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頭不相離
那一年,她十七歲。
正值芳菲,面如芙蕖,眉若松山。雖家世顯赫,衣食不愁,卻苦于無人知曉她的淒淒內心,幽幽情感。可憐她還未能讀懂愛,卻因夫的逝去而獨守空閨。
夜來聞雨淒淒落,可嘆芳華寂寂流。
一日,他來了。
帶著一把梁王所贈的綠綺琴,在賓朋滿客的簇擁下,彈奏起來,那音律抑揚頓挫,起起伏伏,似水聲涔涔,汩汩流淌,清脆而悅耳,動人之魂魄。又似情人的喁喁情話,娓娓道來,深情且堅決,清麗與靈動。
當然,這一切只有躲在湘簾後的她明白,因為她也是深懂琴理的,琴且訴聲,斑斑心跡。她知道,他所彈奏的是那曲有名的「鳳求凰」。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游四海求其凰。
時未遇兮無所將,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艷淑女在閨房,室邇人遐毒我腸。
何緣交頸為鴛鴦,胡頡頏兮共翱翔!
皇兮皇兮從我棲,得托孳尾永為妃。
交情通意心和諧,中夜相從知者誰?
雙翼俱起翻高飛,無感我思使余悲。
他在極力討好她,他要追求她。事實上,當他彈曲時他早已窺見那簾後隱沒的她,影影綽綽,若即若離。雖夜色暗淡,人聲噪雜;可簾同風起,月華如水,他依然能賞見她的玉顏身姿,衣裙嫵媚;依然清晰地看到她楚楚動人、婉若桃花的嬌艷模樣在暗夜中悄然綻放。
自從別後,相思無度,反反復復是容顏。他托人給她送去一封信,字里行間,灼灼其目,深情款款,誠然可表。而她早已仰慕他的才學,早已被他的琴音捋心;自那日奏琴一別後,他的英俊面容,他的才華橫溢已經深深地補獲了她的芳心。
像是一場河水的融匯,不謀而合的期至。愛,就是這樣,無須言表,無須舉止,一個眼神,一份期許,那人就決絕般地落在了對方的心坎里。即便,天涯海角信步流浪,海闊天空自由馳騁。他們,就是這樣,他們瞞過了她的父親,瞞過所有的親人,為愛私奔了。
愛,是多麼一個神秘莫測的情感。他讓一切變得高潔,變得神聖而又不可侵犯。縱而是私奔,也因愛而變得浪漫堅貞,唏噓嘆服。
應了那句俗艷的話︰飛蛾撲火是幸福的。
他,家徒四壁,空空如也。她,擲下千金之軀,金釵玉帶。他們開店為營,朝作晚息。一個粗布綿衣,當壚賣酒;一個跑堂內應,刷盤洗碟。夫笑妾歡,恩愛如佳。
可他終是才識滿月復的,他的一篇《子虛賦》終于得到漢武帝的常識,繼而他又以《上林賦》里的恢弘氣勢,華美詞藻喜悅龍顏,獲取龍心。于是漢武帝封官中郎,為他安排了豪華的住處,給以優厚的待遇。
她得知了消息,心神俱喜,那是她拋下一切之後跟隨他生命與共的郎君,是她將自己命運與愛情都拱手相送的精神家園,她欣慰了,知足了。
願得一心人,白首永不離。她是這樣想的。
不知是不是應了那句話,男人富綽就學壞。即使是風靡朝野的大才子,也躲不過交游開闊,尋花問柳的人生爛題。她,曾經一度是他眼中的唯一風景,卻漸漸淡薄成煙雲。
他要休妻納妾。
再簡單不過的幾個字在她的慧質蘭心里已經讀懂了其中味。
「一二三四五六七**十百千萬」。他說他沒有憶了。
彼時記憶,在他心里已相去甚遠。
她不容愛被背叛,不容自尊受損。甚至連悲傷的時間也不曾為自己留下,奮起提筆回復︰
一別之後,二地相思。只說是三四月,又誰知五六年。七弦琴無心彈,八行書無可傳,九曲連環從中折斷,十里長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系念,萬般無奈把君怨。萬語千言說不完,百無聊賴十倚欄。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仲秋月圓人不圓。七月半,秉燭燒香問蒼天。六月伏天人人搖扇我心寒。五月石榴似火紅,偏遭陣陣冷雨澆花端。四月枇杷未黃,我欲對鏡心意亂。急匆匆,三月桃花隨水轉;飄零零,二月風箏線兒斷。噫,郎呀郎,恨不得下一世,你為女來我做男。
一首《怨郎詩》,滿載著她一生一世的戀和百轉千回的恨,躍然紙上。她偏要「噫」,但已不是那個「憶」了。
她,如此自重,如此知趣,如此大雅。
又作得一詩︰
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
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今日斗酒會,明旦溝水頭;
躞蹀御溝上,溝水東西流。
淒淒復淒淒,嫁娶不須啼;
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竹竿何裊裊,魚尾何蓰蓰。
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
其後又附書︰春華競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聲代故。錦水有鴛,漢宮有水,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瞀于yin而不悟!
朱弦斷,明鏡缺,朝露曦,芳時歇;白頭吟,傷離別,努力加餐毋念妾。井水湯湯,與君長決!
她是何等的決絕!是一種與世缺憾的美,似一枝秋雨之後花草飲泣唯獨依附牆角的長青藤,堅定著自己的立場,又不失尊嚴且尊崇信仰著那句「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的愛情誓言,如果不能,她便放手,絕不糾纏。
是的,她還是愛著他的,只不過他要變心,她糾纏又有何用,索性蕭蕭灑灑地送他走。
指摘如警醒,方知相憶深。在看到妻情深若海,恨比山高的書信後,他憶起來了,那年那日,他們共患難,共淒苦,一輛馬車奔走他方的往昔歲月;他們傾盡所有,當壚賣酒的清貧日子猶如巫山之雲的銘心記憶。他深悟,原來作為他的妻子,她的才情是這般的了得,他何苦要與她玩弄文字,她的數字連環情詩,字字珠璣,句句肺腑,她的「努力加餐毋念妾」,她的「井水湯湯,與君長決」。
何意百煉鋼,化為繞指柔。他能負她嗎?
他回來了。他攜愛,回來了。
原諒他,原諒他一時的糊涂,就會釀成痛失賢妻的悲劇。
她會的,會用她愛之寬宏容他所有之錯。
因為,愛。
因為,愛。他攜她,她等他,共赴白首。
回頭看,十年前
剛給老公翻出來今天要戴的灰領帶,郝夢沖進廚房準備女兒的早餐,這年頭,人家都恨不得把賺的錢全砸到寶貝兒女身上,自己家又怎麼能落後?七七八八一堆東西擺到餐桌上,看看牆上木雕圖案的鐘,上班的時間就要到了,郝夢匆匆抓起咖啡色的皮包,在門口甩掉拖鞋,穿衣鏡對著門口的鞋架,穿好靴子她站起來,發現自己就在鏡子里——黑色的職業裝,整整齊齊盤起的頭發,她往前湊過去,拿起紙巾擦那鏡面,擦,擦,擦,沒有了塵埃,鏡子里,她發現,自己的臉變粗糙了些,臉頰上的一點斑痕更明顯了,更要命的事,細細碎碎的紋從眼尾延伸出去,延伸到望不見的遠方——什麼時候變成這樣了呢?就像被翻耙過無數遍,滿是深深褶皺的,蒼老的土地,該是深秋的田野吧。她深深嘆口氣,把皮包隨便扔到地板上,像累壞了一樣重重地坐到沙發上——什麼時候開始變老的呢?上天連個音訊都不給自己,商量都沒一句商量,就把日子給奪去了!
郝夢閉上眼楮,想著上一次去「你好漂亮」連鎖店是什麼時候——那些美容店根本什麼效果也沒有,明明自己是不怎麼信的,可是听美容師「延緩衰老」,「去角質防皺紋」……那一套一套的話,她要去試試——也許,就為了那幾個動人的字眼。面對流水一樣的歲月,女人能怎麼辦呢?只有拿那一瓶瓶閃亮的液體固體或膠體安慰自己了。
在一段時間以前,也許是很久很久吧,郝夢從不擔心這些的——化妝的極致是化成二十幾歲的時候,郝夢跟同學們享受著二十幾歲年華的時候絲毫不覺得自己有多幸福,還以為自己的亮麗是理所當然一樣。她坐起來,捕捉已經放生到藍天的小鳥一樣,想尋找那時候留下的燦爛,人家不常說「一個人一無所有的時候還有回憶」嗎?這都要翻到十年前的時候了。
好像大家的高中都差不多,在媽媽一直說︰「夢夢,你考上大學爸爸媽媽會很高興的!」所以,郝夢就扮演著高中班主任眼里的好孩子,單單純純地念了三年課本。終于等到那個夏天,三年被扼殺自由的歲月換來一個還說得過去的分數。郝夢要自己做決定,她不在乎什麼專業熱門冷門,打心眼里喜歡語文,她就報了。
不到大二下期或大三,真正的郁悶或糾結是不會來的,在大一結束時郝夢她們寢室終于很晚熟很晚熟地擺月兌了「大課小課必修選修」都帶筆記本去的高中作風,大二剛剛還算風風火火留點記憶地過,畢業規劃的重大而艱難的思考就擺在面前。同寢室的三個女孩興沖沖地去海文報全程的考研輔導班,回來熱熱鬧鬧地討論報哪個學校︰一個要報北師大,因為家在北方一定要回去;一個要報中大,因為bf在那兒等著她呢;還有一個要去武大,因為喜歡那座城。大家興奮地憧憬著中大的甜點武大的櫻花and更有誘惑力的偉大首都北京……郝夢在這個時候總是沉默著,她不考——沒什麼可解釋的,家里沒有多余的錢,她不許自己拿爸媽的錢去上研究生,而且她去工作,就能替爸媽養家了。當有個女孩說要去北師大時,郝夢笑著對她說︰「好啊,那以後我想看看北師的校門,就去投奔你了。」這是個能讓人的心沉下去的午後,郝夢說完把眼光移到窗外,斜斜的陽光正灑在陽台上,隔壁寢室粉色碎花的床單搭在晾衣繩上那樣鮮艷——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真的喜歡古代文學,很喜歡,很喜歡,她無謂的想著︰按現在的學習情況,努力下考個不錯的學校,她是考得上的——她就是管不住自己這樣漫無天際地想。寢室里討論哪個教授好的聲音仍繼續的,外面的陽光快把大紅的上衣曬干了,可陽光下的人兒,還是在呆呆地望著窗外。
郝夢想,這也許就是她的現實吧,她覺得自己被什麼傷了。現在想起來,依然在痛著,希望女兒能一直干自己想干的事吧,她有些自我安慰地說。這樣回頭去想,很多事情就浮到了記憶的水面上,都在水面冒著擠擠嚷嚷的大大小小的泡泡,她覺得自己就要窒息了。可是最重最重的那一部分,總是沉在深深的海底,她真的不想再想起,可是又管不住自己不想,他走的那天下午,她還是去送他了,都已經分了她根本找不到去送他的理由,可是她還是去了,也許就為了能再看他一眼,反正這輩子再也見不著了。一個星期前,她發短信給媽說︰「我要跟他去深圳找工作。」媽只回了兩個字︰「不行。」——其實媽已經解釋過很多次了︰他可以去深圳闖蕩尋夢,可是我的女兒不能在大城市漂泊,也許,只是舍不得她在大城市工作辛苦。郝夢知道,媽不在乎自己會賺多少錢,只要夠花就成,媽的夢想就是女兒能安穩地過日子不再無根的漂泊。他走進候車廳的時候,郝夢已經哭不出來了,她的眼圈早就紅了,她的嗓子早就哭沙啞了。就那麼眼睜睜地看著,她睜大了眼楮,生怕少看了一眼。回去的時候,她坐錯了公交,居然到了星沙,不到司機叫她下車,她還沒有發現。
那個味道的女乃茶也許喝了太多了,她都感覺不到什麼味道了,現在她只想自己不要再想那些往事了,除了讓自己再難過一次,又能怎麼樣呢,那時還年輕,也許該勇敢一回的,跑去深圳,或者血拼了考一回研究生,也許,就會有什麼奇跡發生呢?可是她終究沒有,到今天,連個可以跟女兒說的故事都沒有,就這樣白開水一樣地過去了。
這就算「老大徒傷悲」吧?年輕的日子沒有盡興地活,長了眼角紋都覺得比別人委屈——好歹,人家抓緊了金子般的時光干自己想干的——雖然不一定是好事,雖然現在也會後悔。
郝夢數著過去的年歲,明年就三十三了,眼看就開始從中年步入老年了。
張愛玲說,一個女人活到七八十歲,可是有幾年是真為自己活呢?真的沒幾年,郝夢佩服愛玲姐那麼年輕就想到這麼遠。
她還在漫無邊際地想,忽然門被推開了——他回來了,晚上七點半,他會準時回來;她耍性子的時候,他也會讓著她,看著他認真地忙著寫公司的文稿,郝夢突然想,也許當時媽是對的,她不覺得現在的日子過得好,可是心里是有底的,她不怕明天有什麼事情發生。在這座沒有什麼旗艦店的小小的城里,郝夢家點點溫馨的燈光,或許溫暖了外面匆匆的路人。
男人一生要有兩個女人
男人一生要有兩個女人,產生這個想法的時候,天成自己嚇了一大跳。
怎麼會有這樣的念頭?當初有這個想法的時候的確被自己嚇住了,很快,天成又平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