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來的時候，兩人一句話也沒有說。記得上一次去魔界回來的時候，也是這樣一路沉默，那時候，她面對著不愛說話的九重神尊，心里只有卑微的敬仰。而這次，她的心里卻似乎有什麼變了……
看著浩蕩天地間，雲頭前盤膝而坐的白衣男子，那隨風舞動的烏發和雪袖……明明是如此清寧的畫面，她的心卻久久沉浸在方才他那輕輕的一望，仿似是被下了什麼法術，悸動不已。
他為何那樣看著她，眼神好奇怪……好像，比他絹衣上的雲紋還要溫柔。
池染望著他的背影出了神，以至于墨潯回過頭來都未曾發覺。
「在想什麼？」
「啊？」她被突如其來的聲音下了一跳，身體一歪，「噗」地一聲栽進雲頭。人還沒爬得出來，嚶嚶的聲音就慌亂地傳進他的耳里。「沒，沒想什麼啊。」
雪白的雲朵里隱約露出一張紅通通的小臉，他蹙了蹙眉，又極快地松開，一絲無奈似墨落清泉般散去。
再開口的時候，那傻乎乎的小侍女已經從雲里爬了出來，一副累垮了的表情。
「藥可有依時服用？」
她乖巧點頭，「有啊，阿池都有吃。」
神尊大人說，她的靈體被織夢師傷過，必須好好療養。于是，這幾個月來，每天一大碗黑乎乎的藥已經成為了生活必需品。不過，看起來真的挺有效，不僅小黃臉變得紅潤了，靈力也有所增長，雖然藥真的很苦很苦，但是她啥苦沒吃過，才不怕咧。
「夜里可還有做夢？」
呀，干嘛問這個……
「沒沒沒……」她忽然將腦袋重新埋進雲朵里，甕聲甕氣道︰「阿池一覺睡到天亮，一個夢都沒有。」
「嗯。」墨潯見她抱著雲朵，滿臉緋紅的樣子，忽然想起三年前她喝醉酒，抱著他的駕雲不放時的情景。有些好笑，捏了她的發髻，將她的腦瓜提了起來……
「不是說，唱曲兒給我听？」
***
雪，滿目皆是蒼白的流羽，如同隕落的亡蝶，淒淒地鋪在念丘。樹木早已荒蕪破敗，丘上的紫蒼也全在冰冷的積雪下枯萎了。
夜色已深，木屋里沒有點燈，連門也沒關，只任西風冷漠刮過……
忽然，一聲啜泣聲壓抑地響起，頓了須臾，便似壓抑不住，失聲痛哭起來。哭得這般淒慘無助，該是難過到什麼地步。
不知過了多久，那哭聲勉勉強強算是停了，然後是一陣踫撞聲……彎月伴著雪光移過木屋的圍欄，正見一個女子磕磕踫踫地站了起來，雙手籠著不斷顫抖的雙肩。
她微抬頭，一張面容血色褪盡，只剩淚痕成雙。
她伸出雙手一點點地模索，一遍一遍地喚……
寒風恍若利刃，雪夜里那單薄的身軀就這樣一步一步地踩在厚厚的積雪里，不小心摔倒在地，便僵得無法動彈。也不知她哪來的毅力，昏死之際，竟模過一枝枯枝，狠狠地往自個手背上戳……
疼得意識清醒了幾分，她艱難地撐起身，繼續尋找著那個人……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多遠……只有漫天的白雪像是永遠不會消停一般，一寸一寸地冷卻她的回憶。♀
深深淺淺的腳印無盡蜿蜒，最後消失在一方斜坡。
懷中的墨宮鈴不小心掉了出來，不知被烈風刮去了哪里。她捂住胸口，顫抖個不停。然後如瘋了般，耗盡最後一點力氣向前奔去，在雪面模索的樣子那般……狼狽不堪。
她虛軟地摔下了雪坡，紫色的長裙被尖銳的木樁刮得破碎。一圈一圈地滾下去，再沒有誰可依傍……停下來的時候，掌心擦過木樁，留下一條深深的血口。
「墨潯……墨潯……」
那是最後的場景，那女子躺在皚皚雪地中，一襲紫裙如妖嬈的紫蒼，只可惜，繁華已落盡。
眼前的黑慢慢淡去，換上一層清幽的白光。
床上的人緩緩地睜開雙眼，停滯一瞬後，無力地坐了起來。
天要亮了……池染望向窗外，白霧茫茫。木然地模了模臉，竟是冰涼一片，額前也滲出了薄汗。
眼楮……好疼。她痛苦地闔上雙眼，「咚」的一聲重重地倒了回去。
又做夢了……
她昨天，騙了他。雖然，神尊大人說吃了藥，暫時是不會再做夢，這樣才能徹底清除織夢師的咒術。可，她為何還是會做夢呢……
神尊大人一定知道原因，但是，她哪敢跟他說，自己每晚夢見的，都是他啊……
一夢醒來，池染再也睡不著。夢中的場景清晰地在腦海里回放，容不得她反抗。夢境太淒涼，即便知道那是虛幻的，她的心情也受到了極大的影響。
為什麼我會做那樣的夢啊……
伸手點了燭台上的燈，看燭火在茫茫孤夜里孤身只影地搖曳著一點點的溫暖。她轉身抱著被子，落寞地嘆了口氣……再嘆一口氣……
「咦？！」
她兀然骨碌一轉，恍然大悟地拍了拍腦門。對哦……定是那織夢師下的咒，還沒痊愈吶……藥效也是因人而異的嘛，明天煎兩份藥一起喝不就行了？噯，我真笨！胡思亂想什麼呢，白白郁悶了這麼多天……
一番毫無邏輯的自我啟發後，池染只覺全身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脈般通暢，心情也舒服了許多。反正也睡不著了，便起身洗漱一番，去膳房做飯去了。
***
墨潯今天起來得很早，所以瞧見門口那端著托盤正低頭傻笑的池染時，不免有些訝異。
「神尊大人！」她眼里亮晶晶的，唇邊的梨渦因笑得燦爛而深了些。「我來伺候你更衣。」
不知是不是被她的笑顏感染，墨潯也不由得噙上一分笑意。「什麼事這麼高興？」
「沒有啊。」她取出一套衣裳，走到他跟前。「就忽然想通了一些很復雜的事。」
她能有什麼復雜的事？墨潯向來不是個好奇的人，見她沒說的意思，也沒問，只配合地稍微張開雙臂，任她將外袍套上。♀
「阿池今日要去姻緣殿，月下仙人要我幫他趕喜鵲上虹橋呢。」她興奮地稟告，再興奮地問︰「听說晚上會很熱鬧，神尊大人也來麼？」
他搖了搖頭，提醒了一句︰「扣錯了。」
窘，連枚扣子都扣錯……池染訕訕賠笑，不敢再說話，專心地扣扣子。扣著扣著，又忽然分了神……有一個問題，她想問好久了，問還是不問，問還是不問呢？
「神尊大人，阿池可以問一個問題麼？」
墨潯垂下眸，從他的角度看去，可見透進來的晨光正巧沿著她的眉心滑下鼻梁，最後點在她抿著的唇上。
「這麼嚴肅？」
「噯？」她錯愕抬頭，對上他一派似笑非笑的神情，隨後使勁兒地點點頭。「嗯，是很嚴肅。」
墨潯被她莊重的回答噎著了，頓了一下，才坐了下來，擺出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態。
「就……」她深呼吸一口，「我們，就我和你，以前……是不是……認識？」
原來這就是她所謂的嚴肅問題。他有些無力地捏了捏額角，「沒有，為何這麼問？」
沒有……也對，她活著的這五百年單調到不行，哪里還能認識堂堂的九重神尊。果真想多了，那些，都不過是夢一場而已……
「唔，因為，因為……」她喃喃開口，覺得舌尖莫名地，有點澀。
「月老教你的？」
他是指……月老常常掛在嘴邊的「搭訕十三招」麼？這回，不止舌尖發澀，連心口都有點酸酸苦苦的。
她默了一瞬，低下頭嬌羞一笑，「……被你看穿了。」
嚴肅的問題就這樣迅速萌芽又迅速死亡，池染斂回神思，轉移話題。「神尊大人，該吃早膳了。」
不等墨潯出聲，她已撒開小腿跑過去。
很短的一段距離，她卻跑得十分不順利，原因有三。一，池染心情不穩，腳步有點凌亂。二，墨潯是坐著的，交疊的雙腿修長得人神共憤。三，池染跑去膳桌，務必要繞過墨潯。
這麼多原因綜合在一起，導致的結果是，池染絆到了那條修長的腿，然後「啊」地驚呼一聲，重重地摔進了……九重神尊的懷里。
鼻間一片清冷梅香，如朦朧霧色里，一朵紅梅怒放。身下的白衣被已拽得全是皺褶，池染卻已忘記起身道歉。
隔著偏薄的衣料，她的神魂都似被他的溫度灼傷。那雜亂的心跳聲清晰在耳，竟分不清是自己的，還是他的。
掌心貼在他的胸膛，可以感受到那結實柔韌的肌理，輪廓分明。她嵌在他的懷抱，恍惚生出一絲錯覺，仿佛她與他天生就是這般契合。
有什麼從體內深處嗖嗖出竅，找不到可以安放的地方……她愣愣地抬頭，臉頰紅得幾欲滴血，紫瞳里卻是濛濛的水光。
優美的下頷，涼薄的唇泛著淺淺的紅，沿著高挺流暢的鼻梁線，她緩緩地對上了他的雙眸……
絕美的眼眸一片幽黑，旭光穿過紗窗落進去，一絲亮色也無。
屋外藤繞竹籬，屋內夜燈柔亮。誰淺淺地抵著她的額頭，將她耳鬢的發絲攏到耳後，眼里含著笑，仿佛花盞開放在深黑夜幕里。他望著她似染了胭脂的頰，喑沉的聲音攜上一絲悠長︰「膽子大了，嗯？」
……
「你是打算在我身上睡一覺麼？」靜默了半瞬，他率先開口。
身上的女子定定地望著他的眼，神思卻恍惚，仿佛沒听見他說話。他欲再說時，卻听聞一陣微弱的嗒嗒響，仿佛歲月踩在枯葉上的聲音。
胸前一片溫熱。她的眼里水霧愈盛，然後……竟哭了。
「怎麼了？」該不會是以為他會罵她，害怕得哭了。「阿池？」
「嗯？」她眨了眨眼楮，從夢境中恍然回神。「啊，對不起，對不起……」胡亂地擦眼淚，臉上的紅暈竟全部褪盡，只剩幾分杏花凋落後的慘白。
她「噌」地起身，快速後退幾步，低低的聲音不似慌張倒像惆悵。「神尊大人恕罪！」便要跪下。
「阿池。」他起身，恰好止住了她的動作。
她假裝沒听懂他話中詢問的含義，撇過頭去，尷尬地笑了笑，「大概是，腿抽筋了。」
墨潯緘默。
「真的！」她佯裝鎮定地向大門退去，然後，轉身，撒著據說抽筋了的腿，健步如飛地奪門而出。
「時間來不及了，阿池要去姻緣殿了！」
***
唉……明明是，什麼都沒有想通嘛……
池染一邊嘀咕，一邊耷拉著腦袋走進姻緣殿。這姻緣殿果然是個好地方，單是某老人狂放的嗓子就足夠讓她短時間內無心想其他了。
仙娥仙侍忙得滿殿跑，那坐在櫻木椅上的紅袍老兒搖著扇子，喝著茶，時不時地大吼幾句，十分悠哉。
「小阿池！」月下仙人笑得老臉開花，撲向池染，開口便是︰「給老兒做梅花糕吧？」
這幾年，她的性格變得稍微開朗了些，這多半是月老的功勞。因為月老總愛在她耳邊擲地有聲地磨嘰︰「笑大聲點，背挺直點，小眼神無畏一點，不要別人說什麼你就做什麼！」
鑒于月老的教誨，池染不忍辜負，開口便是一句︰「我不要！」
「你！！」
哪里錯了麼？池染無辜地望著痛心疾首中的月老，想了想，還是解釋︰「對不起，阿池以為，桃花剛開，做桃花羹許會更——」
話未說完，月老已老嘴一咧，「好！！」
做完桃花羹，又幫忙用花蕊引了喜鵲上虹橋，忙來忙去，不知覺已到了夜晚。
池染還沒有勇氣敢隨著大伙去看牛郎織女，便盤算著捧上滿手瓜子，偷偷找個角落。
本來還稍顯落寞的池染在找到一個視角超好的地方後很快便滿足地笑了起來，但這個笑沒能持續一彈指。
「月下仙人，你怎麼……」
月老奪過她手中的瓜子，「咯咯咯」地嗑了起來，「怕你寂寞，老兒陪你一道坐坐。」
「額……月下仙人太客氣了。」本想再加一句「阿池還可以更寂寞點的」，月下仙人已不由分說拉著她坐下，指著天空兩顆越來越近的星辰，抒情道︰
「看到了麼？一年一會，直到天荒地老。」
池染抬頭看去，鵲橋上，兩顆星星漸漸靠近，然後，兩道白光一閃，便有兩個人影執手相望。
「好可——」
「好浪漫對不對？」月老得意地笑啊笑，「這可是我最得意的杰作！」
原來是月下仙人牽的線，這也太虐了吧。池染不動聲色地從他手中奪回瓜子，暗自鼓了鼓腮。
那方月下仙人侃侃而談，忽然話鋒一轉︰「小阿池，你有喜歡的人了嗎？」
「啊？沒，沒有啊。」嚇她一跳。
「真的沒有？若是你有喜歡的人，老兒定幫你扯條最韌的紅線。」
「啊？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當然是讓你嫁個如意郎君啊。」月老掏出腰間的小葫蘆灌了口酒。
池染驚悚了，嫁個如意郎君？雖然知道有很多仙女天將會成親，但是她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嫁人。
好像是很嚴肅的話題，池染正襟危坐，一臉誠懇。「月下仙人，為什麼要嫁人成親呢？」
是個專業對口的問題，月老停止嗑瓜子，一臉莊嚴。「唔，這樣說吧，比如你喜歡上一個人，就會想著嫁給他，與他一輩子生活在一起，給他生好多小女圭女圭……」
還要牽扯到生女圭女圭？听起來有點神奇。池染來了精神，又問︰「那要怎樣才算是喜歡？」
「唔……」專業的月老遇到了難題，捋著胡子開始冥思苦想。
浩瀚夜幕，一條玉帶橫空而過。無數喜鵲鋪在虹橋，靜靜聆听著橋上的男女噥噥私語。
正當池染感覺脖子仰得有些酸時，身側的月老忽然一拍腦門，拉著她的手，興奮道︰「這個問題很淺顯。就假如，你喜歡，喜歡神尊大人，就會時時想著他，滿心滿腦只想著他；他出門的時候，你會擔心他；他難過的時候，你會跟著難過；看著他開心，你會感到很滿足；你會很在意他的感受，在他身邊，你會感覺連空氣都不一樣，&*#@#……」
啷啷……月下仙人還說了什麼，她已听不清。腦海里不斷盤桓著那句——「假如，喜歡神尊大人」……
晴寧的七夕夜，她的心，卻忽似大雨滂沱，雷鳴閃電。
為什麼，要假如她喜歡神尊大人？為什麼，不是別人，而是他……太荒唐了，她怎麼會喜歡神尊大人呢，不可能，連假如都不可能。
「你胡說！！」
「小阿池？」
「啊？沒，對不起，我是說，牛郎織女真的很浪漫。」她燦爛地笑，伸出手來指向天際……掌中的葵瓜子，沿著縱橫的掌紋，撒滿了一地。
「……」月老頓了頓，「哎喲喲，真的浪費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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