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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武功,是兵法。」弘冀悠然說道︰「示之以動,利其靜而有主,益動而巽。這是取法孫子故智里的‘暗渡陳倉’之計。」

他話說出口,見從嘉從善听了更加是一副茫然不知的樣子,不由得心里笑道︰「我跟他們講兵法,他們自然是不懂了。」

當下也不再多話,轉過身默默離開,偶然回頭,還看得見兩小兒滿是艷羨欽佩的目光。

過了一些時候,南唐果然派遣使者,前去慰問吳越,其時文穆王錢元因在大火中受了驚嚇,已經于當年九月間病死,目下是他的長子錢佐即位。

錢佐不過是個十三歲的孩童,文武百官都將他不放在眼里,卻不料,這個年少的國主行事十分狠辣,所有不服調度的臣吏,他便用嚴刑,強力壓服,一時間國中政局倒顯得平穩了。

這般情況傳回南唐國中,一些當日主張出兵的朝臣紛紛慨嘆錯失良機,再難挽回。其中便以秘書郎馮延巳的言行最為大膽。

馮延巳是一個十分聰明的人,並以文雅著稱于世,他所填的詞,雅麗非常,卻不落脂濃粉膩的俗窠,這讓同樣是喜歡詩詞歌賦的太子李景通十分欣賞與器重。便一再對南唐國主李推薦。

李也是愛才之人,便封馮延巳為秘書郎,命他陪伴太子。

馮延巳卻因此依仗了太子寵信,在眾朝臣中十分跋扈,右僕射孫晟與他互相看不起,時常爭執。孫晟其人有些口吃,雖然才學很好,若論吵架工夫,又哪里及得上口才給便的馮延巳,有時候被逼的狠了,也只會說他一句「諂妄險詐」而已。

有一日,馮延巳又借故爭吵,對孫晟說道︰「君有什麼才干,能作現下這個官職?」

或許是孫晟日久天長,怨氣難平,這次居然反唇相譏,說道︰「下官不過是一介書生而已,所論填詞,不及閣下的十分之一;若論飲酒談笑,不及閣下的百分之一,若是論到諂媚狡詐,我更是萬萬分的比不上閣下了。」

初時馮延巳還不過拈須冷笑,越听到後來,越是面色大變,孫晟微一住口,他便要發作,孫晟卻不再給他這個機會,厲聲呵斥道︰「皇上讓閣下輔佐太子,是讓你授之仁義道德。可不是讓你耽誤國家大事的。下官的官職憑什麼得來,不須多說,皇上心中也有數,可是閣下的所做所為,恐怕足以敗壞國家!難道你就對得起自己的俸祿麼?」

一番話說得馮延巳張口結舌,羞憤而走,從此不再招惹孫晟。

然而馮延巳的做法也讓一些朝臣不齒。給事中常夢錫好幾次對李說,馮延巳是小人,不能讓他在太子左右。李也曾想過要罷黜馮延巳,但是,還未頒旨,卻已經重病臥床。

李向來信奉道術,近年來常常服用丹石,以求延年長壽。最初服用後,還覺得神清氣爽,漸漸的卻覺得比從前更加容易疲憊,于是,只得加大丹石劑量,周而復始,一發不可收拾。終于,背上生出一個大瘡,乃至病勢沉重,眼見得藥石無效了。

這正是元七年的三月,南唐宮中穿梭般來往的,盡是太醫與宮人,皇子與皇孫們差不多都守在李的寢宮外面,等候消息。

太子李景通站在最前面,此時,他的心情也最為繁復。

人人都明白,若是李不治身死,太子李景通便名正言順的做了皇帝,然而畢竟父子情深,他心中卻實在不忍父親就這樣痛苦的離去。

李的寢宮中,若有若無的傳來疼痛的□□,李景通听在耳中,也仿佛錐心般痛楚。此時他分不清楚,自己的心中是期待登基的歡娛多一些,還是期盼父親能夠月兌離病痛的企望多一些?

在皇上的寢宮外站了約莫一個時辰,李景通只覺得腿腳發麻。他嘆息一聲,分開環圍的人牆,獨自向殿角僻靜處走去。

沒走幾步,忽然聞到一陣檀香氣味,還听見了喃喃的語聲。他尋聲而走,轉過殿角,在後殿的門口,見一個孩童正被對著他,點燃香枝,合十訟經。

他一邊走過去,一邊問道︰「是從嘉麼,你在做什麼?」

小童回頭,果然是從嘉。他看見李景通,連忙站起身來,恭身答道︰「父親,孩兒正在頌念《藥師贊》,祈望皇祖父能早日病體康健。」

李景通輕輕撫摩從嘉梳著丫角的頭頂,說道︰「你怎麼不到皇祖父寢宮外面去頌經?卻跑到這樣偏僻的地方來?」

從嘉仰面微笑,說道︰「以前師傅教過,頌經只要誠心,不拘地方所在。皇祖父寢宮外面人那麼多,孩兒在那里頌經,一來紛亂,二來倒顯得是有意為之,不見本心了。」

李景通心中一陣感慨,心中想道︰「從嘉今年還不到七歲,便有如此心懷,實在可喜。」便將從嘉抱了起來,親親他的小臉,說道︰「好孩子。」

他注目細看,從嘉含著微笑的小臉上,有一層柔和的華采光暈,使得他本就清秀的面容,更多了一點靈氣,他的雙眸如鹿一般良善,讓人見了便覺得舒服。

當下便說道︰「從嘉,咱們一起為皇上頌經,好不好。」

從嘉跳下地來,拉著李景通的手,又往香爐中添了幾枝香,便開始趺坐閉目,口中喃喃念誦,香煙的淡藍色霧氣浮蕩在兩人的身畔,顯得十分肅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有人聲紛然,李景通睜開眼楮,見一群宮監跑了過來,還一邊說道︰「太子殿下原來在這里,教微臣們好找。」

李景通站起身來,問道︰「怎麼了,是不是皇上……」

宮監連忙點頭,說道︰「殿下快隨微臣前來。皇上傳見!」

李景通聞言,容不得多想,連忙抱起從嘉,跟隨宮監快步走回前殿。

李的寢宮中雖然燈火輝煌,卻仍然是死一般的寂靜。眾太醫看見皇太子過來,紛紛圍攏上前。李景通問道︰「父皇的病況,究竟如何?」

眾太醫互相看看,似乎都不敢說話,李景通心急如焚,沉聲斥道︰「你們快說實話!」

一名年長的太醫才說道︰「皇上的病,我們已經盡力了,仍然難挽病勢。太子,你快進去見一見皇上吧。或許……就是最後一面了。」

李景通听見這話,一陣愣怔,淚水忽然奪眶而出。他無力的揮了揮手,命眾太醫帶著從嘉退下,自己在殿外站了一會兒,才終于邁步走了進去。

李的病情來得十分突然,雖然時間不長,日夜不停的疼痛,卻已使得他瘦弱疲憊不堪。看見李景通進來,李的眼中閃過一片希冀與慈和的光芒。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拉住李景通的手,緊緊握住,有好一會子說不出話來。父子二人默然相對,眼中都有淚光。

半晌,李才問道︰「你怎麼來的這樣晚?」李景通便將與從嘉一同頌經祈福的事情說了。

李慨然嘆息,良久說道︰「從嘉是個好孩子,難得的是,心地如此純良。」

他回目看向李景通,又說道︰「這孩子和你倒有些像。」

景通听得父親夸獎從嘉,心中一陣歡喜,卻又不敢多說什麼,生怕惹得父親心緒波動,對病況無益。當下只是答應了一聲,靜待李開口。

李在榻上說道︰「通兒,傳你進來,就是要說一說今後的事。我在位七年,總算是將南唐治理的有了些起色,原本想要等到國家更富庶強大一些,再傳位給你,如今看來,是不成的了。」

李景通連忙說道︰「父皇不過是身染小恙,過幾日便會痊愈的。」

李苦笑一下,說道︰「你又何必寬我的心?這個病,怕是熬不過今夜了吧。你不要打斷我,讓我把該交代給你的話說完。」

他深深的呼吸幾次,調勻了氣息,才繼續說道︰「德昌宮中有儲備著的金銀珍寶,刀兵器械,大約值七百萬錢,這就是我留給你家當,只要你不揮霍,也夠用了。咱們南唐國雖然有三千里的疆域,不能算是個小國,但切忌和鄰國妄動干戈,你要知道,我們真正的敵人不是吳越、南漢這樣的南方小國,而是那些北方的強權。」

李景通接口說道︰「北方?目下是後晉石氏稱帝,他們立國也只比咱們早了一年,目下根基尚不穩固,應該不足為患吧。」

李輕輕搖頭,說道︰「我料得後晉不會太過長久,他們所要面對的是更為強悍的契丹。後晉的君主已經將燕雲十六州盡數獻給契丹,而且還尊奉契丹為父,年年納貢不絕,這樣怎麼能夠長久?若是後晉當真敗亡,能夠打敗契丹之後立國的,就會是個非常人物了。我國目前雖說平安無事,但是,今後北方邊境定有變故,你要留心應付,不可輕敵懈怠。」

李景通連聲稱是,李又說道︰「通兒,你秉性懦弱,容易輕信他人。做了皇帝,要找一些忠心的老臣輔佐,切不可昵近小人。馮延巳這個人,才學不錯,但為人不足論,不可重用。」

李景通眼中有淚,問道︰「誰才是可信賴的老臣?」

李漸漸有些喘息不定,說道︰「孫晟這個人不錯,可以升遷任用。還有,你想沒想過立誰做太子?」

李景通愣了一會兒,說道︰「按理,應該是長子弘冀。」

李微笑著搖了搖頭,緩慢說道︰「弘冀心思縝密,又精明能干,本來是不錯的,但他太過陰冷,缺少做君主的襟懷。」

李景通又道︰「那麼,從嘉如何?」

李說道︰「從嘉品行柔和善良,他……」

他話沒說完,忽然氣息短促,握住李景通的手,也越來越緊。突如其來的疼痛,讓他面色忽現蒼白,才不過片刻之間,汗珠已經如雨般墜落。

李景通見父親疼得如此難過,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急切之間,將自己的手送至父親口邊,說道︰「父皇快咬住我的手,或許好過一些。」

李此時已經疼得百般無奈,不及細思,當真一口咬住李景通的手指,頓時,一陣劇痛讓李景通差點昏厥,低頭一看,手指已經皮破血出。

他強自忍耐,不讓自己發出疼痛□□,仿佛如此做,才能讓他心中平安,才能分擔父親的病痛。

手指上的痛楚漸漸激烈,李景通眼中的淚終于落了下來。不知道心中的難過和手指上的疼痛哪一個更加令人難受。想起十多年前,他和父親還是南吳臣子的時候,曾經一起參決政事,那個時候,何曾想過今日離別的傷痛?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李景通覺得手指上的疼痛漸漸減輕,睜目細看時,見李伏在床邊一動不動,他伸手試探之間,發覺李已經再無呼吸。

李去世後,李景通遵照其遺命,對外密不發喪,只說是命太子景通監國。皇帝的死訊,也只有幾名皇子和近臣知道。

期間大赦天下,升遷臣役,一切如常,一直到了第四天,才對外宣讀遺詔。

此後五日內,是大行皇帝的停靈殯葬之儀,在這幾天里,所有皇子、皇孫、朝臣,親眷都要前來行禮跪拜,唱儀官不斷重復的「謝儀」、「答拜」這樣的話,在弘冀听來,已經有些厭煩了。

他和所有皇孫排成一列,站在靈堂的下首,站在對面上首的,是他的父親與叔叔們。日復一日的冗長儀式中,他們都顯得疲憊不堪。

長久的站立,讓弘冀覺得雙腿發麻,他冷眼旁觀,看著來往的悼客,他們之中,幾人面上有真正的悲戚?有些人雖然哭得驚天動地,目光轉側間,卻不見眼淚。

更有些朝臣,已經圍在了李景通的身邊,弘冀認得的,便有陳覺與魏岑。這些在先皇朝中不能得寵的諂媚之人,如今見風使舵,先投靠皇太子,以求博得個進身的機會。

與他們相比,李景通兄弟幾人才是真正的哀痛。他們終日哭泣,聲音暗啞,面色蒼白憔悴,有時候甚至會昏厥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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