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風和日麗,所有人無所事事(開玩笑)。
一個強大帝國的國喪與新皇正式登基各有一套完整嚴苛的程序與儀式,新皇繼位後還將有一系列擢遷謫黜,越是龐大的國家發生內政外交變動時引發周邊各國的連鎖反應也更明顯。為盡快表明某些立場與得到某些信息,不少國家的使臣都是晝夜兼程趕來。抵達時間不早不晚的亞述使團暫時被安排為可在帶領下隨意參觀,心滿意足的中二少年就此與八卦小隊長伊里奇按計劃分頭行事。
漫步在哈圖薩斯的街道上,朕眺望著遠處石頭砌成的高大城牆微微嘆息。
別指望這時候的建築能精美到哪兒去。但希塔托的首都已月兌離沙漠戈壁,被農田、山坡草地以及大片的森林包圍。綠色植物也比中二少年生活的二十一世紀多了不少。
往來的普通百姓大多穿著簡單的粗亞麻布衣,偶爾也有些搭著羊毛或駱駝毛的衣裳,少部分赤著腳沒穿鞋。小麥、大麥各種豆類食品十分豐富,牛羊肉也不算少見。但集市顯然受到國喪的影響,遠稱不上熱鬧繁華。
我感概地望向城中那些巍峨的宮殿建築︰「哈圖薩斯孕育偉大的君王,克孜勒河滋養他的戰士威名遠揚。」
跟在我身後的是希塔托的戰車隊長。已過中年的卡修隊長至今未婚,據說那也是一段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好的,關愛八卦人人有責——他聞言自豪而蒼涼地昂首︰「是,偉大的凱魯陛下帶領希塔托臻于極盛!」
少年你是沒學過盛極必衰這個詞兒對吧。
這麼不會說話難怪這些年一直都只是個戰車隊長。
不,別被中二少年誤導,這時代戰車可是最強軍力。連續多年擔任戰車隊長,足見在那位已經逝世的穆爾西里二世心中這是股肱心月復。
中二少年微微一笑,發動技能【盧爹的大忽悠術】隨意指了個肉眼可見離我最近的神殿︰「或許閣下能帶領我參觀此處。畢竟一名祭司坐在神殿里看頌贊詩才會更合適對吧(才怪)。」
卡修隊長顯然松了口氣替我引路。
神殿此刻已過了朝拜時間,沒看到虔誠民眾只有輛裝飾精美的馬車停在殿外。一位苗條的神殿女官與侍立的隨從說了幾句甚麼後恭送馬車駛離,她抬頭看到我們一行,又禮貌地過來侍奉。
說實話,神殿這種東西現代人會覺得象征意義大過實際功能。其實不然,至少在這里不然。
這是個真實存在魔法的時空,否則中二少年恐怕很難坑蒙拐騙順風順水爬到如今的位置;其次越是高級的神官與祭司越需要掌握讀書識字這項技能,這在毫無人權的奴隸社會是多麼難能可貴的一項權利;第三,在某些國家,祭司可不是慶典上出來當個擺設而是能真實參與到政治活動中,甚至能左右和主導國家政策;最後,一系列不方便解釋的都可心安理得統統推給「神靈的啟示」。
所以公元前十三世紀的神殿有足夠多的機密,閑雜人等嚴禁靠近。
當然凡事有例外。埃及那種祭祀團與法老黨斗得天昏地暗的地方暫且不提,至少希塔托的神官這些年除了重大節慶與祭典會出現外,已經逐漸淡出政治核心領域。
這與剛去世不久的那位穆爾西里二世有直接關系。據稱早年他曾在正式或非正式場合多次宣揚過諸如「治理百姓要用人的方法而非魔力」一類言論,他此後的執政生涯顯然也身體力行貫徹了這一點——當然,這無疑使本就廣受本國普•通民眾擁戴的熱鬧境況錦上添花。
當然中二少年贊同這一點。畢竟魔力這種東西真不是人人皆有,與其讓諸如朕這樣的神棍坑蒙拐騙,不如符合大勢所趨讓原始巫術逐步退出歷史舞台。
但請選個好時候——比如,不是現在。
政治領域的斗爭歸根結底無非經濟利益沖突。希塔托的祭司集團是否自願放棄崇高而尊榮的身份自願離開舞台中心?穆爾西里二世在位期間沒有異動的他們,現在會如何行動中二少年可是很期待。
畢竟朕來這兒最隱秘的一個目的才是找人吶。
在卡修隊長的沉默監視下,我若無其事地漫步在白色灰泥涂抹過的神殿內,以純欣賞的眼光打量牆上的壁畫與簡練的楔形文字。
「迪厄多內神官,我國的卡帕塔神殿為帝國第五神殿,供奉著塔魯神。」現在充當解說員的正是接到方才那位苗條的女官通報出來迎接的該神殿神官,一個英俊的淺發色青年。
舉手投足間的氣度不似一般苦苦熬資歷升上來的祭司,但從他呼吸與行動判斷又不是個巫師。那麼,應當是個頗有背景的貴族子弟。
「塔魯……讓大地煥發生機,繁榮興旺,讓大地受到保護。當農田莊稼生長,席獲豐收時,他們將歡度普魯利節日……雷雨之神也來了,他殺死了撒旦依魯雅克。」我望著面前那幅壁畫念出了一小段他們的頌詩《雷雨之神與魔鬼撒旦》。
「是的,雷雨之神塔魯。」他似乎有些驚訝,隨後對的朕態度恭敬有禮間微妙地增添了些許親近,「以前這里祭祀的是水神。」
水神……
我在他指引下繞過神殿的長走廊,聞著空氣中淡淡的沒藥香並未追問改變供奉神靈的理由。神話演變,百姓口味,職能弱化……歸根結底,政治變遷與需要。譬如阿淑爾城的亞述國神阿淑爾如今已取代蘇美爾的神王恩利勒成為眾神之王一般。
而希塔托帝國那位被流放的前皇太後在得到達瓦安娜稱號前就曾是這個神殿的主人。而她的魔力,據說恰巧正是水。
轉彎進入側殿時,迎面而來的壁畫總覺得有點兒怪。我忍不住停步細看,目光不由自主總徘徊在那壁畫女性的腦袋上。這些年朕已經習慣這種超現實主義的藝術風格,但這位威風凜凜的女神(或許是男神?)英姿颯爽地足登戰靴手握利劍卻披著嚴謹聖潔的神官袍子,更怪異的是搭配了一個黑色的蓬松發型——如果是在尼羅河那個假發民族處倒挺正常,但在安塔托利亞?只會令朕覺得莫名其妙且不太端莊。
「那是為紀念已逝的皇後夕梨陛下。」他平淡得有些冷漠而快速低聲地介紹,「她先于我皇一年逝世,因此先皇下令重修第二神殿來紀念她。而希塔托的每個黑發姑娘都模仿她的裝扮,有很多女孩都取名致敬她。因為她據稱是我們最好的皇妃。」
「啊——那位,大名鼎鼎的伊修塔爾。」我沉吟著,心里涌上怪異的違和感。
歷史上的穆爾西里二世確實娶過一位據說是伊修塔爾神廟的女祭司,但他絕對不只一個老婆。
「晨星的泉水中涌出伊修塔爾女神,特地來賜給大地勝利與和平。」我故作不經意地留神這位青年神官的神情,「當人間的帝王統治臻于完美時,神的使者便功成身重返天國。」
他一直垂首注視著腳前地面,似乎十分痛心地不忍再看,又如完全沒興趣多看一秒都傷眼。
這麼說來,看來這位夕梨皇妃(也許)的確極不尋常且深得民心。
「美貌與智慧並存的女戰神並不輕易降臨人間。」他言簡意賅地應和一句。
這怎麼行,一句哪里夠。
于是中二少年彬彬有禮又熱情得體地表示了對這位傳奇皇妃生平的興趣。青年神官似乎有些勉強卻還算認真地述說,並在我的追問下及時補充。
從泉水中誕生的女神,騎馬沖散敵軍改變戰局奪回阿林那,得到赫梯族人的煉鐵秘法,打亂黑太子馬蒂瓦塞的突襲直至協助當時還不是穆爾西里二世的凱魯王子大敗米坦尼,從賽那沙王子被伏擊的隊伍中死里逃生消弭埃及與希塔托一觸即發的戰爭,挫敗奈芙爾提提的陰謀幫助如今的拉美西斯一世登基……不,等會兒,為何這違和感越來越強烈?
我看眼一直陪同在旁邊的卡修隊長,他居然並無阻攔的意思反而一臉與有榮焉。
也即在希塔托人看來,這些不是秘密。
那麼,是否有秘密,秘密又是甚麼?
她究竟是怎麼從泉水中誕生的。障眼法或者巫術?中二少年也能做到大變活人且花式悉隨君便,別忘了她老公可是真有魔力的神官。
她是怎麼從赫梯族人那兒得到煉鐵方法的。機緣巧合或者希塔托與赫梯族早有意向?借此宣揚或名正言順之類似乎也能說通。
總而言之,太多偶然組合成的必然,總讓朕覺得不簡單。可惜這位皇妃已作古,今後的希塔托將走向何方尚未可知。
「當然,皇妃還主張普通女性不應被當做丈夫的財物和奴僕,她們也是堂堂正正的人。」說到這里青年神官終于有了今天最明顯的一次情緒激動,他甚至抬頭看了我一眼,「我曾听聞祭司大人您廢除了亞述拍賣女性的大會,您值得尊敬。」
此言一出,那位高冷的卡修隊長看我的眼神好了不少。真是孤陋寡聞的赫梯人,不曉得這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麼?現在亞述已經完全沒這個陋習了好伐!
我半側身接受了他的行禮︰「高貴在于人心。神眼中眾人皆是他愛的兒女。」
「你是這麼想的?」一個神氣活現的童音打斷了我。
我注視著那個顯然先于我進入側殿的金色腦袋︰「早安,德拉科王子。」
若他父王真登上那個位置,可就不再是王子而是皇儲。即便現在只能被稱王子,也不能抹殺他血脈中的皇室血統。
這位真•德拉科小王子坐在神像前的墊子上半挑釁半玩笑地打量我︰「這個時候還能叫早?懶惰的亞述習氣,或是你的個人習慣欠佳?」
「真榮幸被王子你記掛以致嫌棄我來晚。」中二少年表示不和熊孩子一般見識,保持先前的步調走過去,「虔誠的皇族清早便來神殿祈求?」
「是我父王要來。」他沒好氣翻個白眼,又趾高氣揚地沖那神官和卡修擺手道,「我和這位——」
「拉陽。」我微笑著補充。
他輕哼一聲轉動眼楮︰「——亞述的迪厄多內祭司有話要說,你們去伺候我父王吧。」
這位神官沉默地欠欠身卻沒有移動腳步,而卡修隊長則微微皺起了眉頭。
我無奈地正打算開口,小王子已經不屑地冷笑︰「怎麼還不退下,凱•魯•神•官?你應當最知道,神殿是何等聖潔之地。」
那位與剛辭世不久的穆爾西里二世同名的青年神官在被嘲諷意味極濃的突然點名後臉色迅速變得蒼白,但他仍然維持著精準的禮儀欠身後才退去。
「跟他有甚麼好說的。」德拉科小王子已經不耐煩地過來示意我跟他走。
「我想我得說聲謝謝。」
「甚麼?」
「至少沒有你我根本沒發現他尚未介紹自己姓甚名誰。」
小王子嗤笑一聲︰「一個父不詳的私生子就該老實點兒蹲在家里,他能得到先皇的恩典進入神殿就該感恩戴德了。」說完他板起臉來,「別談論這種有失體面的人和事行不行,阿淑爾的大祭司拉陽•迪厄多內先生。」
這都甚麼邏輯關系。簡直無語望天。
當然,對這位容貌言行都有幾分熟悉感的小王子,朕不介意近距離觀察與接觸一下。橫豎這些年在希望與失望交替中鍛煉出堅強心髒的中二少年已經學會不再妄言一定是怎樣或是一定會怎樣。
只是那位凱魯神官……總覺得很有故事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