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嫂子回去啦?」顧四丫問道,「她公司怎麼大年里還這麼沒人性?」
「工作沒辦法。」陳池的視線掠過屋中眾人,歉然道,「怎麼還等我?我充著電,又接到一個電話,叫我晚上去吃烤串,耽擱了一會兒。」
「有啥子嘛,自家人吃飯,開早開晚都沒問題。來來來。大家坐桌上,吃了吃了。」陳松安招呼著。
顧四丫嚷道︰「誰呀,過年都油飽了,還要吃烤串?哥,那你還和我們去放燈嗎?」
「不去了,吃完飯我就過去,人都等著呢。」
「啊?」顧四丫失望道。
陳池的視線瞥到顧四丫旁邊的陸晴,見她坐得文雅,眼神里透著些微失落和疑惑,迎著他的目光卻抿出淺笑,他移了眸︰「我來倒酒。嗯,晚上喝……」
「小晴拿來的甜酒,我們來嘗嘗。」陳松安樂呵呵道。
陸晴的唇彎得像月牙兒︰「不知道好喝不好喝呢,我也沒嘗過。」
陳池不由瞟了她一眼,迅速收回視線,捧起桌角的朱紅小酒壇。陸晴送禮真是有心,買了精巧的甕子,釉面滑亮,甕頸里系了一根紅絲帶,顯出新春喜氣,壇口木塞外還用紅紙包得緊緊,印了一個福字。
陳池捧起酒壇給姑父倒酒,玻璃杯里的液體觀之猶如很稀白的米漿,有點輕乳狀,聞之卻有一股清甜的醇味兒。
「這甜酒做得好。」顧四丫的爸爸贊道。
汪彩蓮終究掛心媳婦,仍追著問︰「霜霜那邊怎麼樣?」
伴著汩汩汩的酒水聲,陳池若無其事道︰「還好,前面打電話的時候她剛下飛機,手忙腳亂,現在快到家了。」
陳松平在陳池的臉上瞅瞅,表情緩和了。
這幾年,陳松平那返聘的工作也不做了,和汪彩蓮在家里真正進入了退休狀態,閑時帶著眼鏡弄弄花草讀讀書,听上幾曲老一輩的歌,遛彎散步的時候遇上老同事嘮兩句時事,過得松散悠然。家里如果有啥略大點的正事,只要陳池聞知,遠遠地就在網上電話里和他一起琢磨了,父子倆有商量。
街坊鄰居都羨慕陳家兩口子,兒子自立,不巴望父母的退休金和房子,娶個媳婦听說性情也溫軟,小區里誰家要是發生了什麼雞飛蛋打的齷齪架,老頭老太唏噓著比較各家兒孫輩,便會嘖嘖贊,看陳家池伢子,成家立業自個把家整得安安穩穩,讓他父母多清閑,從不給家里帶進什麼煩心事。
陳松平已過了耳順之年,對陳池這唯一的兒子,雖然不如老妻那樣天天串在嘴上,但卻一日比一日柔和,也一日比一日平等視之,內心里已欣然把陳池當做頂門頭的男人看。他自己評價,他這輩子也算勉強對得起先人,沒把兒子教歪。陳池沒什麼不良品性,以後的日子愈來愈穩定,總是過得。兒子小挫小磨受過一些,高考失利了,在國外留學想必也辛苦,家里給不上太大助力,但人生大致還順利,沒讓他這個當爸爸的太心疼。
下午兒媳走得急,陳松平出去一趟,回來聞知,便有些憂心許霜降一個人的旅途是否安全,待陳池回家像是一頭霧水,陳松平就更憂心了,如今見陳池言笑晏晏,他才落了一顆心。
「爸,你晚上少喝點。」陳池彎腰給父親的酒杯里倒了一點甜酒,臉上一絲一毫也看不出異樣。
「嗯,你也少喝點。」
「我不喝,待會兒少不得也要喝點,現在多墊點飯。」陳池笑著,端起白瓷碗,要去舀飯。
「池伢,喝點酒呀,陪你爸爸和姑父喝點嘛。」陳松安忙忙勸道。
「哥,不會吧?」顧四丫叫道,「我和小晴兒也要喝點甜酒呢,你現在就吃飯了?」
陸晴抬眸,掛著柔柔的笑意也說︰「陳哥,你嘗嘗嘛,這酒不凶人的。」
陳池視線一頓,搖頭笑道︰「你給我家里還送了一壇,明天有空我再喝,我那群朋友催得緊,這里喝了過去再喝,不同酒混一起,我怕醉,還是先吃飯填飽一點。」
「對的,」陳松平贊許道,「在你姑姑家吃飽飯再出去,喝酒就不傷胃,那些烤串油膩重,也不用多吃,你們朋友聚會重在聊聊天,外面的東西意思吃兩口,沒有自家做的菜好。」
「哎呀,哥哥可給我面子了,夸我做的菜比外面的好。」陳松安高興道。
桌上熱熱鬧鬧,岔了開去,陳池心底微微松氣。他在顧家吃了十來分鐘,便起身告辭。「大家慢吃,我先走一步。」
「池兒,早點回來。」汪彩蓮忙叮囑道。
「好,媽,你們別等門,自己先睡。」陳池取過外套,又瞥到陸晴,她眉眼彎起,靦腆地瞅著他。
「黛茜,你明天回去,路上慢走。」陳池含笑道。
「好的。」陸晴的嘴角更翹。
陳池拉開門,轉身就走。夜色濃墨,寒氣一下子裹住他,擠走了從屋內帶出來的暖意,他急急往街上奔,想去走訪幾家旅館,指望著許霜降堵氣藏身在某一間客房內,等他去尋。
許霜降坐著一張床,對著一張床,在標間內默默吃方便面。
手機鈴聲響起來,她嚇了一跳,拿起一看,是自家的固定電話號碼。
「喂?」許霜降忐忑道。
「霜霜啊,你好點了嗎?」宣春花關心道。
許霜降微愣,支吾著說︰「我挺好的。」
「小陳剛剛打電話來,問問家里好不好,他說你受了一點寒,又要吃爽口的哈密瓜,他去街上給你買。」宣春花嗔怪道,「你也是,這麼大了一點也不懂,受寒還要吃什麼水果,大冬夜還把小陳支出去買。」
許霜降斂了眉︰「媽,我沒受寒,你放心吧。」
「我有什麼不放心?」宣春花樂呵呵笑,「小時候你頭疼腦熱,我急得呀,夜里不睡覺守著你,現在你自己成家了,就用不著媽媽急了。」
許霜降干笑兩聲︰「媽,你和爸還好嗎?」
「好,吃吃喝喝睡睡,好著呢,小陳已經問過了。你自己注意保暖,小陳說晚上給你弄個熱水袋,你再多喝點開水,別貪吃那什麼哈密瓜。」
「知道了,我沒事。」
許霜降掛斷電話,蹙眉對著牆。標間內一點聲息都沒有,甚至外間走廊也听不到一點動靜。今夜還只是大年初二,如她這樣孤零住酒店的人大概極少有。
宣春花這一通電話讓她對陳池愈加惱火,陳池是想通過媽媽告訴她,他現今在大街上找她。可那又怎麼樣?很辛苦嗎?許霜降想到他和那個名叫黛茜又叫小晴的女子同桌吃飯言笑晏晏對眼神的樣子,指不定晚上這頓飯又在一桌吃過了,再想到原來此前那女子每天和陳池上班見面,在她不知情中他們的相處時間竟然不輸于她,就滿腔憤恨。
胖囡囡許霜降,從幼兒園開始,對喜歡的皮球女圭女圭之類,就不是那麼非佔不可,遇到別的小朋友哭鬧,她即便已經抱在手里,也會睜著烏溜的眼楮,听老師的話,默默讓給別人玩會兒。
但是陳池不一樣,他和陸晴有說有笑搭幾句話,她都不能忍。
許霜降伏在床上,將潮潤的眼眶壓在枕上,很久之後,肚子餓得心口難受,才想起電視櫃桌上還擺著她吃剩一半的方便面。面條已經泡得發白酥爛,附著星點綠色的碎蔥片。
湯已溫涼,味同嚼蠟,沒有別的食物,許霜降一口一口地咽下方便面。
大年初二的最後一小時,星月皆無,街上鮮有行人。小區門口的紅色條幅上寫著新春快樂,在夜風中撲簌簌地拂動,兩邊卻被固定住了,紅布條只能七拱八拱。
陳池快步走過,像這個漫長的晚上一直做的那樣,無時不在四處張望。他一無所獲,鎮上凡是還在營業的店面旅館他都去了,連許霜降壓根兒沒接觸過的網吧都進去瞧過了,都不見她。心底里,即使不敢相信,也已相信,許霜降早就離開了小鎮。
家里仍然亮著燈。
「爸?」陳池打開門訝道,「你怎麼還沒睡?」
「回來了?壺里還有熱水,燙個腳再睡。」陳松平摘下老花眼鏡,把書擱到茶幾上,掀掉了搭在腿上的毛巾毯,站起來。
「……好。」陳池提起精神,對著父親笑了笑,停了一瞬,不知怎麼多說點,便下意識接過父親手中的毛巾毯,像母親那樣,對折再對折,幾下里疊成了一個方方正正的豆腐塊。
陳松平瞅著兒子,高高大大的個子,手里的動作說不上嫻熟,也說不上笨拙,溫聲道︰「早點去睡吧。」
「嗯,媽睡了嗎?」陳池壓低著聲音,朝父母臥室虛掩的門縫里望去。
「睡了,起先還捂著被子等你,我叫她先睡,這兩天忙團年,她累到了。」
「噢。」陳池掂手踮腳將毛巾毯放到沙發上,盡量不弄出聲響。
「陳池,」陳松平握著臥室的門球,想起一事,回頭道,「我給霜霜手機打過去,想問她工作的事好不好處理,怎麼打不通?」
陳池一怔,忙解釋道︰「她公司的事情比較煩,過年期間人手也少,下了飛機就忙著和同事通話商量,可能佔機打不進。」
「嗯,你媽和我打了兩次,座機打過去忙音,手機打過去說在通話中。」陳松平關切道,「霜霜公司的事要緊嗎?你媽說,處理不好,損失挺大,公司會不會要讓她擔責?」
陳池望著父親嘴角兩側的皺紋,父親不常笑,不知什麼時候起,他的父親不笑時都有了嘴角紋,從鼻翼延伸下來,深深地刻印在臉頰上,使得本就清瘦的面容更硬磕。
「不要緊,爸,你去睡吧。」陳池綻開笑,語調輕松道。
房間里靜悄悄,陳池疲憊地坐在床沿,撥了許霜降的號碼,听到那呆板禮貌的機器提示音,便摁斷了。他又等了好一陣,這時已經快子夜。他不知道許霜降是否睡了,但是有一點卻能確定,她不會打過來。即使他透過丈母娘輾轉請求,她還是那樣堅決不理。
一聲不響就走了,還 到外頭過夜。陳池至今都懵,許霜降竟做了這等事。
他一側頭,看到床頭櫃上只剩了許霜降的包,他自個的衣物卻不見了。陳池稍稍一想,猜測是母親收進櫃中去了。
他嘆著氣,大力地揉著臉,以許霜降收拾家務那種細致勁,什麼東西必須放什麼合適的位置,都有明確定義。他的換洗衣物節後還要隨箱帶回去,所以她才沒有倒騰出來。這下她拿走箱子,把他的衣物直接攤在外面,不肯多走兩步放進櫃中,可想當時她有多置氣。
他買給許霜降的包,靜靜地被頓在他的床頭櫃上。
這包和芳憐那包,是一個系列的。
你確定?
陳池望著那包,煩得抬手蒙上了眼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