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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糖的腦袋埋在那個懷里半天不動,紀陶想拉起她來細瞧,那個小腦袋卻倔倔根本不肯抬。

他發現唐糖是在輕輕啜泣,硬捧起那張臉,就著黯淡晨光,發現她面頰兩側皆破了皮,血漬星星點點,一雙小手更是慘不忍睹,手指頭全是水泡,手腕磨得血肉模糊,其中一只連手背皆是破碎不堪,就像是上過了什麼嚴刑。

他難過得心都碎了,又絕不敢置信︰「是……二哥做的?」

若不是惦念著暗道入口處還有一個朱掌櫃,唐糖許就暈死在這個懷里了。她並未答他,強撐著意志咬牙哭罵︰「這個時候裝神弄鬼,三爺還是人麼?方才真的嚇死我了……」

懷中小人滿身傷痕,眼淚捧都捧不完,紀陶又憂又忿,卻只可拍哄著︰「都是三哥的錯,任你發落好不好?咱們不哭了罷?告訴我怎麼回事。」

唐糖也驚覺現在不是哭訴的時候,指指腳邊暗道出口︰「救人要緊。朱掌櫃為我拖累,還困在那頭不敢出去。暗道很窄很長,你守在這兒,我回去救她過來。」

「我去就是了。」

唐糖將腦袋往他懷里蹭了蹭,身子微微顫抖︰「我不想一人留在這里。這會兒他若是冒出來說要帶我走,我連自裁的力氣都沒有。」

紀陶氣急︰「為何要自裁?」

唐糖沒有工夫答,回身就往那暗道中扎進去︰「這會兒分說不明,一同去罷,三哥,我就算死在暗道里,也不想重溫那噩夢了。」

紀陶心底都在淌血,無言緊隨其後,那暗道果然又緊又窄,他只能輕輕捏一捏她的腳︰「糖糖,慢點兒。」

唐糖頓下來,輕輕「嗯」一聲,其實她根本快不起來,淚卻怎麼都收不住了。

這暗道像是無有盡頭,她的體力瀕臨耗盡,每每停下來休息,他便又往她腳上輕輕捏一捏,那種奇妙的感覺很難言傳。

她一言不發,心里頭對他又是怨恨,又覺得踏實安慰,仿佛再也不會與他分離。

終于瞧見暗室燈火的時候,人大約只剩下最後一口氣,她奮力向外一撲……眼前一黑,竟是什麼都不知道了。

**

唐糖做了個噩夢,她又回到去年四月逃亡的那陣,被人漫山追逼,剛逃到山下往水岸邊去月兌了險,卻在水邊遇見紀陶。他在夜色里回首對著她笑,唇角的笑靨若隱若現。唐糖追奔上去,他卻同她揮一揮手,轉身上船走了。

她慌得不知如何是好,起坐吁吁氣喘,卻茫然不知身在何處,只覺得身子奇熱,雙手被裹成了兩枚小粽子,什麼都抓不住,而屋子搖搖晃晃,晃得她頭暈目眩。

有只大手覆在她的額頭,聲音憂慮但極溫和︰「燙成這樣怎的還未發汗。告訴我,做什麼噩夢了?」

唐糖張了張干澀的唇,竟是開不出口,紀陶立時遞了水喂她︰「我們在去三清鎮的夜船上,你睡了一天不見好,我怕你醒來發現還在鹿洲心有余悸,便自作主張帶你走了。」

唐糖眼淚掛下來︰「那朱掌櫃……」

紀陶扶她躺下來︰「朱掌櫃都告訴我了。听她說,二哥……要的只是糖糖一個,你若離了鹿洲,他身上又有傷,想必很難再要挾她們什麼。他們有的是人,你放心。」

「那你放心你二哥麼?你有沒有見著他?」

紀陶強壓一腔怒火,搖搖頭︰「我不敢離你左右,也未細找。他許是故意躲著不敢見我,許是已然跑了。」

「他不會放過我的。待他傷一好,必定還會回來捉人。」

紀陶恨道︰「那他就是在做夢,我再也不會同你分開。」

「……他巴不能拆散我們。」

「別這麼說。」

「分明就是這樣,上元節那夜,他便是來同你說這事的可對?他要留著我這個活口以作它用,怕活殺的時候你瞧著傷心,故而要擄了我走,教你看不見的時候再下手。難道不是?」

紀陶揉揉唐糖腦門,難過極了︰「他從來只知道讀書,也不知從哪去生的這一身豹子膽。哼,下手……他昏了頭,我豈是吃素的?」

唐糖故意說︰「你不如將我交給了他,從此盡可逍遙快活去,更不用為我傷了兄弟和氣。」

「沒了你我還剩什麼?」

「從前也沒听說你有多歡喜我。」

「那是你還小,又……名不正言不順,也不方便提。萬一嚇著了你,回頭再不給我寫信,我看你不住,反讓你被什麼危什麼虎的騙走,到時找誰說理?總要先看緊了,再待你到了年紀,一鼓作氣,他們若是不允……小丫頭不懂情和愛不要緊,好歹懂私奔是個什麼意思。從前即便早早對你說了,你若不懂,我才是吐血三升。」

唐糖回憶一下,分別七年間,除卻他們中間又見過的那寥寥數面,紀陶的信的確月月都來,從無一月中斷。誒,這個老狐狸,當真是這樣死死盯著她麼?

她橫他一眼︰「三爺明明這般風流,倒說得自己娶不上媳婦似的。」

「我的朋友往後一個個帶給你驗,你自己模著良心說,哥哥哪里沾得上風流二字。」

「往後……有往後你會我留遺言?三爺就沒盼著和我在一起過。」

紀陶頓了頓,呼吸都難過得有些阻滯,他揉揉她的頭發︰「胡說八道,好容易守著盼著,長成了這個樣子,我如何舍得。」

「長成了什麼樣子?破臉一個。」

「不破的時候挺好看,即便破了,也楚楚動人,是個可以娶回家的姑娘了。」

他的唇瓣軟得像是棉花糖,柔柔往她面頰貼了一下,他也不敢吻得深,就這麼踫了踫,竟刺得她有些微痛,唐糖眼淚就涌出來︰「你同梁王究竟在交易什麼?」

紀陶嘆氣︰「二哥中了一種睡花的劇毒,惟梁王處可得解藥。」

「他身中劇毒?嗤,昨夜他那個樣子,如何我一點都看不出來。你可知道,你為他苦求解藥,他卻似乎與梁王另有交易,險些將你賣給趙思凡。」

他刮一下她的鼻子︰「糖糖說得好生難听。」

「難听?哼,你左臀上的桃花還紋在人趙思凡腕上呢!」

「二哥確然是過分了。」

「那還怪我,分明就是你被賣了。」

「此事我也是才知。我正月時見過二哥毒發時的樣子,當真痛不欲生,看得人很是揪心。糖糖,二哥從來待我最好,若沒有他,世間早就沒了我這個人。去年四月二十六那夜,他去地牢私探,我因著急出門送封急信,央他與我互換一夜,不想……幸而二哥撿得一命,奇跡般從地牢逃生,仍是被煙燻壞了嗓子,傷了左腿。」

「紀陶我在想,他從地牢逃生,如若不是奇跡,而是有人暗助……」

「這個尚且不明,這案子我查了太久,從沒有往他身上細細去查。我自認行事謹慎周全,卻從未提防過二哥,總當他有什麼難言之隱,不曾料到他會對你……糖糖,我害你受了大委屈。」

唐糖看他內疚至此,想必里外都不好過,很是不忍︰「其實……我昨夜下腳也挺狠的,也不知道他撐不撐得住。」

「傷在何處?」

「我踢了根銀針進他小腿,估計夠嗆。朱掌櫃也不弱,往曹四渠下刀那個地方……給他,咳咳,來了個雪上加霜。」

紀陶不語,眉心跳了一跳。

唐糖看他痛苦的樣子,想想那個到底是他從小親愛的孿生哥哥,知他心中煎熬比她更甚,兩難也比她更甚,正不知說什麼才好。

「糖糖,總之我們再也不要分離了。」

她听了愈發心疼,伸手想要觸踫他的臉,卻伸出來一枚裹得厚厚的白粽子。

她也不管,用那白粽子往他臉上撫了撫,想要抬首親一親他以示安慰,卻著實生不出力氣,只得作罷。

唐糖不欲再提那個人,換了話題道︰「公主殿下本來也是非三爺不可來著,不過想想當初被你拒婚傷自尊的事情,究竟驕傲難當,不曾答應。」

「你……知道了?」

「哼,若非趙思凡親口告訴我,你是這輩子不打算說是罷。要不是趙思凡在我面前夸贊三爺,我更不知道您在旁的女子眼中是這般風流倜儻,無人能敵。不過三爺待公主殿下到底還是有些情意的呢,拒婚之事瞞得密不透風,連裘全德都被你瞞過去了。」

「我聞聞,這是醋倒翻了麼?趙思危請你去梁王別邸為他做了什麼?你如何不告訴我?你替他辦過事,必也知道有些事情不合適滿世界嚷嚷的了,小傻瓜。」

唐糖吃驚極了︰「趙思危連這種自己綠……的事情都肯告訴你?你倆究竟什麼關系?」

紀陶一臉不忿︰「你以為他願意說?那夜齊王手下人回府稟他,你在別邸之外遇過一個身手敏捷的跛腳黑衣人,你離家後他寢食不安,猜測你被那人擄了去,沿途給我發來密信,我這才明白原委。我的媳婦跑不見了,他倒恨不能比我心急,哼。」

「……誰是你媳婦?」

「朱掌櫃說你將那小鑰匙嵌進了羅盤鎖,你不知道玩這口鎖的規矩麼?落了鎖便是收了我的聘禮,既收了禮……便是答應了。」他湊過去同她耳語,「東西我都帶在身邊了,你放心。」

「無賴成這樣……我有什麼不放心的。」

紀陶有些難過︰「是不是因為二哥的關系,你連我一並恨了……」

唐糖瞥開眼楮︰「我是恨,我男人**上的桃花,紋在別的女人腕上。」

紀陶听了這話,心底笑得花都開了,暗暗舒一口氣,小家伙別扭的原來還是此事︰「那天我看見也嚇了一跳,只覺得渾身不對勁……幸好寶二說那是畫上去的。糖糖?你怎也不可憐我,我也被二哥坑得很苦……」

「哼。」

其實唐糖都知道,趙思凡也是蒙在鼓里那個,不過是倉皇過了那麼多天,昨夜又是極盡驚險,她一口氣一時順不過來,依舊別開腦袋不理他。

紀陶繼而柔柔貼在她耳畔喚︰「糖糖?」

唐糖發著燒,身子本來忽冷忽熱的,這會兒身子恰恰覺得有點冷,為他熱乎乎一喚正是十分受用,因而依舊故作矜持,撇著腦袋不看他,好讓他繼續喚著。

「糖糖……到了孟州,拜了祖父,我們就成親好不好?」

「唔……」唐糖不好意思答。

「當你答應了。還有你方才說的……究竟什麼遺言?」

唐糖猛想起她還有東西落在租住的船上︰「我的行李!」

紀陶努嘴,唐糖朝著他的方向一轉頭,就看見了她枕畔那個青瓷盒子。

「給你帶上了。早就看透了這趙思危,全然無信無義,虧我還為他奔命至此。」

唐糖辯道︰「東西是我從他處偷的。」

「你敢老虎頭上拔毛?」

「呃,他無信義,好歹句句都是實話。虧你好意思給我留遺言。」

「你都沒拆開看過,怎麼就知道這是遺言了。」

「不是遺言是什麼?」

「你可以看看的。」

「我一想這里頭是遺言,氣得壓根不打算看。就想當著你的面打開,方便罵你,現在既然你在敢不敢同看?」

「好。」

船上的東西簡陋,紀陶隨便搬來張小桌,將青瓷盒搬在小桌之上,掏出匕首照唐糖的法子往手臂上劃了一道。

唐糖都不敢相看,再望時他肘間流下的血已然滴滿那個青瓷盒底。

然而盒子紋絲不動。

唐糖低笑︰「早說了它們不喜歡你的冷血。我來。」

她心底其實亦很吃驚,當初,若是沒有她的血,難道這個盒子竟是打不開?

紀陶自然不允,一把摁住她︰「再劃我們小糖糖也成篩子了。」

唐糖長了些力氣,起身奪刃就往左臂上劃︰「此言差矣,虱多不癢,多一個疤不多,你只管嫌棄罷。」

紀陶氣死了,然而他臂上的血條子已然淌下來,再罵無濟于事。

蠱盒果然認唐糖的血,盒子應聲而開,那一雙形態羞人的小女圭女圭里頭,掉出一枚以蠟封緘的小紙卷,正是唐糖當初親手擱在里頭的。

唐糖嫌兩手的粽子甚是礙事,也不顧紀陶會罵,一氣剝了去。用指甲小心刮開紙卷表面蠟層,里面裹的原是一張信紙,正要展開,紀陶卻將她的手猛地攥住了。

唐糖不解︰「作甚?」

「不許笑我。」

唐糖斜他一眼︰「你寫了什麼笑話麼?」

他依舊捏著不讓讀,脈脈望著她︰「也沒寫什麼,總之不許笑就是。只恨那個趙思危,陷我于不義……」

「不義?哼,想必不是什麼好話?你燒了得了。」

他狡黠笑了︰「看罷,三哥敢作敢當的。」

唐糖狐疑展開那頁信紙,這哪里是他寫的信,原是她十一歲回到孟州那年,頭一次給他寫去的那封信。

那一頁字少,她照舊用酸黃果擠汁兌水,沾了那調制好的水,往信紙底面上寫下那一句「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水漬干透時,酸黃果的顏色消隱不見,唐糖以為他從來不會知道。

然而那一頁紙,分明是被他在火上烤過的,淺黃色的字跡隱約可見。

而疊在這行字上,正是紀陶沾了墨,循著唐糖稚女敕的筆跡,與其上描下的同一句話。

墨跡久遠,紀陶亦在信紙上落了款,與她當年去信的日子,不過只差半月。

唐糖心頭酸澀感慨,絕不敢去望他,只將信蒙在臉上半天,依舊說不出一句。

紀陶不好意思,搶了那信紙便藏起來︰「把我的寶貝弄濕了。」

「紀陶……」

「嗯。」

她又喚︰「紀陶。」

唐糖止不住流淚,本來他能活著就是奇跡,現在知道他待自己的心思,原來竟是一般纏綿,只覺這一切都太過奢侈了。

「怎麼了?」

「紀陶,你真像一個情場老浪子啊,真的是太厲害了。」

紀陶本道這小孩要說什麼感人肺腑的情話,來回應他經年綿長的情意,等了半天,居然等來這麼一句教人吐血的,差點氣昏過去。氣哼哼道︰「哥哥那個時候才十七歲,至多也就算個小浪子罷。」

唐糖將臉躲起來,眯著眼楮笑。

「小糖糖,我當初也並非……想給你留什麼遺言。只是那個時候我們初初重逢,前途未卜,我生怕你動情,又怕你絲毫不為所動,只敢幾步一回頭看看你,知道你跟著來了也可安了心。若是不曾跟來,也只得放下奢望。」

唐糖實在不好意思面對他,听紅了眼楮,卻只是推說︰「紀陶我餓了。」

紀陶很寵著她︰「想吃什麼我親自給你做。」

「一碗……熱騰騰的面。」

「壞丫頭,你把三哥當神仙了,這是個船。」

「嘿嘿。」

紀陶又模一模她腦袋,「也罷,吃了面興許汗就發了,我給你去弄。」

唐糖安心閉目,蒙著被子又流了會兒淚,她從未想過會有苦盡甘來,已然覺得這不真實。夜船晃晃悠悠似個搖籃,不多會兒竟是睡著了。

再醒來時,船外頭似乎仍是漆黑一片,屋子里沒有人,卻隱隱有食物的香氣。她迷迷糊糊胡亂抓一把,只抓到枕畔那一雙小木女圭女圭,便索性抓在手中擺弄。

擺弄得正入神,對有些地方她尚且不大明白,紀陶卻掀簾子進了船艙。唐糖羞得無地自容,慌忙藏了小女圭女圭,問︰「三哥,我……睡了多久?什麼時辰了?」

紀陶壓根沒發現她的小動作︰「睡了不久,這會兒約莫是丑時。」

「我的面呢?」

「小豬睡得太死,我也餓了,便給吃了。「又走過來模她腦門,很是憂心,「嗯?還是燙,怎麼的一滴汗都未發?」

唐糖按著他的手,腦門上冰冰涼的很舒服︰「紀陶,我會死麼?」

「又渾說。」紀陶正欲撤開去,「我再給你盛面去。」

然而唐糖按著那只手不肯放。

「不餓?」

「餓的。」

「那我去盛面。」

唐糖睡了一覺長了力氣,抓緊他的手狠拽了一把。

紀陶沒法動彈,聲音溫存︰「船頭上用爐子小火煨著,面是熱的,就是爛一點,這樣正方便喂。盛來好邊喂邊陪你說話可好?」

唐糖只是攥緊了,不讓他挪動一步。

「別鬧。」

船艙里很黑,他本來俯身同她說話,唐糖竟是一臂摟住了他的腦袋。

他發現她的臂膀光溜溜的,一時喉嚨發干︰「糖糖,不吃了麼?」

她聲音澀澀的,眸子卻晶晶亮︰「要……吃的。」

作者有話要說︰大綱菌︰遁走,泥們自行發揮罷!

紀陶︰收到!——

最近忙的要死,而且要出門,回家先碎覺,碎到半夜起床碼字也是蠻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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