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圓百里皆是駭人的黑暗,這一屋的燈火顯得尤為安暖。♀
只是,屋里的人顯然不是這麼想。
落扇坐在榻上,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挲著竹藤杯,面具下的雙眼暗光綽綽。
他瞥了眼那道關著的門,倏爾冷冷一笑。一聲不吭跑了出去,死了也是活該。
轉念一想,若是那丫頭出了什麼事,以後豈不是少了個人伺候?
榻上男子眉頭一緊,一撩藍衣,疾步向門口走去。
「落扇公子,阿,小,小蠻回來了。」
才一打開門,便見那丫頭無措地絞著雙手,一身狼狽,竟還敢眼淚巴巴地望著他。
而且,忽然改名是怎麼回事?故意壓低聲音是怎麼回事?身後那兩個人又是怎麼回事?
雖是隔著面具,但是池染還是能非常明顯地感覺到那愈來愈烈的……怒氣。
果然,落扇毫不臉紅地盯了池染身後那兩人整整一刻鐘後,目光重新移回她的臉上,聲音沉得猶如石鐵入水。
「大蠻!這兩個家伙是怎麼回事?!」
大,大蠻?池染實在很想糾正一下這個稱呼,但是看著那幾欲噴火的雙眼,她只能顫巍巍地垂著腦瓜,低聲回道︰「方才遇到些狀況,是,是這兩位公子救了我……天這麼晚了,外面很危險,他們又受了傷……所以,所以……」
「在下墨潯,多有叨擾了。」
墨潯恰時開口,聲音溫潤有如流水濺玉。他倚在廊前,一身白衣便陷在白玉月亮的光暈里。
落扇望著他,看不見面具下的表情,只听他輕哼一聲,毫無待客的禮數。「墨潯?九重的首席弟子?」
「那都是幾百年前的事兒了,如今,人家可是高高在上的九重神尊呀。」寒鞘自小沒看過別人臉色,此時看落扇一臉不善,語氣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自我介紹一下,小爺我叫寒——」
「沒人在乎你叫什麼。」落扇利落地截了他的話頭,也不看他那張瞬間漲紫的臉,轉過臉對池染輕飄飄道︰「既是你帶回來的人,你就自己看著辦,大……蠻。」
說完,轉身,「啪」地一聲,鎖門,熄燈。
池染頓時欲哭無淚。除了落扇這間房,就只剩她自己那間小房間和廚房,她怎麼「自己看著辦」?總不能讓他們睡廚房吧?
漫漫長夜,她一區區小女子,帶著兩個大男人……佛祖爺爺啊,救命!
墨潯是何等心思百巧的人,見她神色為難,便道︰「小蠻姑娘不必傷神,若有不便,我們離去便是。」
對,該讓他們離開的,她與他之間不該再有糾纏……腦海里有一道聲音不斷催促著她︰「讓他離開吧,讓他離開吧!」池染擰了雙眉,唇畔囁嚅了幾下,卻說︰
「夜深了,路不好走。兩位公子若不嫌棄,便在小蠻屋里將就一晚吧。」
見一個嬌弱女子說出這樣的話,兩人都不禁一驚,而池染卻不待他們說話,已往自己的住處步去,「我家公子一向脾性如此,並無惡意,還望見諒。」
說話間,已推開了屋門。屋里一派想象不出的簡陋,卻是打掃得十分干淨。
池染回頭,正欲招呼他們進屋,卻見寒鞘還站在院中,枕著手,一雙酒瞳深深地凝著她。
「怎麼了麼?」她有點心虛地模了模臉上的面巾,暗自寬了心。
墨潯也回過頭,也不懂這一向行為豪放的魔界少尊此刻怎麼變得矜持起來。「少尊可是有何高見?」
「小爺是想,這女人會不會是……另有古怪?」高深莫測似地模了模下巴。「不會到了大半夜,就現出真身搞個突襲什麼的吧?」
說罷,還湊近池染的臉,似是想用目光將她五髒六腑十二指腸看個透透徹徹。
一百年了,還是這副別扭的模樣……池染看著那張漂亮的臉蛋,一時恍入舊夢。心中一澀,竟掉下兩滴淚來。
這兩滴淚可把寒鞘急慌了,什麼高深莫測,什麼目光如炬,全都拋到九霄雲外。把軒轅槍「咻」地扔到地上,雙手無措得不知如何安放。
「你,你別哭啊,我,我這不是胡說的嘛,你別哭,我該死,怎麼能懷疑你呢?別哭別哭,來,打我,打我好了……」
他不甚高明地哄著,絲毫未有意識到他這一生除卻那個女子之外,再無人能讓他如此低聲下氣。
廊前風燈下,墨潯看著那低頭揉眼楮的女子,微微地蹙起了眉頭。
「公子,小蠻沒事,風迷了眼而已。」不待寒鞘置疑,池染率先進了屋里,「外面風大,快些進來吧。」
讓兩人先坐下,池染忙去廚房燒了些熱水,讓兩人擦擦臉。寒鞘方才惹哭了池染,這會兒變得分外乖順,自己笨拙地擰著毛巾就擦拭起來。
池染不由得好笑,擰了毛巾回身正要遞給墨潯,卻堪堪撞上那一雙黑如墨玉的眼瞳,映著自窗外透進來的雪月之光,漸漸現出一泓清芒。
她心中一跳,繼而是漫過心尖的苦意。垂下眼瞼,將毛巾遞給他︰「墨公子,擦擦吧。」
墨潯靜靜接過,她低眸可見,那凝玉般的指尖上,血跡干涸。
屋外狂風還在怒吼,屋子粗陋,有不少雪花卷了進來。池染跑去關緊了門窗,用了比平日多一倍的時間還燃不起一個火爐。寒鞘在旁看著,連連笑她不濟,硬湊過來幫忙。
生好了暖爐,鋪了張草席在地,又轉身撥開床簾取過一床被子鋪好。池染再不敢看墨潯的眼楮,只對著寒鞘道︰「兩位公子想來也累了,早些歇息吧。」
見她轉身往外走,寒鞘忙問︰「你去哪里?」
「我去洗洗,待會兒便會回房歇息的。」說罷,朝廚房步履凌亂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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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去,池染大半個時辰才回了屋。回來的時候,桌上還燃著一盞微光的燈。那兩個男子已躺在地上,看模樣,似是已經睡著了。
她躡手躡腳地繞過他們,輕輕地爬上了床,放下了簾帳。
今夜,依然和以往千萬個夜一樣,寂靜得讓人總不禁懷疑自己是否已死去。她也該如平常一樣,忙碌一天,然後躺下床,閉上雙眼就睡著的。
可是,今夜,她已沒有辦法。
小心翼翼地碾轉了幾番,身體明明累得要命,可就是睡不著。夜寒如水,她攏著雙肩,面向牆壁,緩緩地吁出一口氣,心中卻仍是堵得發疼。
本以為這一輩子都不會再見到他了,今日這樣的相遇,除了提醒她往日的傷痛之外又還有什麼意義……只是浮萍一聚,明早他們便會離去,從此便真的生死不相見了吧。這樣……最好。♀
池染模了模覆在臉上的面巾,遲疑地轉過身去。隔著一張薄薄的簾帳,他就在簾外,卻是那樣不可觸及的距離。
雙眼有些泛酸,她忙伸手捂住。半響,又將手移開。屋里的燭光映著床簾,她甚至可以隱約看見他的劍正擱在桌上。
夜雖寧謐,卻不安分。層層過往被黑夜無形剖開,只落得個無所遁形的下場。
池染定定地盯著那老舊的帳子,忽然長睫一顫。也不知道自己是受了什麼指使,右手竟鬼使神差地,緩緩地伸向那簾薄帳……
然而,下一瞬,她瞳仁一散,右手僵在了半空。
只見一個美好的剪影背著燭光,投在簾帳上,然後,漸行漸近……
她還來不及反應阻止,甚至還來不及閉眼裝睡,鼻尖已是一片梅香低回,一絲煌煌燭光透過縫隙堪堪落在她的瞳眸里。
那修長瑩白的手指,輕輕地,挑開了簾帳……
待墨潯看清眼前景象,不由得怔了怔。床上的冷氣比外面更甚,然而席上除了一個藤枕之外,再無任何可御寒之物。
那瘦弱的女子蜷成一團,冷得顫顫發抖,一頭長發如瀑般披在枕上。
這都在他意料之內,但意想不到的是,她還沒睡,而且恰恰睜著一雙清可見底的紫瞳震驚地望著他……
一抹不清不楚的熟悉掠過心底,那向來清明的眼眸浮起一抹三月煙雨。他第一次如此莽撞,竟任那名字月兌口而出。
「阿池……」
想要收回已經來不及,只見那女子一臉愕然,繼而淡淡地擰著秀眉,禮貌而疏離地說︰「墨公子。」
她只叫了這麼一聲,可墨潯已听出她語調里的否認,還有一絲隱隱的不悅。畢竟,三更半夜被一個不算熟稔的男子掀了床簾,還被叫錯名字,無論是誰,都不會覺得愉快。
眉宇間捎上一分歉意,他不著痕跡地別過眼,望向自己臂彎處掛著的一床被子。
被子很薄很舊,被套是用許多種布料拼湊而成,里面塞著的,大概也是獸毛之類的。
他應該早些發覺,這樣的環境,她屋里怎可能多備著一床被子?今日太過勞累,方才沾枕便睡,心里卻總覺得不安,驀然醒來听見床里那人碾轉的輕響,這才反應過來。
「小蠻姑娘,在下失禮了。」說罷,便將臂上的被子輕輕地抖開,仔細地蓋在池染身上。
燭光微弱地落在他的發末,泛著皎潔光暈,一張絕世容顏,靜美如碧玉。他俯著身,擺弄被子的雙手稍顯笨拙,卻是她那三年從未得到過的輕柔。
如今的自己只與他萍水相逢,竟能受到如此對待。然,那時候的池染在他身邊伺候了三年,又何曾得到過什麼?
他這低頭的溫柔,瞬間便成了她的魘。池染心中嘆息,卻輕輕碾了絲笑。半坐起身,接過他手上的動作,利落地將被子卷好,遞回給他。
「公子是客,小蠻無礙,只怕招呼不周……」
墨潯卻按下了她的手,感覺那指尖透出的幾分冷意,眸里瞬間裹了抹深沉,「莫要胡鬧。」
池染一頓,如煙往日浮上心頭,仍有灼痛之感。她偏過頭,又長又密的睫毛顫動如蝶翅。
他立在床側,她坐在床上,一時間,竟是孤燈悄燃,夜靜無聲。
直到地上的寒鞘轉了個身,墨潯才驀然驚醒,爾雅地朝池染作了一揖,「夜深了,姑娘且睡。」
言語間,已輕輕放落了帳簾。
擋住了床簾里頭,那女子隨即無聲而落的兩行淚。
池染隔著床簾,胡亂地揉了揉眼楮,看著那一抹清雅的身影,揚了絲泠泠輕笑,隨即擁著被子,面壁而睡。
「恕在下冒昧……不知姑娘在這蠻荒有多長時日了?」簾外的人忽問。
須臾,細軟的聲音低低自帳內傳來。
「大概,快兩百年了。」
***
這一夜,有人再難眠。推開屋門,見雪勢大減,只稀疏幾瓣淺淺飄落。
雪染的屋頂,雪染的石階,雪染的籬笆。天穹那一輪彎月靜靜地穿梭雲間,雪地上竟還映著夜雲緩過的痕跡。
他信步走到庭院,一站便是一個時辰。
直到屋內隱約傳來一陣痛苦的申吟,斷斷續續,似是強忍著。墨潯心中一緊,快步往屋內走回。
寒鞘恰好也醒了過來,半睜著惺忪的眼楮,顯然還未了解情況。「大半夜的,你去哪了?」
墨潯不答話,徑直走到床邊,在寒鞘阻止之前,掀開了床簾……
池染滿臉蒼白,像只蝦子般蜷縮著,眉頭皺得死緊,額頭已生出一層薄汗。伸手一探,冷冰冰一片。
「痛……好痛……公子,我痛……」她似痛得虛月兌,嘴里無意識地喚著。
寒鞘頓時清醒了,緊張地想要湊上前看,卻見墨潯快速地落在床頭,一邊托起她的身子,讓她軟軟靠在懷中,一邊對他道︰「少尊,麻煩你去喚一聲落扇公子,也許他知道怎麼回事。」
寒鞘向來純良,此刻也顧不得自己與他之間的恩怨,忙點了點頭,向門外跑去。
「小蠻姑娘,你感覺怎麼樣?」墨潯低頭看著懷里虛弱至極的女子,聲音里盡是他都未曾發現的慌亂。
池染听見這道聲音,登時不再折騰。迷蒙地地望了他一眼後,忽而軟軟地推了他的胸膛,明顯是想要掙月兌他的懷抱。-本文首發晉江文學城
不知為何,這一小小的抗拒竟令他心頭有說不出的苦澀。未來得及細想,已一手握住她兩只手腕,禁錮在懷。嘴里卻是相反的低柔,「哪里痛?」
她本性怯懦,對他作一次反抗已是不易,現在被他禁錮著,再不敢,也無力掙扎,只忍著腰骨的劇痛,不答話。
如今,這又算是什麼?他這樣,究竟算是什麼?她暗自苦笑不已,只覺這比平日熱鬧的屋里竟全是空空的悵惘。
沒一會兒,寒鞘已領著落扇過來了。落扇衣袍寬松,一襲長長白發只在末梢松松挽著,想來方才是睡夢正酣。
池染一見落扇,便艱難地在墨潯懷里坐起身來,這一用力,臉色更顯慘白。「公,公子……」
落扇悠悠地倚著門邊,「腰骨又疼了?快死了沒?」
瞧著落扇這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樣,墨潯瞬間擰了眉,寒鞘已忍不住出聲催促︰「喂,她都快痛死了,你不是有辦法嗎?還不快點!」
卻被落扇涼涼地睨了一眼,「若我沒搞錯,她可是我的侍女,寒公子是否有些過了?」
「你!」一向口舌伶俐的寒某人語結了。
正當時,池染伸手在空中抓了抓,一雙紫瞳滿是懇求︰「公子,小蠻犯了病,恐怕會打擾到兩位公子歇息……那,小蠻去你屋里,可好?」
不知是不是錯覺,擁著自己的手臂仿佛緊了緊。池染無心顧及,只定定地凝著落扇。
寒鞘登時急了,完全忘了上半夜她可是和兩個男的共處一室。「小蠻姑娘,你不需——」
落扇恰時打了個哈欠,懶懶地轉身向外,「不會自己走過來麼?」
池染一喜,推開墨潯,只輕道了一句「多謝墨公子」便下了床。連鞋子都忘了穿,搖搖晃晃地隨落扇跑去。
她痛得虛弱,哪來的力氣。跑到一半,就要倒下,墨潯與寒鞘身形方一動,便見一抹藍光閃過。
落扇輕易地橫抱起池染,罵了句「麻煩!」便寬步往自己屋子走去。
***
折騰了大半宿,終是安靜了下來。黎明前夕,該是沉睡的時辰,雖說兩間屋子里再無半分聲響,可誰是真正的安睡,倒只有老天爺才知道了。
翌日清晨,眾人都起了個大早。墨潯與寒鞘剛打開門,就見到庭中,那女子正一臉恬靜地蹲在井邊洗蘑菇。
那一身小碎花棉襖襯得她多了一分生氣。隨意扎了個條辮子,垂在胸前,兩鬢幾撮發絲散落了下來,遮不住那瑩白圓潤的耳朵。
她半挽著袖子,泡在水里的雙手凍得通紅。看見他們二人,雙眼一彎,「兩位公子,早啊。」
看模樣,腰疼已經過了。
墨潯自她那半截柔白的手臂蜻蜓點水般掠過,微微地點了點頭。
寒鞘伸了個懶腰,笑得燦爛,「小蠻姑娘早!可需要小爺幫忙?」
池染連連擺手,「不用不用,公子進去屋里坐會兒吧,早膳一會就好。」
「那好。」寒鞘轉身入屋,卻又忽然掉頭,「誒,小蠻姑娘,小爺我待會便要走了,可惜還未見過姑娘真容,要不——」
「寒,寒公子恕罪,小蠻相貌鄙陋,實在是……」池染忙捂住臉上面巾,轉過頭,卻又撞上另一道深凝的目光。-本文首發晉江文學城
見她一臉驚慌地低下頭,寒鞘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那頭火色短發,連道了幾聲歉,才轉身進了屋。
早膳的全過程,四人皆是貴一點靜默。池染想著稍後二人就要離去,雖是免不了心中一陣惆悵,卻也寬了一些。
這樣倉促而來,匆忙而去,本不過是一段小插曲,過了便罷。了不得,也只是用多一些時間去淡忘這一夜的回憶。
然而,許是命中注定。注定五百年前,他入籍為神,遺忘于她。注定五百年後,她受盡苦痛,離別與他。注定如今,她與他糾纏不清。
「冒昧問問,不知兩位公子來蠻荒這種地方,是為何事?」
在二人準備離去的時候,落扇一手撫著面具,一手把玩著茶杯,漫不經心地一問。
然而在等寒鞘回答幾句後,忽而長身而起,疾步走到庭中。
「落扇在蠻荒生活了上千年,也許幫得上忙。不如隨你們去湊個熱鬧吧?」他笑著,語氣如去旅行般愜意。
墨潯二人還沒答話,落扇已自顧自地轉過頭去,望著身後那眼楮正張得老大的女子,問︰「你呢,小蠻?」
「我,我,我,我就不——」我當然不去啊。
落扇卻已一把拉過她,揉了揉她的腦勺,笑得意味深深。「哦,對。你是我的侍女,當然也是隨本公子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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