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瑞雪初霽,方連山一行在劉晏的帶領下,站在寶石山上向南眺望,只見西湖銀裝素裹,長堤橫亙,雪柳霜桃,整個湖面看上去鋪瓊砌玉,晶瑩朗澈,其冷艷之美令人無法自拔。
「你們看下面!那就是有名的斷橋殘雪!」劉晏指著山下,沉醉道。
「這橋沒斷啊?」成三莫名其妙,「不過這里的雪景倒是挺好看的!」
站在山上,俯視西湖,但見橫亙在湖中的長堤東端立著一道石橋,拱面無遮無攔,在陽光下冰雪消融,露出了斑駁的橋欄,而橋的兩端還在皚皚白雪的覆蓋下。依稀可辯的石橋身似隱似現,而涵洞中的白雪奕奕生光,橋面灰褐形成反差,遠望去似斷非斷。
山下空曠寺院亦傳來了聲聲鐘響,愈發使人生出無限感慨,方連山貪婪地呼入一口新鮮空氣,緩緩道︰「
樓台聳碧岑,一徑入湖心。
不雨山長潤,無雲水自陰。
斷橋荒蘚澀,空院落花深。
猶憶西窗月,鐘聲在北林。」
「好詩!」
忽听一人高聲贊道。
方連山轉身一看,有三人正緩緩向山頂走來。靠前的一位五十來歲,容貌清矍,黑色長髯垂至胸口,正是此人在高聲稱贊。其旁是一位約四十來歲,白白胖胖,張著一雙丹鳳眼的中年人,一臉笑意,亦在點頭稱是。兩人身後跟著一個奴僕模樣的人。
「劉副提舉?」方連山正要客氣時,丹鳳眼中年人卻是大喜,「原來你躲這兒來了!」
「原來是張大人啊!」劉晏苦笑道︰「切莫再稱什麼副提舉,在下早已不是官身了!」
「你也太莽撞了!」張大人嘆息一聲後,看著方連山道︰「這位能做出如此好詩的公子是?」
「這是方連山方公子!是在下的好友!」劉晏有禮道︰「這位是杭州知府張來儀張大人!」
「方連山見過張大人!」方連山微微躬身行禮。
「方公子年紀輕輕便能做得如此好詩,實在難得!」見方連山未行大禮,張知府也不介意,「這位是本官的好友晏……」
「老夫姓晏!公子可稱我晏同叔。」不等張知府完,長髯老者主動自我介紹了一番,「本欲欣賞雪景,不想听到了公子佳作!既然是舊識,何不同游?」
方連山等人也不好推辭,大家便相攜同游,談詩論賦,也算頗為投緣。
一路上空氣清冷,竟再看不到其他游客的身影,連商販亦消失了般。石道石階厚厚地鋪積著水沫似的雪。亭台竹樹,大都著滿了雪,向下低低地垂著,如密蓋著純白色的氈毯。偶有幾株山茶花,正在艷開著粉紅色的花朵,那花朵有些墮下來的,半掩在雪花里,紅白相映,色彩燦然……
「如此美景,竟才我們幾人來欣賞,實在可惜啊!」劉晏嘆息不已。
「西湖之勝,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張知府亦覺十分可惜,「能真正領山水之絕者,塵世有幾人哉!」
「數年前老夫亦在初春來過西湖,其時湖光瀲灩熹微,如晨光之著樹,明月之入廬,湖山之神髓,豈獨殘雪!」晏同叔回頭看著方連山,隨意道︰「不知方公子以為如何?」
「在下還是第一次來此,未曾見過西湖初春美景呢!」方連山可不想卷入這無謂之爭。
「那方公子是不相信老夫的話?」晏同叔卻是不肯放過。
「欲把西湖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這老頭夠倔的!方同學只好又抄詩一首。
「好詩句!」劉晏和張知府一起贊道,如霜和成三雖不大能听懂,但見方連山又被稱贊,心中亦是十分自豪。
「但願能早日听到公子完整詩作!」晏同叔亦驚詫地看著方連山,忍不住連連點頭,有心考驗,又問道︰「方才劉公子為西湖雪景不能為眾人欣賞而惋惜,方公子怎麼看?」
張知府有些怪地看了看晏同叔後,亦熱切的望著方連山。
「劉兄大可不必如此煩惱!至少還有我能理解你嘛!」方連山緊握住劉晏冰冷的雙手,「春秋楚人皆愛唱下里巴人,能夠欣賞陽春白雪的畢竟只是少數!現在西湖雪景少些人來也好,人太多卻又不懂這美之所在,豈不是破壞了這冷艷空靈之境界?讓我們共同努力,我相信總有一天,人們對兩只曲子都會喜歡!而劉兄你最終會真正被世人理解的!」
「知我者為我所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劉晏哽咽著,只是緊緊反握住方連山的大手。
「好一個‘境界’二字!」一直神色平靜略帶憂愁的晏同叔突然精神大振,大聲道︰「看來我等前來西湖賞雪,既是西湖的幸運,也是我們的福氣啊!今天就讓我們活出個境界來!」
「晏兄,你……」見著一反常態,意氣風發的晏同叔,張知府驚得目瞪口呆。
「你們看那里!」晏同叔指著湖心一座孤零零的亭子,「我們不如一起前去亭中賞雪!且悠閑一回!」
「船家,今日你可載人游湖?」晏同叔大方地掏出數兩紋銀,「你可否載我們去湖中亭?再去幫我們買些火爐和酒?」
「我是來收拾東西回家過年的……」本欲拒絕的船夫見到紋銀頓時兩眼發光,話亦咽回了肚子,忙接過了銀子,嘴里嘮叨著,「當然可以!不過這大冷天的你們過去喝酒?真是一群痴相公!」
一群痴相公?眾人聞言大笑。
「何日無雪?何處無湖山?但少痴人如吾等人耳!」方連山大笑著跨上了木船……
「方公子!」美景加知己,晏同叔喝得很盡興,滿臉通紅道︰「去年春天在洛陽老夫想出個好句子,可快兩年了,也沒琢磨出個下句!」
「哦?晏兄作詩詞也有被難住的時候?」張知府亦有些醉意,「不妨是個什麼句子?」
晏同叔端起酒杯,望著一片茫茫,緩緩念出一句︰「無可奈何花落去。」
「這……」張知府和劉晏低頭沉思起來。
「方大哥!」趁著斟酒,如霜悄聲道︰「你不是對對子很厲害嗎?怎麼盡發愣!晏老伯正看著你呢!」
「似曾相識燕歸來!」方連山月兌口而出。
晏殊!鼎鼎有名的大詞人!十四歲就中了進士的神童!晏殊不就是字同叔嗎?我怎麼這麼耳熟!方連山繼續發愣中。
「妙,妙,太妙了!」晏殊一听,大聲拍手叫好,又激動地舉起酒杯,「方公子真乃大才!老夫與你同飲此杯!」
「你……」張知府和劉晏望向方連山的目光,簡直不能用佩服兩個字來形容了。
「晏老伯請!」被如霜輕輕踫了踫,方連山方才回過神來,忙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方公子對的確實好!」張知府贊嘆道︰「上句和下句都形容的是春天的景色。拿‘燕歸來’對‘花落去’,又工整又巧妙。用‘似曾相識’對‘無可奈何’也恰到好處!」
「這兩句的音調正好平仄相對,念起來非常和諧好听!」劉晏亦夸道︰「總覺著里邊意蘊深厚,卻又不出來!」
「方兄,你覺得這兩句如何?」晏殊卻是笑意盈盈。
「不如請晏老伯先講!」方連山倒真想听听晏殊怎麼。
「宇宙人生多少事物,有一次性的一面,亦有重復性的一面。有一去不返的一面,亦有永恆的回歸一面。然這回歸重復不是原封不動的重現,而是重現中有漸變,只是似曾相識罷了。」晏殊輕抿一口美酒,「不知方公子有何看法?」
「這兩句描繪了人的意志所不能挽回的情景,即使只是個人一時的無名的悲感,也蘊含著人類永恆而無可奈何的悲感,由此而感到人類普遍的永久的無可逃避的命運。由這種主觀的悲哀推而至于客觀世界的運轉,又何嘗不如此!」方連山灌下一大口酒,「句子雖贍麗,但有沉著的內容,所以不流于輕倩浮淺!可以是在啟迪人們從更高層次思索宇宙人生問題,雖涉及到時間永恆而人生有限這樣深廣的意念,卻表現得十分含蓄!」
「……」晏殊激動地握緊了手中酒杯。
「最難得的是——」方連山猛地干下杯中酒,「此兩句有著珍惜現在,珍惜人生的積極意義。卻無及時行樂的消極頹廢思想!」
「 當」
晏殊手中的酒杯掉在了地上。
「方兄!」晏殊緊拉住方連山的手,熱淚盈眶,「人生難得有一知己!請容老夫與你以兄弟相稱!不想過了知天命之年,還能遇到一忘年交!哈哈!」
「晏兄!」方連山亦激動地淚光閃閃,心中算盤打得 啪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