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昀不確定那個細作是否混在阿爸帶來的人馬中,若是,對方跟來的原因是什麼?想趁亂下手?
他坐在馬車上四下環顧一圈,眾人此時都是松了口氣,有救援前來多少算是安定了人心,若是這時候下手,說不定還真是好機會。
所謂暗殺,要的就是一擊致命。
景昀眯了眯眼楮,突然道︰「族長,你累嗎?」
龍翎顯然也松了口氣,較之前的焦躁而言溫和了許多。他側目看向依在窗框邊的人,濃眉挑起,「怎麼?」
「我一個人在車上,又不能動……很無聊。」景昀的腦子里壓根沒有自己跟人打滾撒嬌的經驗,更別提現在身子里住的是一個成年人的靈魂。
他努力將姿態放低,眨了眨漆黑的眼眸,效仿亓笙傻乎乎的模樣歪了個腦袋說,「族長能陪我嗎?」
龍翎︰「……」少年族長有些疑惑地看了看他,但被這人拜托的滋味顯然很好,架子只端了一會兒,便如赦免之姿瀟灑一揮手,「看你這可憐模樣,得了,陪你便陪你罷。」
景昀僵硬著臉,趕緊點頭,還扯開嘴角干巴巴笑了笑。
「謝族長,呵呵呵。」
山路那頭忙碌了一整夜,期間眾人隱約听得有狼嚎之聲,奇怪的卻是始終只聞其聲不見其影。
等心驚膽戰的一夜過去,至翌日中午,艷陽高照,眾人才終于看到了滿頭大汗似在水里泡了一整夜的族人們。
「阿爸!!」
「孩子!!」
救援隊伍里大多是中年男子,因為狩獵季是鍛煉年輕人,他們的長輩便都在族中等著。山石被搬開,親人相見的喜悅和輕松一下涌了出來,年輕人到底沉不住氣一些,已是忍不住向親人們沖了過去。
龍翎和景昀靠在馬車邊看著,昨晚上龍翎讓人給景昀做了根簡易拐杖,就見景昀一手撐著拐杖,一瘸一拐地朝自己的父親走去。
「昀兒?!」景冥嚇了一跳,不知道他傷得如何,不敢伸手抱起來,只能蹲扶著他的肩膀,將兒子半摟進懷里小心查看,「傷哪兒了?疼嗎?」
景昀看著那張熟悉的臉龐,心里動容。阿爸年紀不大,他和阿媽成婚時都不過十五歲上下,先頭幾年未有孩子,如今自己八歲,阿爸和阿媽依然未到而立之年。
只是男人是個容易操心的性子,年紀輕輕眼底已是一派風霜之感,但不可否認的是,景家的男兒代代都生得分外好看,或英俊或瀟灑或儒雅,可能真是應了祭師有法力一說,只膚容來看是從不顯老的。
景昀一時有些心情復雜,一邊搖頭說不痛,一邊緊緊拽住了父親的衣角。
這個男人到死前都拼命地守護著景家的尊嚴,愛護著自己的家人。若他們只是普通人家,父親的負擔不知道要輕多少,或許阿媽也會更快樂。
「阿爸……」景昀抿了抿嘴角,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將腦袋杵進父親懷里,默默地蹭了蹭。
此時,就算不故意效仿亓笙,他渾身上下都散發出了自然而然的孩子氣息。
在父親面前,無論自己多少歲,永遠都是孩子。
他貪戀這一刻的擁抱和溫暖,閉上眼楮感受,竟就不願再睜開。
沒有什麼比家人的懷抱更能遮風擋雨,不用有任何顧忌和疑慮的地方了。他深深吸了口氣,嗅到父親身上好聞的草藥香,那是龍族的男人們最常抽的一種藥葉煙,在陽光下暴曬過後再點燃的味道。
干裂的,帶著一點泥土氣息的味道,幼年記憶里父親的味道。
景冥有些詫異,懷中的孩子好似在撒嬌?有這種可能嗎?這個從小到大自尊心就比任何人都高,比任何人都好強的孩子,居然輕易地就表現出了脆弱。
景冥有些受寵若驚,伸手拍拍兒子的腦袋,嘴角勾起一抹欣慰地淺笑。
他哪里知道,懷里的兒子是自己的兒子,卻也不是自己的兒子呢?對于景昀那二十幾年失去了所有親人,看了太多生離死別的人生來說,眼下的每一刻都值得他去珍惜,去銘記。
景昀緩過神來,抬起頭四下環顧。
人群里沒見到那個細作,他想問,卻又無法確定這時候虎族是否派了細作來,萬一自己想錯了呢?
只好閉口不言,被景冥拉著,看向走過來的幾人。
龍翎和三位長老走近他們,其他族人已經各自上車準備離開了,婦孺前頭是結隊的男人們,他們騎著馬背著弓箭,讓人心里安穩不少。
車隊開始緩緩前行,龍翎他們卻站在原地。
龍翎問︰「祭師為何會突然趕來?」
景冥道︰「其實……屬下是受到了真主的召喚。」
「真主?」
龍翎一皺眉,其他三位長老則是一愣。
弦長老不可思議地道︰「你听到真主的聲音了?你……你不是沒有能力嗎?」
景冥被這麼直白地說「沒有能力」,臉上略帶了點尷尬。
「不是听到聲音,是前幾天火曜石突然發光了。」
火曜石乃代代祭師繼任大典時需要佩戴之物,普通人拿著不過是一塊火紅色的石頭,而當祭師朝它許願時,它會從里向外地發光,起到回應願望之意。
只是祭師的能力消失後,龍族的火曜石就蒙上了灰,再沒發過光。
而現在,景冥竟說火曜石發光了?
三位長老頓時驚疑不定,「是真的?你會不會看錯了?可……怎麼會?」
弦長老一時不知該喜該驚,要知道兩百年前的傳說居然成了真,哪怕這是他們一直遵從的信仰,親耳听到的一瞬依然不知該作何反應。
知長老倒是猛然皺眉,「難不成是龍族要出事?」
不怪他如此想,畢竟是多年沒發生過的現象,此時突然顯靈,很難不讓人擔憂。
景冥點頭,「屬下正是擔心不已,這才帶了人馬尋找族長,沒想到半路就遇到這樣的事。」
他轉頭看了看已被清理干淨的山路,神色復雜。
三位長老面面相覷,都看到彼此臉上的驚疑不定。遂又問了具體時間,當天發生過什麼事,是不是景冥做了什麼等等。
景昀站在一邊听著,他面上沒什麼反應,內心卻是震驚不已——火曜石發光的時間,竟然就是他重生的那一刻。
難不成是火曜石感應到了什麼?
「其他的事回去再說吧。」龍翎打斷三位長老執著地追問,「回去親眼看看不就清楚了嗎?」
三位長老這才回神,不等龍翎再說,趕緊各自上了馬車,催促馬夫啟程了。
這一走又是兩天一夜,路上倒是稀奇地沒有遇到狼群。等回了龍族外城,城牆上傳來歡呼。看到孩子們平安的女人們也各自松了口氣,互相張羅著要去弄些什麼好東西為大家接風洗塵。
景昀看著熟悉的龍城,眼底情緒沉得很深。
城外成林的繁茂樹木,灰色城牆上爬滿的藤蔓,龍族的圖騰標志刻在城門上方,那是一只青色勾著金邊的龍頭,圖騰下方則寫著一個碩大的「龍」字。
城門大開,外城里的景色一覽無余。馬車和馬隊陸續進入,兩邊屋舍高矮不一卻是排列整齊,大道于城門筆直向前,至外城中間處又呈十字交叉型將道路和房屋分割開來,若是從高處往下看,整個龍族外城便是一個規規矩矩的「田」字。
一路看來,這里的守衛和巡邏護衛最多。畢竟是龍族外城,擔當著盾牌角色,城牆都比其他城池要高出許多,也結實許多。
也不知龍族祖先當年是出于什麼樣的考慮,龍族從外城至中城到內城,采取的是一條直線的方式。外城城牆圈住的是整個龍族,通過筆直大道一直走到「田」字盡頭,便有通往中城的城門,守衛和巡邏護衛又是不同,中城內又分幾個小城,其中有河流有山丘,並不是直來直去的城對城,若是快馬加鞭,中午從外城出發,到中城最近的小城區大概要一天半時間。
同理,穿過中城才能看到進入內城的城門。
一行人在外城稍作休整。
外城又叫「津封」,和中城內城不同,沒有其他小城。這里最不顯繁華,房屋樸素,房屋底下有很多隧道,上面看起來交通發達,通路以人馬最為便捷的行走方式為主,地底下則如同一張大網,關鍵時刻能起到大用。畢竟是龍族的盾牌之城,比起內城的繁華,這里更看重防御和攻擊。
城牆上每隔一段距離便有瞭望台,守衛的素質也是最好的。
馬隊各自散去,馬車也在不同的幾家客棧門口停了下來。
有人在外城有親戚,便就此與大部隊分開了。到了這里就已經是回了家,族人能自由選擇回內城的方式。
身邊的人各自告辭離開,景昀自然是跟著族長,阿爸將他背上客棧,又給他叫來熱水和飯食,囑咐他好好休息。
龍翎也跟了進來,景冥看他,龍翎便道︰「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你只管去跟長老說清楚,其他事稍後我自會詢問長老。」
景冥頓了頓,「族長是要留下?」
「我累了。」龍翎說完,不想再回答,徑直走到房屋里頭,躺上了景昀睡著的床鋪。
景冥只好行禮告退,又為兩人關好門。等走廊上的腳步聲走遠了,龍翎才問︰「回來的路走得真順。」
景昀閉著眼,鼻子里懶洋洋地「嗯」了一聲。
回到久違的家,他的神經不可避免的放松下來,果然就覺得累得不行,這一路他都警惕著四周,生怕有埋伏出現,可如同龍翎所說,這一路太安靜了。
越是沒有動靜,越是讓人不安。
「虎族是吃飽了撐的嗎?趕了幾頭狼,炸了幾塊山石,完事了?」
景昀良久沒有回答,直到龍翎以為他睡著了,正要起身,卻見景昀突然睜開了眼楮。
那雙漆黑的眼瞳似乎藏著許多情緒,終究卻歸于一片平靜無波。
「我阿爸可能有祭師的能力了。」
這話听起來沒頭沒尾得很,龍翎怔了一下,陡然瞪大雙眸,「你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