唱吧,天上的光體!你們分晝夜、日子與年歲,你們記得所有的歡笑與淚水,昭示無盡的祝福並預警災殃,你們觀看著這大地的一切默默無聲——」
在那權杖的上方噴涌出燦爛的星空,璀璨閃爍的星辰飛速滑向它們本該停留的位置。
「你們記得卡俄斯的混沌中生出了蓋婭,與她的丈夫烏拉諾斯孕育了你們這些天體之父的科俄斯、穿越高空的光明神許珀里翁、氣象之神克利俄斯、大河洋流之父的俄刻阿諾斯、幼子與第二代的神王克羅諾斯,還有那關切人類的伊阿珀托斯。你們同樣記得蓋婭的憤怒哀傷,更有烏拉諾斯的憤怒!招來可怕災禍、帶來無盡痛苦的過去啊,你使許多提坦的子女墜入了黑暗的冥府,你將他們的軀體作為美食,扔進了塔耳塔洛斯的月復中。」
記憶女神頭頂冠冕的寶石隨著她權杖的移動而反射著光芒,那色彩與她指尖吸引跟隨的黑色光芒漸漸融為一體。
「我,謨涅摩敘涅,烏拉諾斯與蓋婭的女兒。我是大地和布滿星辰的廣天的孩子,我是神的後代ヾ。黑暗的真相啊,遺忘的勒忒泉,你存放著所有的過去,你記錄著無盡的回憶,你本就充滿了神的憐憫與恩典,只為將這一切無論喜悅、憤怒或悲傷埋葬——」
融合的光芒隨著權杖的指向快速飛往勒忒泉的泉眼打轉,溶解了周圍冷硬的泥土,最終形成了小小一泓水面,倒映著天上的群星、激蕩著黑色的亮光。
頭戴冠冕的女神向著另外一側展開雙手與權杖︰「接納一切的冥界吶,你給予永生或永死的判罰,你賜予遺忘的過去與無盡的未來,你當記念塔耳塔洛斯,你守為眾神的節,你當永志不忘——作為你世世代代永遠的定例!」
隨著她低聲的吟唱,黑色的白楊樹如被微風吹拂發出了沙沙的應和聲。無論樹葉、樹枝或是樹干,就連已流淌至樹根泥土處的那些暗金色水滴都緩慢地卷向勒忒泉的對面——那里出現了一方幾乎同樣大小的空間,但泉眼干枯,望不見底也似乎無法填滿。
「時光的節期,歲月的標記,回憶的余聲吶——你當再次凝結。你生而有創世的血脈,你不會遺忘從亙古至將來的點滴——你當再次凝結;你長而有大地的賜福,你必充滿力量承載一切過往——你當再次凝結;你帶著執政掌權者的威嚴,你不容置疑且精確無誤——你當再次凝結;你源自堅毅不屈英勇無畏的樹木,必定生生不息長存于世!——所以記憶的泉源吶!你當再次凝結!」
謨涅摩敘涅的神力自雙手與周身散發出來,形成瑩潤剔透的光環。它們幻化成了光束迅速向那干涸的泉眼飛去,暗金的水滴在光束地帶領下也加速流向泉眼。
「我指著自己永恆的神格立誓,我指著永恆的冥河立誓,記憶永不消逝、回憶無法隔絕,過去的過去只待時日滿足便當重現,如復生一般恢復生機!」她的神力閃爍著五彩的光芒注入泉眼之中,那深深的地下開始傳出水流經行的聲音。
「我將賜予你我的名字,謨涅摩敘涅的泉水啊,你當凝結涌現——」
那泉眼之下仿佛在沸騰翻涌撞擊著隔絕,越來越大的喧囂聲不斷傳來,最終一聲巨響那里噴涌出了一股細細的金色泉水。
謨涅摩敘涅收攏了神杖緩緩呼出口氣,她回過頭來微笑著看我︰「謝謝你哈德斯。」
我上前扶住她︰「應該是我謝你。」
她示意我看那泉水涌出又被泉眼吞回的景象,我低聲道︰「這就是你說的,漫長的等待。」
「是,冥府的白楊樹凝結的回憶之泉——」
「是謨涅摩敘涅之泉。」我糾正了她的某個用詞。
記憶的女神笑出聲來︰「好吧哈得斯,再次謝謝。」
「真要讓我無地自容麼?」
「就當我們各取所需吧。而且,我挺喜歡明托的。」她扶著我的手往回走,「當然,若你真要謝我,我有個好主意。」
「如果我能辦到。」
「當然。富有一切的地下之王,這清澈的泉水陪伴著遺忘之泉勒特,我想給它們增加幾個伙伴。」
「……動物?」
「別擔心,我不會弄奇怪的東西來。」她沖我眨眨眼楮,「你覺得象征愛情純潔美好又忠貞的白天鵝如何?」
「……你是在打趣我,我知道。」
「哦哈得斯,如此無趣又刻板的你是怎麼把那位活波的自然女神騙到手的?」
「我能說是他自己找上我的麼?」
「如果不是你那不自覺的炫耀太過刺眼,我會假裝相信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