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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霄初時並沒在意,盤膝而坐,伏在矮幾上聚精會神,筆間揮灑洋溢,正寫到興頭處,忽聞頭上有個沉和的聲音輕輕「嗯」了一下。

他手中也是一頓,目光稍稍上移,便瞧見那絳紅色的袍擺,玉帶大綬,垂佩紋裳,才知陛下已巡視到自己面前。

但他自幼坐性極佳,這些時日習練夏以真教授的吐納之法,健體之余,心思也愈加沉靜了,此刻只略略一驚,也不如何慌亂,當下調息凝神,只作未見,循著方才的思路繼續打草稿。

高煜瞧在眼中,見他如此沉穩,面露贊許,不禁又愈加喜愛了幾分,只怕站在旁邊盯得久了太著行跡,又恐真的擾了他心緒,于是便不再看,移步繼續向前走。

堪堪將左右兩邊都巡視了一遍,其中不免又有幾個養性功夫淺,惴惴失態的,但大多數人都還過得去,當然也不乏如秦霄那般淡然處之,分毫不亂的。

高煜大致心中有了數,當下徑回龍床安坐,閑來無事,便命人取來已不知瞧過多少遍的高祖、成祖實錄隨手翻看著。

觀禮百官肅立兩旁,只有張言領著十二名讀卷官列坐于席中。

殿內寂靜無聲,唯聞紙頁翻動的輕響。

秦霄只用一個多時辰便打好了初稿,數了數字數,稍稍多超些,便又沉下心來刪修潤色。

到了午時,高煜也不移駕,命賜下飲食,于百官和眾士子一同用了,仍舊靠在龍床上觀書。

飯畢,內侍將碗碟收拾而去,殿試繼續。

秦霄堪堪將一篇策論刪改完,這才按行限體例工整謄抄在正卷上,寫完之後翻到前卷,將姓名、籍貫、生年、鄉試會試履歷、三代出身請狀填寫具細,又仔細檢看兩遍,確定無誤,才吁了口氣。

自少小開蒙,經書苦讀,一路科考,披荊斬棘,至此方算到了盡頭,回首不禁感嘆。

看看面前這篇文辭瑰麗,實論縱橫的文章,只覺比會試時還更切題精彩些,自己也甚是滿意。

稍稍抬眼去看,見身旁和對面幾處座位已空了出來,原來有人早交卷去了,想著夏以真還在宮外等候,于是也不再耽擱,舉手示意。

便有彌封官上前,先將姓名、履歷兩折卷作筒狀,用紙糊封,加蓋關防鈐印,隨即收了考卷,交給禮部官員,再轉呈與讀卷官。

秦霄依著規矩,再到御階下叩拜行禮,這才提著考籃卻步退出殿外,由內侍引著徑自出宮去了。

高煜裝作不經意地抬眼看了看,暗暗點頭,也像松了口氣,不覺倦怠,于是便喚人吩咐張言代為主持,自己在內侍隨同下去後殿小憩。

黃昏時分,大半人都已交卷出場,觀禮的官員也都散去了,只有幾個手慢的士子仍在那里趕抄,張言也不催趕,命人給他們各掌了燈,好言撫慰,不用著急。

直到天色全然暗了下來,最後一名士子才終于落筆寫好,交卷退去。

彌封官將所有試卷彌封鈐印,分交十二名讀卷官當即審閱,張言在場督導,直至深夜方始選出上卷十份,預備送交御覽裁定。

張言一一閱過,才令眾官退去歇息,由內侍捧了試卷,出門至武英殿暖閣謁見。

高煜正伏在御案上批閱奏章,听得通稟,立時便叫宣進來,自己擱下筆,降階上前攙起道︰「張先生今日辛苦了,且先坐一坐,朕叫人端碗羹湯來。」言罷,便朗聲吩咐下去。

張言趕忙謝道︰「陛下深夜仍為國事辛勞,老臣不過奉旨代天主持殿試,又忝為總讀卷,豈敢言苦?」

高煜拉著他,到御案前坐下,溫言問道︰「張先生今年也有六十了吧?」

「回陛下,老臣虛歲確有六十了。」張言微微起身應道。

「是啊,都六十了,朕再過兩年也該四十了……唉,想想當年在書房中跟先生習學,便好像是昨日的事,如今朕登位十八載,朝中可以依仗的仍是只有張先生一人。」

高煜幽幽嘆了口氣,見內侍已端來了羹湯,便示意道︰「罷了,不提這個,張先生且安坐把這湯用了,朕再說話。」

說著便叫內侍搬來試卷分排在御案上,自己先看了起來。

張言起身謝過,接了玉盞,匆匆將湯羹喝下,轉交給內侍收去,卻沒再坐下,躬身道︰「陛下,這十份卷子是臣等草選出的,後面都已具評簽名,恭請聖裁。」

高煜先是「嗯」了一聲,跟著問道︰「張先生以為今科殿試士子中可有什麼卓越人才麼?」

「仰承陛下聖德,我大夏國泰民安,名教興旺,本科士子中確有不少可造之材,將來可堪大用。」

張言近前半步,在其中一份卷子上比了比︰「陛下且看這一份,入題精煉,文辭犀利,持論甚高,引典實切,臣的批語是‘正氣沛然,當為立世治國之論’……還有這一份,雖不及方才那卷浩氣磅礡,但從細微處著眼,言之有物,與策問之題深為契合,也不失為一篇上作,各官傳閱的批語亦都不錯。」

「張先生說的這兩份,朕也瞧過了,只可惜一個瞧著正氣凜然,光風霽月,實則卻短于人情變通之法,而這一份心思細膩確是不錯,但還是少了些實論,未免不足。」

高煜搖了搖頭,指著手邊的卷子微微一笑︰「這一份張先生也看過了吧?」

張言身子微傾,朝那里看了一眼,頷首應道︰「臣看過。」

「天貴以澄,地貴以實,人貴以昭,聖賢修齊治平之道,體微而用廣,鑒之今日,切不可拘于仁義綱教,以實治政,以德治世,以法治民,以靖治邊,因時而宜,相時而變,變則通,通則久……」

高煜朗朗讀誦,須臾嘆道︰「此文句句金玉,字字珠璣,立論獨道,寓意于實,這等識見,方可稱為大才。」

他頓了頓,見張言默然不語,便又問︰「張先生可知此卷是哪名士子所作?」

張言微一蹙眉,拱手道︰「回陛下,閱卷時皆是彌封糊名,老臣不知。」

高煜瞧出他言不由衷,嘆聲道︰「此刻只有咱們君臣二人,張先生又何必隱瞞?前番會試時,此人的文章也是叫人擊案叫絕,張先生卻為何只將他取在第五?莫非先生是與這秦霄有什麼……」

張言斑白的眉梢顫了顫︰「陛下明鑒,老臣絕非與此子有什麼過節,更不會阻塞賢才入朝之路,實在是……唉,此子天資穎悟,當真是百年難遇的奇才,老臣是怕……」

高煜接口道︰「張先生怕他接連高中頭名,便恃才傲物,心生驕縱,目空一切,到頭來經不得風浪,又聰明反被聰明誤?」

「陛下聖明,不過,這只是其一。」

「還有什麼?」

高煜凝眸一奇,隨即醒悟︰「先生是說……」

他說到這里,恰逢張言也抬起頭來,兩人目光相對,雖沒言語,卻已互明心意。

「這秦霄若能再定些心性,不受侵擾,日後必成我大夏棟梁之才,眼下還是不宜讓他過分出挑,請陛下三思而查,若著實覺得可惜,老臣以為,便定他個探花吧。」

高煜听完,默然沉思,目光在那卷上的字里行間流連反復,指尖時快時慢地輕輕敲擊著,似在躊躇,隨即望向敞開的窗外,又像入定般出神起來。

隔了好半晌,才長聲嘆了口氣︰「還記得當年張先生曾教導朕要以誠治天下,倘若今日連為國取士都不能處以公心,又何談以公心待天下人?」

「陛下……」

「朕意已定,先生不必再勸。」

高煜將手一抬,隨即拿起筆蘸飽朱砂,在那卷頭上寫下「第一甲第一名」。

……

卻說秦霄跟著內侍出了奉天殿,仍按原路經奉天門,過五龍橋,內金水河,從券門到五鳳樓外,便有候在那里的禮部官員知會說,三日後便是傳臚大典,須提早一日入宮習練禮儀,賜發公服冠冕笏牌,因恐大典當日不及,便不得再出宮了,家中有何要事交托,便須在今明兩日交托好,不可自誤。

秦霄記在心中,稱謝拜別,提著考籃循來時路出宮。

殿試已過,大事既了,自是頗覺閑逸,後日入宮自不必說,這兩日又有何事該交托呢?

家中並無別人,如此一想,心思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夏以真身上。

這些日子同在一處屋檐下,自己的心意她早已盡知,尤其上次會試放榜之日,她被自己說動換了女裝,又在眾人面前被誤認作「秦夫人」,當時雖然羞怒,過後竟破天荒地沒有秋後算賬,想來也是心中有意的緣故。

當初自己只是個舉人,還在功名路上,不便提出。如今不同,此番殿試就算再不濟,也該在二甲頭幾位,此後進了翰林院,館選考個庶吉士當不在話下,再留院習學兩三年,便可升居要職,平步青雲。

現下以這般身份,若要求親,該當不是難事。

念到此處,唇間不禁泛起笑意。

但轉念又想,婚姻大事非同兒戲,縱然你情我願,終究不能自己做主,還須得有父母之命才好定下。那位夏老英雄面上客氣,實則心思極深,而夏夫人似也對讀書人頗有成見,只怕不那麼容易答應,自己老爹雖說性子豁達,但終究是書生脾氣,若是知道兒子愛上了一個江湖女子,還不知心下怎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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