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許霜降合衣醒過來,凍得身體微顫,尤其是那兩只腳,只穿了薄棉襪露在空氣中,好像已經冷僵成石塊了。手機顯示的時間是十一點半,她茫然地轉了轉硬硌的脖子,對著天花板發呆,慢慢地算出她這樣睡了兩小時了。
周圍靜得出奇,就像書中形容的那樣,能听到冬夜雪花落地的聲音。許霜降猶豫剎那,放棄了繼續睡下去的懶惰想法,待身上蓄了一些力量後緩緩撐手坐起。
剛醒過來的肌肉關節,就像被蠻橫拆開又胡亂組裝過,全身都是擰巴的,根本不能得心應手。
她傻愣愣坐在床上,脖子微微轉動,掃到地上的行李箱,記起里面還有大半是旅途中換下的髒衣服,窩卷在一個塑料袋里。她的目光又定定地移向門口,陳池的枕頭一半靠著門,一半躺在地板上。
許霜降盯了半晌,視線逐寸沿著門框掃描,來回仔細地觀察了兩遍,沒看見木皮有裂縫,微微松氣。然後,她的視線落回到床上,身下的羽絨被皺巴巴慘不忍睹,她旋而想起,先前扔到地上時沾染的灰塵都沒有拍盡,她剛剛相當于睡在垃圾中,並且,依陳池的個性,他昨天回來肯定撩開被罩就直接睡,沒經過晾曬通風。
很快,許霜降意識到,她竟然還在操心被子夠不夠干燥潔淨、門框有沒有被她摜壞、會不會對房東不好交代、髒衣服還沒有洗這類雞毛蒜皮的家務事,在今夜這樣的爭吵氛圍中,她又氣又累小眯之後稍稍回了一點力氣,整個身心就自動被她的主婦思維侵佔。這發現讓許霜降愈發為自己難過,披頭散發坐在被子上半晌黯然。
房門打開。
客廳里只剩了一盞壁燈,陳池坐在客廳沙發上,身上什麼蓋的都沒有,看上去像靠著閉目養神。許霜降的開門聲驚動了他,他立即側頭望過來。
「還沒有睡?」陳池的聲音溫和了。
許霜降抱著一大團衣服徑直從他面前經過,恍若未聞。
「霜霜。」陳池喚道,見她全無反應,他抬手揉了揉臉,跟到洗漱間。
許霜降寒著臉將衣服浸到洗臉池里。
「霜霜,已經很晚了,衣服明天洗吧。」陳池站在門口,透過玻璃鏡子瞅著,她眼眉都未掀,他伸手輕輕搭到她的肩膀上,再勸,「霜霜,別洗了。」
「拿開你的手。」
鏡子中,陳池愕然無奈,許霜降怒目瞪視,眼看著生龍活虎又要發起第二波。
「霜霜,我們別話趕話地吵了。」陳池順從地收回了手,聲音軟和道,「我們好好地談一談,我平時做得不好的地方你一樣樣指出來,我會改,你也別這樣凶。」
「原來是我凶,比不得別人溫柔是嗎?第一條理由找到了。」
陳池見許霜降滿面譏嘲,不禁頭疼道︰「霜霜……」
許霜降截斷道︰「想談,好。排在後面,等我把衣服搓好放到洗衣機。我的事向來自己做,不要誰幫忙,也沒有誰幫忙,所以,你,」許霜降一挑眉,對著鏡子直直盯向身後的陳池,「排到後面去。」
「霜霜……」
許霜降轉向陳池,猛地將手中正搓的衣領往下一拍,水飛濺起來,彈到她的胳膊上臉頰上,彈到鏡子上,大顆大顆水滴瞬間淌下幾道水痕,弄得鏡面斑駁不堪。
「你听不懂嗎?為什麼非要在我做事的時候干擾我?你可以沒完沒了談,我就要完不成這些該死的沒完沒了的家務活。」許霜降憤怒地又一拍水池里的衣服。
更大的水花濺起來,在燈光下銀光點點,散開一大蓬。許霜降的整只手掌拍進了肥皂水中,半只袖口被打濕,手腕處一片粘膩冰涼,過一兩秒,听到洗臉池的大理石台沿滴答滴答地往下落水。
她額上也有一滴水,慢慢流向眉間。
「……我來幫你洗。」陳池低聲道。
「你洗過自己幾件衣服?我的衣服你洗過哪一件?以前不敢勞駕你,現在更勞駕不起,別擋在這里。」
陳池望著她,終于默默地退了出去。
又是一道摜門聲。
許霜降猛地轉身,抬起胳膊狠狠地捋向眼眶,將那惱人的水珠全數擦到衣袖上,再抬眸,鏡面上都是凌亂的密密麻麻的水點水痕,她死命地盯著自己的臉,在花花點點的水珠中,那張臉模模糊糊,怒意橫生,竟似有些猙獰。
她漸漸悲哀,漸漸無力。
她會砸東西了,摜門了,罵人了。
所有的癲狂都比不過陳池看著她癲狂時靜靜的那句話,你也是我的眼光。
洗衣機的轉筒轉起來。許霜降走到客廳沙發前,隔著一張茶幾,聲音平板疲軟︰「我吵不動了。」
陳池抬起頭,神情看似也很疲憊,他打量她幾圈,誠懇道︰「霜霜,我真的和別人沒什麼。」
許霜降沉默片刻,臉上浮起一絲說不清的神色︰「陳池,你夸過我有些小聰明。」
「我說我以前拿過你的手機,可是,」許霜降深深吸了一口氣,對著陳池疑惑的表情,緩緩道,「我從來沒有看過里面的內容。」
陳池顯然愣怔。
「我套出了你的鎖屏密碼,」許霜降嘴角微彎,似哭似笑,「可是我從來不敢看。」
陳池表情意外,听她說下去。
「只有今天晚上,我正大光明向你要求,你提前刪了記錄,被我的話誤導,以為我已經看過,就自己向我坦白你安慰過她,你和她約過時間幫她搬家。」
「你說你們之間都是正常的工作交流。」許霜降的眼珠烏黝黝地盯住陳池,一字一頓問,「為什麼,你自己覺得這些事有必要挑出來向我解釋?」
「霜霜,」陳池懵然,嘴唇翕合,半晌才找到邏輯切入點,「不,是你要我解釋的。」
「……是嗎?」
陳池眉心鎖起,瞧向許霜降,春節前她一直好端端的,一切無異常,他完全料不到她竟然悶著疑心這麼久了︰「你老早什麼時候想要我的鎖屏密碼?」
許霜降不理睬,反問道︰「你們什麼時候……」她胸口抽緊,沒有辦法直白地問下去,仰起下巴,眨了眨眼,不帶一絲火氣地問道,「她的工作是你幫她找的?」
「霜霜,當時我公司里有個工作機會,黛茜是四丫的同學,正好……」
許霜降搖搖頭︰「在顧芳憐家,我已經听過了,不要再說了。」
她的鼻腔里有些酸,她還記得她找工作換工作的那些日子,上一家做首代的單位里有個史經理,使著她東奔西跑給人辦私事,報銷一頓飯錢都特意打電話來叫她下不為例。她還記得顧一惟面試她時輕輕巧巧拋出的問題,如果我們這里拒絕了你,對你是不是一個小小的挫折?她那時候保持住微笑,自己難受了一番就過去了。這大半年,她在公司里工作得忙碌,也有些成就感,年底拿了一筆小獎金,但她知道,她像是被什麼刻在心間留下了一道印,以後都會唏噓悵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