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一听到小白的聲音,這才回過神兒來,忙一把松開許硯,往後退了幾步,抬起袖子來擦眼淚。她是一時情緒濃極,見什麼抱什麼,便忘了眼前的人是那個王府里高高在上的王爺。這會兒又是尷尬了,不知道要說些什麼。
小白從山石後躥出身子來,身旁還有韓肅。他瞧見許硯和蘇一站在這側,三步並兩步到了近前。先與許硯拱手行禮,隨後便拉過蘇一,上上下下將她打量個遍兒,問她︰「沒事兒吧?」
蘇一搖頭,「幸得王爺相救。」沒動了筋骨,身上有些擦傷便都算不得什麼了。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小白又合起掌來,拜天拜地拜菩薩。罷了說︰「這地界不安全,趕緊著走吧,我帶你回去。你好好的來這里做什麼?早些知會一聲兒,我也好去接你。」
蘇一悶頭不吱聲兒,她是來找王爺謝恩的,結果又演了這麼一出,險些丟了性命。說起來丟人,這會兒便不敢說是來找王爺的了,只好不出聲兒罷,好歹給自己留點面子。心里又想著,往後便避著吧,與他們一處,果真是折壽的。她也就適合過自個兒那樣踏實的小日子,旁的受不來。
小白看她不言聲兒,面上委屈得很,也不說她了,與王爺招呼一聲兒送她回去,拉了她手腕便走,也沒等得王爺到底說的是準還是不準。
眼淚是擦干淨了,灰頭土臉的樣子和紅腫的眼楮,卻是沒有法子的。蘇一任憑小白領著,跟他上山道,一路往上去,到他們慣常圍獵騎射的那處。那里便是有些粗灰防水布搭的營帳,並幾處木頭搭的牌樓,不像別處荒僻。
小白去邊側樹上牽了匹馬,扶蘇一上去,自個兒也踩了馬鐙子坐到後頭,雙臂護住蘇一拉起韁繩,夾了下馬月復下山去。不管她有什麼事,這會兒帶了她下山瞧瞧大夫才是最要緊的。
韓肅和許硯正在山道兒上回營,瞧著兩人下山,微側了子,到底沒說什麼。原是他救的人,這會兒卻叫小白撿了功勞。他也無所謂搶不搶功,只是心里不自覺有了惦記,想著她不知有沒有別處受傷。知她受驚過度,才剛想拍她背給她安撫,也未能給上。
韓肅站在他身側,像是洞悉一切一樣,壓了壓手下彎刀,「王爺有什麼心思,早些說出來。」話外的意思是,小白那貨不得不防著,指不定哪一日好姑娘都叫他拐走了。他又不是個能托付的主兒,大是不能放心把姑娘交給他的。
王爺卻沒說什麼,轉回身去。但往上走了兩步,開口道︰「我們也回去吧。」
打馬走胥門回去城里,馬蹄兒噠噠跑得飛快。一氣回到王府,皂靴踩上馬鐙子,下馬踩了階磯入門。林管家不知出了什麼事兒,急急迎上來,接了他解下的絳色披風和手中串紅纓馬鞭兒,問︰「王爺怎麼回來了?」
許硯回頭瞧他,「小白和蘇姑娘沒回來?」
林管家搖頭,「卻是沒有,蘇姑娘不是往山上尋您去了麼?」
許硯頓了頓,放緩了神色,也沒說什麼,轉身仍是往院兒里去了。林管家送他到二門上,便止了步子。他瞧著王爺今兒不大對,自忖一番,不知什麼因果,搖著頭離了那垂花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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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一和小白同乘一馬,自然也是奔著城里來的。騎馬到了胥門,蘇一才真的醒過神兒來。腦子里有了頭緒,拉了馬嚼子讓馬停下,怏怏地說︰「讓我下去罷,叫旁人瞧見了,什麼體統呢?」
小白瞧她模樣兒哀哀,也不好強決定什麼,自己先下了馬,拉上韁繩,「你別下來了,摔了一身的傷,還能走得動多遠?我牽你找家醫館瞧瞧,沒大礙的,洗把臉兒也是好的。」
蘇一與他客氣不起來,這會兒心下里難受,也便點了頭。小白牽馬,她就在馬背上晃著身子。好半晌,忽而開口說了句︰「我往後再沒臉見王爺了。」
「怎麼呢?」小白回頭瞧她,「今兒的事是個意外,不必放在心上。」
「你不懂。」蘇一面色無神,眸子放空。她今兒搞砸了事,險些牽累了王爺。而最為難以啟齒的,她竟然把王爺給抱了!他那樣兒的人,遇著這樣兒的事情,該是很生氣的罷。她是識趣兒的,不能這樣了還往人眼前杵,招人厭惡。
小白也不知她想的什麼,勸不到點子上。只帶她就著東門找了家近的醫館,進去瞧了大夫。身上確也沒有筋骨損傷,不過是擦破了好幾處皮子。還有兩只手,因扒著那崖口的凸石,磨破了不少皮,見了血。拿了藥往上灑,傷口踫著藥粉子就是鑽心的疼,卻也得忍著。自己作下的傷,唯有自個兒咬牙受著。
出了醫館,她念著王爺沒發落她已是仁慈,自然不能再自討沒趣兒往王府上去。那裝著香囊的亮緞錦盒,還收在她袖袋里。這輩子她頭一回燒的銀胎琺瑯,算是送不出去了。此前送還算份心意,這會兒送算什麼呢?白叫人看了生氣,還要扔出來的。
她在岔口與小白分道兒,不再要她相送,說的是︰「你讓我靜靜吧,這一天惹下的禍,夠我一輩子回味兒的了。得時時刻刻警著自個兒,再不能做出這樣的混賬事。」
小白拿她沒法兒,也便隨她去了。自己翻身上馬,走前不忘囑咐她,「別多生心思,王爺大度得很,不會念著這事兒的。他毫發未損,你牽累他什麼?恐是你自己多心了。他那般身手,韓總管也不及其七分,你是不必為他擔心的。」
蘇一點頭,「你走吧,我也回去了。」
辭了小白,只身往鋪子里去,身上到處都疼。蘇一步子走得慢,只是低著頭。鞋尖兒擦破了布,起了一塊兒毛邊兒。她仍是想在山上的事,伸手抱了王爺實在不該。又想起他那語氣溫柔的話,說的是「我知道你很害怕」。一直是這樣,他什麼都知道,好像看得穿她所有心思,卻又能叫她很是安心。可這又怎麼樣呢,人家是王爺,理應有這樣的本事。小白不是說了麼,他們宮里長大的,揣摩人的本事打小就練起了。
一直回到鋪子,蘇一仍是怏怏,跨了門檻進屋,有氣沒力地說了句︰「師父,我回來了。」卻也不多看,自去自己的小桌邊兒坐下。
陶師傅是不在的,自沒有人回她的話。她這會兒手心全是傷,捏不起刻刀握不起石鏨,活兒也沒法干了,便坐在那發呆。忽見著陶小祝坐到了她面前兒,問她︰「這副形容,怎麼了?」
蘇一抬起眼皮子瞧他,沒精打采,「險些死了。」
「說什麼渾話呢?」陶小祝嗔她,「你不是去見王爺了,說了什麼沒有?」
蘇一搖頭,「原想謝恩來著,卻是搞砸了,犯了蠢,把人得罪了。」說著這話,她從繡袋里模出亮緞錦盒,擱到桌面兒上,「沒日沒夜做了這麼些日子,也送不出去了。師哥你要的話,給你吧。雖不是特特為你做的,到底值不少銀子。你瞧不上眼,拿去當鋪當了賺錢花吧。」
陶小祝盯著她瞧,又低頭看見她雙手纏了密密的白片帛,像是傷了的。左側臉頰到耳根,也有兩道細細的劃痕。不細瞧瞧不出來,但確是新添的傷口。身上衣衫也皺得發灰,還有幾處叫什麼拉開了裂口,呲出毛邊兒。也不知她發生了什麼,弄得這般灰頭土臉、傷痕累累的模樣兒。
原他是來問她求了王爺沒,這會兒便也不問了,又撐了義氣來開解她,「東西我不要你的,你自個兒留著,拿去當鋪當了也是你自己的銀子。那個王爺,得罪就得罪了罷,原就不是一路人,沒什麼可惜。這些人本就是這樣的,只是你不知道。在一處要時時陪著小心,倘或哪一句說得不合人心意,就將人開罪了。沒要你的命,已是大造化。俗話還說呢,官大一級壓死人,更何況他還是王爺呢。」
蘇一嘆氣,「也是這話了。」歪了歪腦袋,瞧了一眼仍在鋪子里等著的周安心,便又說,「幫忙是不成了,叫你的安心妹妹回去吧,也不必候在這里了。我這會兒是幫不上她什麼的,她不如回去再想想,誰與王爺是真親厚,求了別人去。」
她原也就沒打算幫周安心求這事兒,因而走前不給陶小祝半句言辭。這會兒是恰好趕上她犯蠢倒了霉,說辭也有了,不必再與她和陶小祝煩神。說起來,這事兒還有點好處,也就是這個了。
「這個我省得。」陶小祝這會兒又變得極好說話,「你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都難保了,又怎麼幫別人?且不管周家的事了,你身上的傷怎麼樣?」
蘇一搖頭說沒事,「將養兩日也就好了。」
余下便也沒什麼話好說,她瞧著陶小祝安撫周安心一陣兒,把她給送走。自個兒手是沒法干活的,便坐在桌邊兒發呆。但有客人來,起來招呼兩聲,都不是很在心的樣子。陶小祝又照顧她,叫她歇著,自個兒頂了事。
她便仍去桌邊兒發呆,一直呆到日落西山,紅影兒掛了一半在西邊,便收拾了東西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