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麗亞好像還有一大堆話堵在嘴里，正準備全部熱情地傾瀉給她，車內卻突然響起通告的聲音打斷了她的話。
「新都星群標準時間早上7點42分。各位新生們，早上好。特派駐布洛瓦高等學校帝國教育省官員羅斯•林奇先生將于停車後與大家進行一些交流，請保持肅靜，做好準備。」
然後不一會兒，校車停下，車門滑開。濃白的霧里走出來一個穿著卡其色套裝的中年男性Alpha，拄著紅木的手杖，走上車來。
霧氣實在太濃，導致他和他身後的兩個秘書像一個接一個像從霧里鑽出來的一樣。
他的五官非常端正，充滿平和親切卻足夠有能的氣場，手杖和皮手套交給左邊的秘書看管，右面的秘書遞給他了他一份看上去像學生信息簿的立體可視資料。
然後，兩個秘書舉起同步放送儀，將一層的景象同時立體投影到二層的學生們面前。
一切準備完畢之後，他露出常見的那種充滿號召力和活力的健康笑容，聲音也中氣十足。
「布洛瓦高等學校的同學們，早上好！今天，我——羅斯•林奇，忝為帝國教育省六等文職官員，將和你們一樣，第一次造訪這個歷史悠久的輝煌學校。」
「我們都知道，這是一所學風自由、積極的學校，培養出過無數帝國的英才。我相信你們之中的很多人，今後也將成為這個世界的主宰、精英——」
他話鋒一轉，「——但是，近些年來社會上出現了一些宣傳不恰當的思想的人，並且蠱惑了許多思想不堅定的群眾，參與到他們純粹為滿足名利私欲的活動中去。顯然，我們不能放任這種現象橫行下去，我們對此做出了妥當的、人道主義的處理。可是，我們仍然注意到許多學校竟然也有這樣不正常的風氣，宣傳著絕不合理的知識，導致在一部分學生中間流傳著一種謠言︰制度在干擾人們思考的自由。絕不是這樣，同學們！絕不是這樣！
——你們應當看到這個社會充滿光明和秩序的一面，來思考前進的辦法，而不是想方設法，去抨擊根本不存在的什麼‘鐵牢’。教育省大臣——我的上司霍爾先生，認為我們有必要保護大家——帝國未來的希望，在完全光明、完全健康的環境下成長，新設了駐各校指導員的位置。」
林奇說到這里，又用做作的政客腔調自嘲道︰「我呢，坐了二十多年辦公的位置，論功排輩，終于上面空出了位置，我也夠資歷上去了——但當我知道有這個機會，我還是毫不猶豫地放棄了升遷來了！——各位同學，想一想吧，你們的思想的健康是多麼的重要！我希望能在校園里，和你們一起度過美好的青春時光！」
至此，他自認為慷慨激昂、充滿魅力的演講落幕了。
但是整個車內一片寂靜，沒有人說話，沒有人鼓掌。
過了一會兒，大家竊竊私語起來。
不知道誰忽然說，「他說謊！我哥哥說這個人短假之前就去過學校，被學生們聯手趕了出來！連辦公室都給拆了！」
林奇的面色頓時沉了下來。
五十三歲的平民出身的官員，做到六等，其實是很不容易的。但林奇不是天資優異的那一類人。他的天賦測評是C-，作為一個Alpha來說，是低得驚人的數值。
——沒能開發出異能，戰斗培訓永遠是倒數第一。在被人嘲笑「那種家伙也算是Alpha」的黑暗的學生時代，他每每痛恨上天對天賦分配的不公。他躲在黑暗里，靈敏地逃避著大家的目光——因為逃避開目光，就能逃避開譏諷嘲笑，和那種視他如無物的眼神。
像毒蛇一樣在毒囔里獨自蓄了許多年毒，林奇終于發現了即使是自己也能輕而易舉做到的、甚至比別人優秀的多的事情——
舍棄自尊。
舍棄掉自尊，然後卑躬屈膝，然後討好，然後就能獲得高升的獎勵。只要低個頭的事情而已，為什麼有那麼多愚蠢的人都做不到？林奇就能。他能在人群里大叫著揮舞手杖為上司打開一條路，能在酒席上月兌得只剩下一條內褲跳舞逗同事發笑。
他是天生的官員。
在這個體系里，他如魚得水，第一次感覺到自己順利地成為了帝國的一個齒輪，順暢地咕嚕咕嚕轉動。
現在，終于輪到他抬起頭了。他站在這群過去曾經看不起他的優等生的面前，而他們都得閉嘴，都得閉嘴！都得向他低頭！都得尊重他！
閉嘴！
閉嘴！！！
——他拿起手杖用力地捶了捶地面，發出咚咚的聲響。
車廂里暫時地安靜了下來。
林奇露出了汗津津的滿意的笑容。
「——就是因為這樣，才不能放任你們這樣對謠言毫無辨識能力的學生生活在沒有秩序的言論環境里！」
林奇說︰「你們這些學生沒有任何規矩教養。站在你們面前的是帝國教育省的六等官員，難道你們不應該站起來聆听他的演講，對他行禮嗎？你們的教師，你們的校長，按理說都得向我行禮的。」
空氣仍然一片寂靜。車廂里只出現了一聲嗤笑。
林奇被真正地刺痛了。
林奇拿起手里的資料，一頁一頁用力地翻過去，每一頁都在空中形成一個淡淡的投影。由于太過憤怒，他的手都在發抖，前後翻了兩遍，仿造紙張發出嘩嘩的響聲，才終于找到自己要找的那一張。
投影上顯現出一個黑色短發的立照，正是神情冷淡的陸離。
林奇看到她的資料上寫著天賦評級是SSSS，手又抖了一下。照片上她的眼神和過去無數嘲笑他的眼神重疊起來，好像大笑著戳他的腦門。「你這樣也算個Alpha？哈哈！」
他微微地喘著粗氣，視線在人群里找了一圈，絲毫不費功夫地找到了她。
「你，陸離。你是這一屆的新生代表？你跟我來。」
他的手指粗短，哆哆嗦嗦地指了她一下，又迅速地滑下來，緊緊地夾住腋部。他感覺到自己的腋窩已經出汗濕了，卡其色西裝的那一塊兒或許會出現水痕。不能讓他們看到。
先拿下最有名的這個學生代表——林奇覺得自己的計劃十分明智。他在心里贊嘆了一下自己，優秀的帝國教育省六等官員林奇！他努力露出模仿了很久的健康而有號召力的笑容。
「跟我來跟我來……快點！不然我現在就宣布布洛瓦高等學校進行無限期停課——我有這個權力！」
陸離無謂地瞟了他一眼，就要站起來，卻被艾麗亞拉著手，「別去！我們又不怕他。」她低聲說。
陸離看了看這個酒紅色頭發的姑娘，忽然露出一個轉瞬即逝的笑容。
「放心。」
艾麗亞怔怔地暈在她的笑容里，回過神來的時候就看到她閑閑寂寂地跟在兩個秘書後面下了車，坐上了另一輛單獨的浮車。
**
「——據許多代先賢學者和最新調查的研究，宇宙很有可能有一個將明確的滅亡句點。事實上，人類已四次瀕臨滅亡的邊緣。這四次滅亡分別起因于母星球的完全崩壞、新的可住星球開發後引起的資源爭奪戰爭、科技的超級爆發，以及最近的一次，是時熵增帶來的大範圍空間坍塌。每一次瀕臨滅亡，我們都走向全新的路徑，人類的大遷徙與進化、宇宙帝國的第一次統一、穩定文化秩序的再次建立，以及更加優異的帝國體系的成立。……」
「……我們必須認知到，有很大可能，歷史總有一天會走到盡頭。而現在，傳承億萬年的文明的火把，正在被我們舉起。它還能燃燒多久？它還能變得多亮？在歷史終結之前，我們能夠看到的、能夠做到的，究竟有什麼——希望布洛瓦高等學校的四年學習生涯，能讓諸位在培養起基本的社會素養之後，擁有一些屬于自己的思考。最後，祝大家在這里的四年生活能夠充實而快樂。」
校長樂正子長的演講結束了，但他立刻匆匆要下台，好像要躲著什麼人似的。
但這並不影響禮堂里響起如雷的掌聲。艾麗亞一邊鼓掌，一邊看了眼身旁的空座，神情有點焦急——陸離還沒有回來。
掌聲忽然停了，禮堂里剛才還充滿熱情的竊竊私語也都停了。
艾麗亞看向台上，換了一套衣服的林奇拄著他裝模作樣的紅木拐杖帶著笑容站在燈下，正攔著校長的路。
「啊，幸會幸會，校長先生！」他沒有摘下手套，卻伸出了一只手，作勢要握手。「我聯系了您好幾次，卻總是得不到回音——沒想到在這種地方做初次見面的寒暄，真是巧、真是巧。」
樂正子長的視線掃過他似笑非笑的臉，和作勢要握手的那只手——掌心向下，很顯然是輕蔑無禮的架勢。
他沒有伸出手。
林奇于是收回了他的笑容。他的紅木杖很有節奏地一下一下敲著地板，制造出令人厭惡的噪音。
「校長先生，我听說您是研究禮學官制的專家——您應該知道，我，林奇，帝國教育省六等官員，在友善地與您對話。我是被派駐到這所學校的，您應當向我行禮，表示——尊敬！」
樂正子長嘆了一口氣。
他正了一下自己的衣領，平靜地直視著他。
「您說的沒錯；我是研究這方面的。不過不知禮的人，與他講理也沒什麼用。」
——平靜。
就是這種表情。
就是這種表情！！
就是這種表情，林奇曾經無數次看過。蔑視、驕傲、不屑融合而成的平靜。這種不懂得低頭的蠢貨——他要讓他知道不懂得低頭的後果！
林奇的額頭又滲出了汗。
手杖狠狠地搗了一下地面，忽然猙獰地笑了一下。
「軍警隊，進來！」
帶著防護面罩的一隊軍警忽然破開大門，成列地持著單體作戰型粒子爆破槍踩在地上，發出整齊劃一的聲音，列成一排站穩，將槍口對準學生系。
「——我，一個為教育省的事業奉獻至今的優秀官員，親身體驗了這個學校的氛圍——這是一個多麼散漫沒有規矩的學校！我覺得自己有必要來監督這個學校的秩序走上正軌。我們要開設新的課程，來認知到軍備的重要性，學習帝國的精密策略的制定經過了多少睿智的大腦，好讓諸位同學能夠仔細看看什麼才是偉大而正確的——」
林奇說到這里，拿手杖的尖端抬起來，有恃無恐，一下一下地戳著校長的西裝的胸口，「您說對不對呀，校長？」他汗津津地笑了，語氣平和。「您的回答將決定今天的典禮是否能夠順利地進行。您覺得呢？」
校長今年一百二十二歲，在平均壽命一百六十歲的現在已經算是步入晚年。他沒有刻意掩飾自己的銀發，所以一頭有點雜色的短發很規整地向後籠著。
他是個Beta男性，在學術上很出色，但是早早地拒絕了官途，來到這里做校長，今年已經是第十一年。他在這一會兒，已經想明白了局勢。教育省打算控制文明之星的風氣，而且大統領大概也是默許的。大學的勢力更大，中等學校太多有沒有代表性，所以布洛瓦高等中學就成了他們示範的靶子。
他很清楚自己的能力有限，並不能改變這個整體的事態；況且最後這個事情不管怎麼解決，他大概都是需要辭職下台的。
那麼他決定低頭。
他的余光掃過台下一群年少而面色憤慨難耐的孩子們。
孩子們，孩子們——誰是沒有傲氣的呢？但他當了校長，就要承擔身為校長應該承擔的責任。
這一群學生必須由他來保護，如果在他低個頭的範圍就能解決的話，就不必首先引起武力糾紛。他力所能及的是保護這些未來有望的孩子們，然後整個波濤會由整個文明之星——整個沉穩而自由的文明之星上更多的人來站出來阻擋。
他感覺到骨頭有一點顫巍——果然是年紀大了，一邊這麼想著，他一邊很緩慢地低下了頭。
「林奇先生，我年紀大了，一時糊涂。說錯了話，您不要在意。布洛瓦高等學校，還要多多依靠您的指導。您看，叫進來軍警隊是不是不太好？」
林奇快被得意的快感給淹沒了。他愉快地宣布軍警隊暫時撤離出禮堂，在外面待命。接著才站到台中央，向著台下的學生們說話。
「同學們，早上好。對于一部分同學來說，這是第二次的早上好。之前，我提前見了我們的新生同學。因為很多同學非常不明白事理，導致氣氛很有些尷尬。但沒有關系，你們還很年輕，還不懂的很多事情；我之後單獨和我們的新生代表陸離同學，進行了一番深入的交流——我相信大家對這個名字都不陌生，對吧？」
「——陸離同學非常聰明。非常的。我看了她的講稿，寫得很好，但還是有些需要添加的部分——我給了她這樣的建議，而她立刻就接受了。多麼聰明的一位小同學！」
站在聚光燈下，站在眾人視野的中心。林奇激動又得意，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自滿的笑容。
「——冗贅的話，我也不多說了。讓我們請新生代表上來演講吧？歡迎陸離同學——」
在一片古怪的靜寂中，無人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