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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政事堂內,因收復維州而洋溢的歡聲笑語,早被一片尷尬的沉默所取代。
「父皇!」瞅著一直對著奏章發呆的文宗,太子蕭厚熾再忍不住,「三弟的奏章到底了什麼?他是否同意按照聖旨處理維州事件?」
「難道三弟不同意?」齊王蕭厚照見文宗臉色有些陰沉,忙煽風點火,「這個三弟膽子也太大了!以為自己有些功勞,便不把父皇和政事堂放在眼里了嗎?」
「啟兒也同意歸還維州了!」文宗抬頭看了看太子和齊王,「不過他早先對悉怛謀等人已經做出了保全的承諾,希望能不歸還歸降之人。」
「上天有好生之德,吳王確有仁者之心。」左相陳無極緩緩道︰「只恐那吐蕃不答應啊!」
「陛下!吳王這樣做,也是為了避免自我斷絕今後再有人效忠歸降朝廷的門路!」白須飄飄的右相龐藉忙啟奏。
「父皇!萬不可因利而失大信啊!」齊王一臉焦慮,「吐蕃恐很難答應這樣的要求,從前朝的教訓來看,其勢必驅馬蔚茹川,直上平涼阪,萬騎遙來,怒氣直達,不十日可到咸陽橋,一旦大兵壓境,關中危險啊!」
「我們還沒把決定通報給吐蕃呢,齊王怎麼知道吐蕃不會答應?」龐藉心中冷笑數聲,「就是大兵壓境又怎樣?吐蕃前不久攻蜀失敗,攻大理又失敗,我大梁西北強軍豈會容其放肆?」
「你……」齊王不禁語塞。
「陛下!」禁軍大都督段天貴起身道︰「如果我們向吐蕃提出了要求,但吐蕃堅持維州和悉怛謀等人一起歸還,請陛下堅持第一道聖旨的聖意!我大梁再經不起兵鋒四起了!」
「只好如此了!」文宗看了看殿下眾人,無奈地點了點頭……
被臨時改造成蜀地招討使衙門的知府衙門仍然是一片喜氣洋洋。歡快的笑聲越過高牆,飄在風中。上到參謀、判官等重要幕僚,下到牙兵、校,紛紛跑來向招討使道賀。誰都知道,這將極大地增加龐厚啟的政治資本。
「罪臣悉怛謀參見招討使大人,招討副使大人!」悉怛謀大步流星地迎了上來,半跪行禮。
這就是悉怛謀?方連山好地打量著眼前這個身材魁梧、濃眉大眼的漢子,臉龐被高原純淨的陽光曬成了很樸實的黝黑,還透著雪域民族所獨有的高原紅。
也許只有這樣的質樸男兒,才會毫不保留地將自己,還有數百上千族人、部屬的性命交到一個素未謀面的人手中吧!方連山心中有些揪痛。
「將軍請起!」身形頎長、風度儒雅、充滿上位者氣息的龐厚啟忙扶起悉怛謀,「這位乃是方公子,你們認識一下吧!」
「在下方連山,見過將軍!」方連山拱手行禮。
「你就是方連山?」悉怛謀仔細地打量了一番方連山,「不想竟如此年輕!公子據守大渡城擊退大理,嚇跑了拉多王和果洛達哇,真是不簡單哪!」
「將軍過獎了!」方連山忙謙遜道︰「將軍棄暗投明,實在難得啊!」
「那朗達瑪毀我佛教,天怒人怨!」悉怛謀憤憤然,「現在居然先攻西夏,再犯大梁,又侵大理,如此不顧國力,肆意妄為,豈能長久?我見招討使大人治蜀,百姓安居樂業,兵力強盛,心下仰慕,故冒險投靠而來!」
「將軍……」龐厚啟再忍不住,眼眶泛紅,「聖旨下來了,要我們歸還維州和你們……」
大廳的氣氛在長時間的沉默中冷卻、冷卻,幾乎變成了一塊寒冰……
沒有怨恨,沒有憤怒,悉怛謀只是睜大眼楮,眼眶似要裂開般。
「我已請求陛下只歸還維州,定保全將軍等人的性命!」龐厚啟有些失魂落魄。
「謝大人!」悉怛謀眼泛淚光,俯身跪下。
「聖旨到!」龐厚啟剛想扶起悉怛謀,柳鉤兒便拖著娘娘腔,捧著聖旨,風塵僕僕而來。
「快給我看!」龐厚啟顧不得禮儀,徑直打開看了起來,愈看臉色愈發蒼白起來,搖晃著就要倒下。
「聖意如何?」方連山忙扶住龐厚啟。
「哈哈!」龐厚啟淒涼地大笑數聲,眼淚撲撲直下,「吐蕃拒絕接收維州,除非我們交出悉怛謀,還有那上千名族人和部屬!不行!」
龐厚啟用發抖的手提起狼毫,就要激動地寫下奏章,懇請洛陽天子收回成命。
「大人不要寫了!」柳鉤兒流淚跪下,「人臨行前陛下已經交待過,任何奏章都要等到您按照聖旨執行後再行奉上!」
「這……」狼毫悄無聲息地掉在了冰冷的地上。
「禁軍何在!」柳鉤兒聲色俱厲,「將悉怛謀戴上重枷,押入大牢!其余一干人等盡皆拿下!」
見著一言不發,絕望地看著龐厚啟的悉怛謀,所有人的心都碎了……
「龐兄!」待眾人盡皆哭著散去後,方連山握著龐厚啟冰涼的手,「給我些時間,我們一定要阻止這悲劇的發生!」
「你有辦法?一定要救他們啊!」心灰意冷的龐厚啟亦緊握著方連山的大手,激動地渾身直顫。
「柳公公有禮!」方連山拱手行禮,「在下方連山,曾在慶州隨龐兄押解軍械時有幸見過公公一面!」
「方公子客氣了!」柳鉤兒竟十分客氣,「想當日公子義薄雲天,不顧身死,毅然前往吐蕃勸論恐熱,那高大的背影令灑家至今難以忘懷!」
「公公過獎了!」方連山忙懇求道︰「可否將歸還悉怛謀等人的時間拖延一下?」
「皇上催的可急了!」柳鉤兒有些為難地看了看方連山,又瞅了瞅一臉陰沉的龐厚啟,一咬牙,「時間短些還可以!」
「不要太久!」方連山忙道︰「十天!給我十天就好!」
「那可不行!皇上還等著我監督完後,回去復旨呢!」
「就十天吧!」龐厚啟也急了,竟用起了商量的語氣。
「吳……招討使大人!」柳鉤兒也急了,「您這不是要了我的命嗎?」
「我的面子也不給了?」龐厚啟有些怒了,「那依萱臨行前總對你交代了什麼吧?」
「這……」柳鉤兒都快哭了,「八天!最多八天!」
「謝公公!」方連山心里松了些,「依萱?依萱是誰?我認識嗎,龐兄?」
「沒什麼!」龐厚啟遮掩著,「就是我弟弟龐以玄!他和柳公公的關系較緊密!」
「方公子!」柳鉤兒從懷中心翼翼地掏出一封信,「這是龐公子托我帶給你的信!」
這個龐以玄怎麼托個太監給我帶信?方連山莫名其妙地接過信,剛打開,一股淡淡幽香便鑽入了鼻孔,幾行娟秀的字體呈現在眼前。
「方兄,慶州一別,甚為掛念。聞听兄台數次遇險,十分擔憂,望保重身體。我妹妹亦很想見你一面,盼早日到洛陽。」
旁邊還有一行字,「我妹妹真的很漂亮哦!」
腦海中又浮現出龐以玄那絕美的臉龐,方連山覺得心里怪怪的,卻也不再多想,轉身拉起龐厚啟就要去忙活。
「等等!」柳鉤兒急得大叫,「你怎麼不回信啊!」
「告訴他,我會到洛陽去找他的!」方連山的回話從門外傳了進來。
「這個臭子!」柳鉤兒憤恨不已,「可憐主子日夜思念,人都瘦了一大截了!還囑咐我好生幫你呢!沒良心!」
數日後,當頸、手、足上了木枷的悉怛謀蹣跚走出知府衙門大門的那一刻,龐厚啟平生第一次低下了驕傲的頭顱。他沒有現身來為悉怛謀送行,這個敢于直面黯淡時代的貴冑不敢面對一雙雙哀怨的眼楮……
車轔轔,馬蕭蕭,寒流中的成都府的街頭擠滿了送別的人群。蜀地百姓默默地看著一架又一架車顛簸著,從眼前駛過。
車上載滿了一個個竹畚,竹畚里裝滿了披枷戴鎖的人,佝僂著身形,垂下頭顱,行進在不歸的長路上。
車輪卷起的散漫黃埃被蕭索的風吹得很遠很遠,與漫天陰霾混成一片,是那樣的蒼涼悲壯。
與黃埃一起飛舞的,是一千多人的哭聲,在空蕩蕩的天地間飄來蕩去,象離群的九秋雁,在風中哀哀唳嘹。
哭聲里沒有乞憐求生的意味。他們知道听得見啼哭的人徒勞無功地做了很多、很多,也沒有能挽救什麼。把他們送上絕路的人又躲在洛陽的朱門後面,什麼也听不見。
悉怛謀和他的上千族人、部屬不過是把哭聲當成了一曲無韻的歌聲,悼念自己,嘆息生命的無辜與無奈……
金碧輝煌的東宮內,欣賞著數名美姬在悠揚的樂聲中翩翩起舞,品嘗著人間難得一見的美酒佳肴,歡聲笑語充斥著整個大殿。
「當初快馬來報,失落了五十年的維州以無代價的方式收回,整個洛陽可是都轟動了呢!哈哈!」太子舒暢地飲下一大杯美酒。
「是啊!那光景我可是看到了!」齊王亦附和道︰「整個中書省像過年一樣熱鬧!三弟的名字可是又一次掛在了無數人的嘴邊呢!」
「實話,听到朝堂上傳來的陣陣歡呼聲,我的心里真是——」太子又飲下一大口酒,眼神陰毒,「真是又尷尬又恐慌!再這樣下去,這個太子之位交給三弟得了!起來,當時全靠左相一語中的啊!‘徒棄誠信,匹夫之所不為’!好!我敬左相一杯!」
「左相大人話一出口,那些歡慶的人全都閉了嘴!」齊王亦巴結道︰「大臣們原本樂觀的情緒如「落葉墜寒霜」,在冷風里一掃而空!」
「不過左相所言非虛啊!」段天貴面色凝重,「如前朝那樣吐蕃鐵騎殺過咸陽橋後會怎樣?簡直就是一幅山河破碎、兵臨城下的恐怖景象!」
「這……」想到自己以前听過關于吐蕃的種種可怕傳聞,太子不禁打了個哆嗦,臉色有些蒼白,「總之,多謝左相對我的大力扶持!」
「太子言重了!」陳無極卻是毫無喜色,冷冷地看著蕭厚熾,「只是希望太子登基之後,不要忘了我們的約定!」
「放心吧!我登基後立即封天理教為國教!」蕭厚熾又舉起了酒杯,兀自沉醉在美好想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