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翎還未驚訝完,又立刻反應過來,「你是指因為火曜石?」
「這只是一方面。」景昀坐起身,背靠床頭,看著龍翎的眼楮道︰「我們一路上都沒有遇到狼群,這才是引起我懷疑的地方。」
龍翎喃喃︰「傳聞祭師可佔卜吉凶,預測未來,飛禽走獸無一不從。」
景昀點頭,「正是如此。」
他抬手揉了揉額頭,心里總覺得哪里古怪,卻又說不上來。
龍翎看他,「你覺得是你阿爸控制住了狼群?」
「他若有了這樣的能力,自己會不知道嗎?」景昀抬眸看他。
房間里一時陷入沉默。
龍翎面朝床頂,雙眸睜著,道︰「這是怎麼回事?祭師不知道?又或者他知道,卻是刻意隱瞞了?」
景昀臉色一沉,饒是對方是自己父親,他也禁不住心里一陣膽寒。
上一世被背叛的經歷實在太多了,景昀已經習慣性懷疑任何人任何事。
他坐起身,不顧腳傷艱難地下床,跪伏在地磕頭謝罪。
龍翎沒有阻攔他,只是在床鋪上側了個身,目光掃過景昀小小瘦瘦的身子,語氣听不出任何感情地問︰「還不能證實是不是這麼一回事,為何下跪?」
「若景昀沒有猜錯……應當是父親刻意隱瞞了能力之事,雖不清楚原因,但瞞著這麼大的事無論如何不是妥當作法,景昀願為父請罪,還請族長稍作忍耐,暫作不知。」
「哦?」龍翎眯起眼,手指在床沿邊輕敲兩下,「你打算怎麼做?」
「景昀自會想法子查清楚這件事。」腳傷隱隱作痛,景昀額頭滲出汗來,卻始終恭恭敬敬以額頭點地,半點沒有起身的意思。
龍翎沉默了一會兒,嘆了口氣。
「起來,身上還有傷呢,像什麼樣子。」他疲憊地翻了個身,以背向著景昀,面朝里喃喃︰「我寧願相信祭師是有自己的原因暫且隱瞞。」
景昀小心地起身,拖著傷腿坐到旁邊椅子里,呼出口氣,低聲道︰「我也……」
他抿了抿嘴角,哪怕是自己的父親,他此時也不敢,更沒有資格保證什麼。
龍族律法森嚴,一旦有判出者,下場絕不會輕易了之,而他和母親到那時也月兌不開干系。
他看向窗外,明明陽光明媚,可心里裝了事,只覺前途多難一刻也輕松不了。
手指揪住衣袖,還未及細想,又听龍翎慢慢道︰「提摩,你太過嚴肅了。」
景昀一愣,回頭看向床上之人。
他並不是驚訝于龍翎對自己的評價,而是因為龍翎叫了他……提摩。
族長所賜名字意味榮耀,大多取自古老的龍族語言,而非現在的常用語。
一則表示地位,二則表示對祖輩尊重之意。
被賜與了名字的人,其他族人見其便只能稱呼被賜予的名字,以示對族長的遵從和尊敬,只有那人的家人可稱呼其本來名號,但若在重大場合,也是得稱呼被賜予之名的。
而族長,則完全不必稱呼賜予的名字,只喚那人本名便可。
景昀前後加起來對龍翎已有幾十年的了解,龍翎不喚自己本名只有一個可能,他心有不滿或者生氣了,可這是建立在二人兩情相悅的基礎上的;而當龍翎對其他人不喚本名時,除開情緒上的原因,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不再被信任。
景昀如今八歲,龍翎十三,二人現下只是相較于其他族人關系稍顯親密而已。因為從小一起長大,也因為龍翎第一次賜名便是給了景昀,再加上祭師和族長之間微妙的遵從關系,龍翎自小與他一起長大,其信賴和親昵程度自然與其他人不可同日而語。
可總歸還是年幼了一些。景昀父親隱瞞了事,景昀跟隨他外出的這段時間語言行為透出總總怪異,此刻混在一起,龍翎就算是缺心眼也該提起十二分警惕了,更別說他對這些事本就敏感。
景昀若還是八歲年紀恐怕不懂,可現在卻是稍一思考便明白兩人之間突然出現的距離來自何處。
他皺眉道︰「我只是擔心族長安危。」
他說得是實話,可龍翎卻想得比他復雜。景昀見龍翎沒有回話的意思,也不再開口,又等了一會兒,听床榻之上傳來均勻的呼吸聲,大概是睡熟了,又或者只是裝睡,不管是哪一樣都彰顯著對方不想看見自己。景昀無奈地坐了一會兒,便起身杵著拐杖一瘸一拐出門去了。
他並不怪龍翎對自己起了防備之心,不如說,這樣的龍翎反倒讓他松了口氣。
小心掩上門,景昀在門口想了一會兒接下來自己該做什麼。
他一邊想,一邊艱難地下樓,到了客棧外頭,見陽光大好,干脆找了對面的茶館坐了,跟店家要了茶水和瓜子,將拐杖放靠在桌邊,喝起水磕起瓜子來。
喀——
一枚瓜子殼落地。景昀小小的腮幫子一動一動,慢慢想︰龍翎沒有感情用事一味相信自己,這是好事。
喀——
又一枚瓜子殼落地。景昀換了個姿勢,一手撐了腮幫子,目光看著對面客棧大門,想︰火曜石是放在內城的,若父親真的是看到火曜石發光才帶著人馬一路趕來,從召集族人到目的地,時間依然是對不上的。
喀喀喀——
一枚枚的瓜子殼飛快地落地,景昀想得越認真,速度越快。磕瓜子的聲音太過清脆,以至于茶館里的其他人都朝他看來。
有人發出低低地笑聲,大概是見一個小女圭女圭無比認真地磕著瓜子的模樣太有趣了一些。
景昀卻毫無自覺,繼續想︰若是父親一開始就在外城,趕來的時間倒是說得過去,可祭師平日無事應當是守在內城的,除非有人提前提醒過他,這樣一來,便又和虎族細作掛上鉤了。
那麼父親隱瞞了祭師能力之事,是否和虎族細作有關系?
景昀停下手,瓜子一頭點在唇上,目光看著對面客棧大門,神色古怪又復雜。
他想起了一件事,上一世父親因為誤入獵人陷阱而被砸斷了雙腿之事。當時父親雖被族人發現救了回來,卻因為失血過多沒多久就去了。
沒有人會在那種時候詢問他為什麼會誤入陷阱,阿媽也只在主持完父親葬禮後才說他是去采藥。
那時候景昀十歲,對阿媽的話並沒有引起任何猜疑。況且,父親親自去采草藥的事也不是第一次了,更沒有值得懷疑之處。
可現在想來,卻到處都是破綻。
阿爸采藥的路線從來都是固定的,獵人的陷阱雖不固定,卻也總在一個差不多的範圍里。走了幾年的老路如何還會誤入陷阱?
就當父親那日是昏了頭,運氣不好吧,在當年尚且說得過去,眼下有了火曜石這事,景昀越想越覺得不對勁。
當年……火曜石是否也蘇醒過呢?
毫無疑問的是自己繼任時火曜石回應了自己,這也才奠定了之後自己在族內的地位,更可以說,正是因為火曜石才讓龍翎與自己成了婚——哪怕當年的自己根本沒想過這一層。
可若是在那之前,火曜石已經有過蘇醒的征兆了呢?就如同這一次一樣?
聯系後來戰爭的失敗,龍族的覆滅,以及先後被背叛的種種,景昀突然福至心靈地想︰會不會我們一直錯了,我們在很早的時候就已經陷進了某一個陰謀里卻毫不自知?
景昀放下手中的瓜子,蹙起了眉頭。從別人的視覺來看,這幅畫面是極其滑稽的。
終于有人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
「提摩,你到底有多少煩心事呢?」
那人說話嗓門兒很大,笑聲爽朗不會令人厭煩。景昀愣了一下回頭,就見一個高高大大的男人正端著茶杯走了過來。
那人在對面椅子里坐下,突一照面,景昀腦子里轟地一下。
那人沒發現景昀神色反常,繼續笑道︰「本來想跟你打招呼,卻見你一人時而皺眉時而喃喃自語,好像演獨角戲一樣。」
男人似乎嘴上沒門,說話直來直去,笑得嘴巴咧開眼楮眯起,露出一口白花花的牙齒。
他長得不算英俊,卻很有大男孩兒的開朗氣質。哪怕是最嚴肅的弦長老,听到他說話也總會忍不住帶起一點笑容來。
這個人曾有過一段時間,被叫做龍城的小太陽。
可景昀卻絲毫感受不到太陽的溫暖,他的內心只在一瞬間就被復仇的火焰淹沒了。
他猛地放下手,下意識就去模身後的匕首,可手卻模了個空。
這毫不掩藏的殺意讓對面的男人一怔,笑容僵硬下來,略帶勉強地道︰「提摩?這是怎的了?誰惹你不高興了?」
他稍稍與桌子隔開了一點距離,語氣依然溫和,眼楮卻牢牢盯住景昀的動作,幾乎在一瞬間就進入了備戰狀態。
是他。
景昀再一次確定了。
這個虎族的細作,他居然真的混了進來!
景昀原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冷靜,再見到對方的時候一定能將注意力放在如何揭穿他之上。他甚至欣慰地覺得,自己能回到這個時候,就有能力阻止許多事,改變許多事,曾經加諸在他們身上的一切災難和不幸都將就此改變。
可沒想到毫無準備地看到他時,景昀瞬間失去理智,甚至忘記了自己不過是個八歲年紀的孩子。
那一刻他內心作為成年人的靈魂一瞬間爆發了,殺意毫不遲疑地直撲向桌子對面的年輕男子,竟讓對方懵了一瞬。
虎族的細作,更重要的是,他是虎族的人!是有滅族之仇,不共戴天的死敵!
景昀牙關咬得死緊,族人的哭喊和龍翎臨死前絕望地怒號充滿了整個腦袋,那故意被自己埋葬的仇恨之火幾乎轉瞬間就被點燃了。
那人還未及再說,景昀已經直接撲向了他。隨著茶杯摔碎的聲音響起,周圍響起驚呼,景昀雙目赤紅翻上桌子拽住男人衣襟,另一手握成拳頭已朝男人臉上招呼而去。
「景昀!」
景冥的聲音突然在茶館門口響起,一群烏鴉不知從何處突然飛來,撲扇翅膀洶涌從景昀和男人之間飛了過去。
景昀下意識閉眼,手上一松整個人便朝後倒。原以為會摔個結實,卻被男人輕輕一撈,順勢抱了起來。
景冥怒不可遏,「你在做什麼!」
他一邊說,惹得眾人驚叫的烏鴉已經又迅速地飛走了。
景昀這才回神,轉頭看向父親的眼光意味不明,景冥已幾步走了過來,從男人手中接過他,道︰「抱歉,是我管教無方。」
「誒,小孩子嘛。」男人無所謂地笑笑,又多看了景昀一眼,道︰「大概提摩今天心情不好。」
景冥臉色黑沉,又跟男人客套幾句,這才抱著兒子往回走。
景昀的手指一直無意識掐住掌心,攀在父親肩膀上遠遠和男人對視,兩人誰也沒有先移開目光。
等進了客棧,大堂里,龍翎已經等在那里了。
他的目光越過二人朝外看了一眼,又淡淡掃了景冥一眼,問︰「發生了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