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雅夫大步流星的走進來,女兒奔奔跳跳的尾隨其後,問︰「你們在干嗎?」又看到白敬齋怔了怔,仿佛他是天外來客,白敬齋心虛的主動迎上去伸出沾著對方太太氣味的手道︰「歐陽兄您好。」歐陽雅夫只好握握手以禮相待道︰「咦,是白老板?今天什麼風把您吹到這來啦?」又問表情僵硬的上官露,「讓吳媽打電話叫我速歸就是白老板來了嗎?」對白敬齋笑道,「我白天上班,您以後有事店里來找我嘛。」
上官露怯怯地說︰「白老板是來送照片的,不方便去你那吧。」
「照片?什麼照片?」歐陽雅夫疑惑不解。
上官露說︰「上次來我家鬧事的那幾個流氓已死,關阿狗跑了。」說著拿起桌上翻了面的照片遞給丈夫,補充道,「就是這幾個人,化成灰我也認得。」她頓了頓似乎有意討好白敬齋,說,「對了,這是白老板通路子好不容易辦到的。」
「死了?」歐陽雅夫拿去照片看了看。
「是啊,郝小姐告訴我這件事情後,我立馬通過關系逼警察署抓人,可惜讓關阿狗逃掉了,這八個後來據說在監牢里畏罪自殺,嘿嘿。」說著朝他揚揚眉毛暗示其中的玄機。歐陽雅夫淡淡的應了聲,白敬齋又說︰「那個關阿狗雖然跑了,但您放心,只要他出現一定讓他歸案,也畏罪自殺。」
歐陽雅夫的反應很冷淡,本來人家幫忙要謝謝的,可讓他去謝這個奸yin過太太的人很不情願,呆呆的思忖了片刻,朝他手一揚勉強的笑笑道︰「站著干嘛,坐坐。」吳媽聞聲泡了兩杯茶端出來,歐陽雅夫吹了吹杯盅內的茶葉認真品嘗著,旁若無人的沒有再去招呼白敬齋,客廳里陷入冷場,上官露尷尬的站著不敢發聲。二媽掃了碎碗回來,剛才只听了半句,問︰「那幾個流氓都死啦?關阿狗呢?」
歐陽雅夫的兩個兒子親熱的喊著爹爹從屋里跑出來,吳媽跟在後面向二媽表功︰「二媽,二少爺洗過澡了,我下午一步也沒離開過他呢。」二少爺對母親說︰「姆媽,吳媽剛才給我們講鬼故事,鬼是什麼啊?」吳媽笑道︰「我是給他們講‘聊齋’,沒別的好講,反正他們也听不懂,哄哄他們安靜的坐在床上。」關潔的女兒聰明,在一邊說︰「鬼我知道,晚上出來的。」伸出舌頭做了個鬼臉,二媽笑起來,說︰「吳媽,這里有客人,你帶這三個到房間里去接著講故事吧。」上官露突然想起還有兩碗綠豆湯,對吳媽說︰「吳媽,你去拿只空碗將這分三份給他們喝,」
白敬齋冷場得難受找到話題,笑著對說︰「孩子們真可愛,白某真羨慕歐陽兄,兩男一女,家里又三個老婆,可謂人丁興旺啊,嘖嘖嘖。」端起茶杯滿意的喝了口水,偷偷望望上官露。二媽性子上,隨口道︰「那白老板也討三老婆,生他個三五個。」白敬齋裝腔作勢地嘆息說︰「哎,想當年白某也有兩位佳人,太太去世後我填補了一個,好在也是兩位,後來因為感情不和休走了一位,呵呵,現在只有三姨太嘍。」歐陽雅夫悶聲喝著茶,突然想起太太說過他沒有生育能力,他有沒有孩子還真的不清楚,試探道︰「白兄膝下有幾位公子或者千斤?」白敬齋抓住話題搖搖頭說︰「慚愧,慚愧,家門不幸經過幾十年的努力,三位太太均無有建樹,怕是白某之過也。」他文縐縐地拿著腔調。歐陽雅夫斜眼望望太太說︰「真不好意思讓白某為難了。」白敬齋擺擺手說︰「早想開了,生不出最好,等我死了管他產業歸誰,活著舒坦就好。」歐陽雅夫應道︰「那是那是,人生不過區區幾十年,自己先管好自己再說,你看我那麼個大攤子煩哪。」他有些得意,透著確認了自己兒子的喜悅,好像面前的那個男人從來就不曾對他做過傷天害理的事兒。
牆上的機械鐘當當的敲了五下,白敬齋完成任務起身要走說︰「吆,都五點了,這夏天就是這樣,天還大亮著,歐陽兄,白某今天任務完成了,不方便再打擾各位,告辭了。」說著拿起桌上的那幾張死人照片收到皮包里說,「這我還得銷毀不能外傳,是特意拍來讓歐陽太太辨認的。」到了吃飯時間卻沒有人挽留,白敬齋也呆著難受,歐陽雅夫送到門口不自不覺謝了聲,白敬齋畢恭畢敬的向他供手告辭道︰「歐陽兄,白某走了。」等他走後不遠,歐陽雅夫咬牙切齒的說︰「不送!」
兩人其實都心照不宣,歐陽雅夫深知對于白敬齋,他過去對付不了,現在投靠了日本人就更加無法與其抗衡,多少時候,他只能夠將對他的仇恨宣泄在對太太的冷漠上,不過他現在的心情是內疚的,自己的大兒子被他懷疑了六年,回到客廳,三個孩子在喝綠豆湯,他抱起大兒子親了又親,這個奇怪的動作恐怕只有上官露明白,她的心釋然了,從來沒有此刻那麼的重生過。
晚上喝了些酒,歐陽雅夫難得踫酒,今兒個好像遇到了大事,上官露陪著,二媽本來就滴酒不沾,不參加他們倆的推杯換盞,知道這興奮勁是為了大少爺,喂過三個孩子把他們一個個的領去洗澡,然後送自己房間睡覺,圍著講鬼故事,這時歐陽雅夫定的規矩,他上哪房睡覺,孩子就要送到別的太太房間,以免看到大人赤身**影響不好,這是雷打不動的規矩,有次大冬天他上關潔房間去,把女兒送到二媽那,關潔不爭氣,剛要房事肚子疼了,原來經期到來,歐陽雅夫性子頭上落了個半吊子,關潔勸他上太太房間,說也有好幾日不過去了也得關心關心,哪知道歐陽雅夫冷冷的說︰「她沒勁,癟癟的。」關潔也不多話了,最後歐陽雅夫到二媽房間,只苦了兩個睡熟的孩子從熱騰騰被子里拖出來抱到太太房間,上官露惘然的望著丈夫離去的背影,滾燙的身體漸漸冷卻。
溫飽思yin欲,兩人床上簡簡單單的宣泄後,聊起下午的話題來,繞到白敬齋沒有生育上,歐陽雅夫幸災樂禍地說︰「這老棺材人太壞,老天懲罰他,活該無後。」大家話也攤開了上官露不再拘謹,歐陽雅夫問什麼她答什麼,毫無設防,當他問到白敬齋來歐陽公館的時間,她說︰「白老板對這事很積極的,中午就來了。」稍微停了下意識到必須證明不是在臥室里見的,補充道,「我正在客廳听獨腳戲呢,對了,我把二媽房間里的無線電搬出來听了,你不會罵我吧?」歐陽雅夫說︰「不會,你喜歡听以後就放到你房間,我不用了。」說著抱過她的頭面對面認真地問,「你們都聊些什麼,中午到我回來也有三、四個小時,不會空坐著吧?」歐陽雅夫酒漸漸清醒各種復雜的猜想浮現出來,是不是他們中間有過默契,而且越是這方向去想,就越不會相信太太的解釋,結果上官露的解釋也就成了多余,在他咄咄逼人的眼神下慌亂不堪。
第二天歐陽雅夫上班時間也心思不定,想去找郝允雁證實,又怕這樣去問白敬齋的事不禮貌,然而不去證實這個折磨了他六年之久的疑惑始終無法化解,更重要的是他還能夠了解太太目前是否跟白敬齋仍然有不正當的關系。
「師傅,請問這只勞力士拿出來看看。」一位似乎是北方的富家子弟操著卷舌的國語指指玻璃櫃台內一只表問。歐陽雅夫走神了,有幾名職員都在另幾頭招徠其他客人,他站在靠近門口的櫃台內,連忙拿出來給顧客看。
亨達利經營的是古今中外非常奢侈的鐘表,兩百多平方中間圍著櫃台,四周牆壁一拍紅木櫥櫃內陳列著古董級的精美台鐘,希奇古怪的造型都有,顧客進店必然會先過去欣賞一番,自然是買不起,但也有人隨便問問價格,其中有兩只是亨達利的鎮店之寶,一只是明萬歷年鑒利瑪竇獻給皇帝的「自鳴鐘」,另一只是德國傳教士湯若望呈獻順治皇帝的一架「天球自鳴鐘」,目前這兩只鐘市面上無價,是當年歐陽雅夫的父親從美華利老板孫梅堂那借放于此,他父親曾是孫梅堂的高級經理,美華利收購亨達利後,請他當經理打理,後來孫梅堂死後,他的後人也漸漸失蹤,這兩口鐘連同這家亨達利就成了歐陽家的財產。
顧客挑了只瓖著碎鑽的勞力士戴上,抬手遠望稱贊道︰「非常的華麗,能否議價?」
「不,先生,十萬,不能議價。」歐陽雅夫無精打采地道。
那人遺憾的神情摘下手表遞還給他,想了想說︰「我們雙方都考慮考慮吧,我下次再來。」
他一推轉門出去了,緊接著出來一個人,歐陽雅夫認識,是自己的貨物供應商之一,原法國領事館參贊肖恩。珍珠港事件後兩年,日本人全面接管了上海的租界,法國駐上海領事館撤離,肖恩沒有回國,他和宇喜多井是多年的情報交易伙伴,在日本領事的幫助下,讓他繼續留在上海從事情報工作,公開身份是原法國俱樂部現在日中親善俱樂部總經理,他私下還通過自己的人脈倒賣中國古董和外貿生意,歐陽雅夫的部分外國手表就是從他這進的貨。這回他來是準備收購亨達利的鎮店之寶「天球自鳴鐘」,開價兩千萬法幣,是賣給法國羅浮宮展覽館的,歐陽雅夫堅決不賣,說這是中華民族的國寶不能流到國外。肖恩用中文說︰「歐陽先生,文物是沒有國界的,在你這凋實在浪費,如果放到我們法來西的羅浮宮將受到全世界人的欣賞。」歐陽雅夫淡淡的回道︰「很抱歉肖恩先生,別說這是中國的國寶,就算不是,這只‘天球自鳴鐘’也不屬于我歐陽,他的主人是孫梅堂的後人,如果有一天找到他們,我會完璧歸趙,所以不能出賣。」肖恩見他態度堅決也不急于一時,轉換話題說︰「過段時間我有船貨到,其中有批德國名表,到時請你來我倉庫。」他抬腕看看表又說,「馬上中午了,今天我請你吃飯。」
歐陽雅夫心里還是亂糟糟的在想要不要去找郝允雁,沒有這雅興,說︰「不了,我一會已經有約,改日吧。」
肖恩走後,他決定去找郝允雁,先是打了個電話看在不在家,沒有人接,心想,那是鄰居的電話,人家不在郝允雁不一定不在,還是駕車過去,一路上忐忑不安,生怕最後的結果不能接受。
郝允雁和劉秋雲都在底層周曉天的房間里,不僅她們在,周太太也興高采烈的擠在里面,懷里抱著兒媳婦剛剛出生的兒子。沈默然去延安後,周曉天似乎被組織給忘記了,很長時間沒有派他任何任務,原因是嫌他歲數小沒有經驗,這四年來他一直在沈默然給他安排的一家報社工作,平時寫寫弘揚中華文化的文章,很少有政治內容,這也是為了保護他,沈默然看到了他的稚女敕和沖動,所以他目前無所事事,母親催他生孩子,起先他口口聲聲不把日寇趕出中國不生孩子,後來禁不起母親的壓力和郝允雁她們的勸導,終于去年年底妻子張恩華懷上了,今天上午她剛剛從醫院里回來,整個樓熱血沸騰,只有邊連友和玉芝大熱天關著門在收發電報。劉秋雲仍然只知道兒子和兒媳婦在一家大公司當高級職員,但是今天是上班日子兩人躲在房間里不讓她進去,對郝允雁嘮叨著︰「這倆孩子神經病,大伏天關門捂痱子啊?」剛要去敲門被郝允雁攔住,她知道兩人的身份,一定是在進行秘密活動,說︰「你別去管小輩的事,他們有他們的工作。」劉秋雲沒好氣的反問︰「什麼工作鬼鬼祟祟的?」郝允雁笑道︰「秋雲姐,你總把人往壞處去想,公司都有商業機密。」劉秋雲生氣說︰「什麼破機密,都這年齡了還不給我生個寶寶。」
正說著樓下傳來雀躍聲,是周太太在喊叫︰「我的好兒媳婦啊,你可是為我們周家立功啦,來來,讓阿娘抱抱,嗯嗯,啵啵……」她接過孫子親個沒完。郝允雁樓上听到說︰「周家孫子來了,我們去看看。」嬰兒裹著蠟燭包被傳來傳去抱著,劉秋雲抱著看了又看,又瞅瞅倆小夫妻問︰「你們說這像誰呀?」周太太忙說︰「像我像我,你看這嘴巴翹翹的簡直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眼楮眉毛,不不,其他都像他爹。」張恩華笑道︰「我那麼辛苦,原來沒有我的份啊?」大家齊聲笑起來,郝允雁說︰「寶寶名字叫啥?」周曉天說︰「周曉恩,取我和老婆名字中間一個字,也比較有意義,曉得報恩。」周太太帶頭鼓起掌來,又抹抹眼楮說︰「要是我老伴在多好啊,他真是沒有福氣啊,老頭子哎……」她轉過身抹著眼淚,郝允雁抱住她勸道︰「哎呀,今天什麼時候啊,高興還來不及,你哭啥?」
他們在走廊著熱鬧著,門外傳來一聲汽車喇叭,郝允雁第一反應可能是白敬齋,因為昨天說好的去他家過夜,後來臨時給取消了,肖恩邀請白敬齋去他的俱樂部欣賞俄羅斯人艷舞表演,完了後挑了一名在俱樂部里上了床,白敬齋現在對妓女已經不排斥了,當年將瑪格麗特當作肖恩太太貪便宜,後來知道原來是名紅塵女子慌了一陣,結果發現並沒有染上性病,任何事情開了個頭就收不住,不過他平時不主動去尋妓,窯子里的那種仍然不敢去踫,肖恩介紹俄羅斯女人給他時,說她們都有衛生防疫執照,果然「香噴噴的」他事後對肖恩笑談道。劉秋雲也瞬間認為是白老板,內心很抵觸,好不容易這兒鬧得很開心,把郝允雁叫走不算,今晚又得照顧她丈夫和女兒來,歲數大了感覺有點吃力,卻不好意思說。
「真討厭。」郝允雁說。
歐陽雅夫西裝筆挺走了進來,朝他們點點頭招呼︰「你們都在這啊?怪不得我剛才電話沒人接。」
郝允雁看到是他,便問︰「歐陽先生,是不是關姐出院啦?」
「還有幾天拆過針線後吧,不急,她現在狀況很好。」他走過去輕聲說,「我今天來是有件重要事情問你。」
「你說吧。」郝允雁見他很為難的表情忙說,「對對,我們門外去說吧。」
歐陽雅夫抬手腕露出表說︰「都吃飯時候了,我請你上館子吧,邊吃邊談。」
郝允雁一直刻意的與他保持著距離,約出去吃飯會給對方產生某種錯誤的印象,說︰「謝謝,我飯都燒好了,你有話就門口說吧。」她的表情趨于嚴肅,當然也是做可能路過的街坊鄰居看的。兩人在弄堂偏中央的位置站著,彼此距離伸手踫不到對方,歐陽雅夫嫌遠靠近了一步,郝允雁本能的後退了一步,問︰「歐陽先生有話就說吧,我丈夫睡著不能離開時間太長了。」歐陽雅夫笑笑,也沒心思說其他,開門見山說︰「郝小姐,有件事可能很唐突不該問,但是對我卻非常重要。」郝允雁正眼望著他應道︰「說,我听著呢。」歐陽雅夫像是在組織句子盡量委婉點,想了想問︰「白老板有孩子嗎?」郝允雁一怔,有些莫名其妙,自然也不大高興,回答他的問題就等于證明自己跟白敬齋男女關系,便生硬地說︰「你直接問他好了,問我干什麼?」歐陽雅夫連忙解釋說︰「我不可以問啊,要是能問還用找你嗎?」郝允雁時時提防著猜不透他問這個什麼意思,敷衍道︰「他有沒有孩子我怎麼會知道?」歐陽雅夫對她的回答很不滿意,她與白敬齋的事情關潔早就講故事般介紹過好幾遍了,現在這樣回答分明是不信任他,可他又不方便把真相全部和盤托出,這太沒面子了,急得他眉頭緊鎖差點就準備說出來。郝允雁在觀察他的反應,似乎覺得這個問題對他事關重大,不忍心這麼堵他,便帶出一句道︰「他可能沒有孩子吧,我在他的洋行干過活,沒听他說起過。」歐陽雅夫眼楮一亮,靠過去抓住她的手臂激動地問︰「確認沒有孩子嗎?是不要,還是生不出來?」郝允雁嚇得甩開他連連後退,往四處張望著街坊鄰居是否看見說︰「歐陽先生,你說歸說,別動手啊,這里人多眼雜的怕被人看見不好。」她同時也好奇的問道︰「他有沒有孩子,生不生得出跟歐陽先生有何關系?」歐陽雅夫頓時張口結舌,急得臉一直紅到脖子根,孩子的事無論如何是開不出口的,郝允雁見他這麼失態過,想早點打發他走,便說︰「好好,我不問了,告訴你吧,白敬齋沒有孩子,生不出,幾十年前他的大太太就沒有給他生出過,後來二太太也沒有,包括現在的姨太太。」歐陽雅夫楞了半晌天真的笑起來,連說︰「謝謝,謝謝。」
門內的劉秋雲探頭出來望望他們還在聊,覺得總沒有好事就想把她拉回來,在門口喊道︰「允雁妹,你爐子上還炖著東西呢。」
郝允雁乘機應道︰「知道啦,就來。」
歐陽雅夫得到了想得到的東西,而且非常滿意,店里生意忙也準備回去,便說︰「那郝小姐就回家吧,今天真謝謝你了,別問為什麼,以後有機會告訴你。」說完頓了頓緩和了下情緒又說,「關潔過幾日出院,我想在家里慶祝一番,你們既是好鄰居,又是好姐妹,歐陽真誠的邀請你來參加。」郝允雁不怎麼想去,又不能當面拒絕薄人家面子,含蓄的說︰「一般情況下我丈夫天天需要家里有人陪著的,我看情況吧,如果有空我一定來。」歐陽雅夫說︰「那到時我打電話到你鄰居家,你可要來喔。」
郝允雁回樓刻意對劉秋雲說︰「你真聰明,想出這招數把我叫回來,我都煩死了又走不月兌。」劉秋雲笑嘻嘻說︰「我要不這麼誆你,還不知道要聊到天黑了,在弄堂里被人看見好啊?」說著急匆匆打開爐門,火鉗往爐口捅著說︰「都被他給耽誤飯也沒燒,還好我買了幾只皮蛋,這次買著了,味非常足,一會也給你吃個。」
「那個歐陽先生都跟你聊什麼啊?」劉秋雲在炒菜,冷不丁問。
「沒說什麼,好無聊,說他和關潔鬧矛盾的事,听了就忘。」
玉芝從樓下上來問︰「媽,需要幫忙嗎?連友他說餓壞啦。」
「最後一個菜炒好就吃,對了,你們呆在房間里關著門不熱啊,像搞陰謀詭計似的。」
上海軍統站最近發展了一名日本梅機關內部的人員當了線人,此人叫山本,就是四年前宇喜多井在松江縣秘密倉庫里幫白敬齋和三姨太處決了五名洪幫人員,山本是現場的見證人,事後偷偷把這消息告訴給了憲兵司令,宇喜多井後來在調查時誤殺了一個親信,讓山本膽戰心驚,繼而開始痛恨這場對華侵略戰爭,他向軍統泄露了在松江縣的這所秘密倉庫,里面藏匿著大量細菌武器,還是假幣模板,邊連友得來全不費工夫,正在策劃如何接近那里一探究竟。
歐陽雅夫當日回家禁不住把他去問郝允雁的事告訴了上官露,並莊重的向她道歉不該懷疑她,上官露受他的傷已然太深了,對于這樣的道歉早就麻木,也不指望丈夫今後會禮遇她,這不僅僅是因為自己曾經的失節,而是不能夠真正的滿足丈夫,她只希望能夠平平安安的把兒子拉扯大。前段時期關阿狗外逃後,姨媽帶著女兒住在歐陽公館,這里上等的房間只有四間,三個太太各一間,另一間經常關著的是歐陽雅夫自己的,里面有金庫保險箱,他從來不讓幾個太太靠近,所以姨媽來的時候只能夠睡在佣人那邊的房間,空閑的有的是,但是用的是茅坑,髒兮兮的,夏天蒼蠅蚊子在**周圍飛,以前姨媽和關阿狗也住在那邊,半夜上廁所要經過一個走廊到主人生活區域,本來她也大度,這次到歐陽公館後,發現歐陽雅夫對上官露很冷淡,越想越覺得不自在,想想自己也好歹是長輩,和下人住一個地方太看不起人了,便提出要回去繼續賣水果,說不賣要爛掉了,歐陽雅夫也不挽留,她不在,上官露就更加的寂寞,想讓她住回來,便對丈夫說︰「老爺,姨媽一個人帶著孩子又要賣水果挺辛苦的,還是將她接來住吧,大家也可有個照應,那水果鋪就盤給別人算了。」歐陽雅夫說︰「上次姨媽也是自己說要走的,你要去接就去吧,水果鋪賣不得,萬一關阿狗哪天回來住我們家啊?」
歐陽雅夫同意後,上官露上午親自去閘北請姨媽,一身連衣裙打扮得像個未成婚的小姑娘,進了歐陽公館她難得出去逛,特意早點把姨媽請出來,然後逛逛馬路輕松輕松,兒子的事情終于說清楚心里就像大病初愈,軟軟的但渾身釋然。她坐黃包車去的,一個上了歲數的車夫,滿臉花白的胡須,穿了條背心,手臂上肌肉黑黝黝的凸起,拉起來步履鏗鏘有力,汗水飛濺,讓上官露感覺好像自己在虐待老人似的,心里想著待會我多給他點車錢。黃包車穿梭在繁華的馬路上,有軌電車叮當響著,到了顛簸的磚頭路,雖然跑得快,富人的小轎車還是時不時的嘟嘟嘟在後面催著,一聲驚雷從遠到近的傳來,豆大的雨珠落下幾滴後頃刻瓢潑而下,車夫替她支起頂棚自己冒雨使勁跑著,上官露不好意思地問︰「師傅你沒有斗笠或雨披嗎?」車夫氣喘吁吁回道︰「誰知道會下雨啊,再說穿上這個跑起來更累,身體重。」上官露一陣難受,感覺自己是個苦命人,哪想世上苦命人竟是為了生活在幫忙的人。
黃包車在水果鋪門口停下,卻發現無法下來,門口水積得很深一直連綿到姨媽的屋里,她穿著雨衣卷起褲管正用臉盆從里往外倒水,看到這情景上官露辛酸不已,眼淚霎那奪框而出,跳下來喊道︰「姨媽。」
姨媽猛的直起身驚訝地問︰「露兒,你怎麼來啦,這麼大雨天的。」
關阿狗在的時候上官露不大來這里,從內心里也不怎麼喜歡這個姨夫,他的神情總有種不懷好意的邪氣。她沖進房間,姨媽兩歲的女兒在床上躺著看天花板,馬上心疼的抱起來說︰「可憐啊表妹,跟表姐回去好嗎?」姨媽淌著水進來問︰「你是來接我的?我可不回去,水果還沒有賣完。」上官露不高興地說︰「姨媽,你這是何苦?看看你這里,哪還像人住的地方。」姨媽賭氣地說︰「金屋銀屋還不如自家的草窟。」上官露小心的放下她女兒,見這里悶熱得像只蒸籠,就搬過一只凳子將電風扇放上面找電源,姨媽說︰「都沒過水了,這片的電爆掉了。」說著出去繼續往外倒水,上官露找了只畚箕也幫著倒,邊說︰「我丈夫也請你回去住,我們說好了過幾天找人把你的水果鋪盤點,你就一直住我們這,跟佷女我作個伴呢。」姨媽虎著臉說︰「別別,我可不去當下人。」上官露畚箕一扔生氣的問︰「誰把你當下人了?」姨媽憋著氣終于爆發出來說︰「還沒有?我都跟佣人住一起。」上官露說︰「我們這不是房間都滿了嘛,這你是看見的。」姨媽說︰「不是有間空著?」上官露解釋說︰「那是我丈夫的房間,里面有重要東西在,別說你,連我們也不讓進去睡,佣人每隔幾天去打掃還是我們陪著,你到哪不要提這房間啊。」姨媽哼了聲說︰「我才不過去,這里挺好,再說阿狗在外面總要回來。」她望了望上官露話鋒一轉又說,「不管他有多麼壞,總是孩子她爹。」
雨停了,空氣中帶著水珠的清爽,上官露穿的是淺色連衣裙,下擺浸在烏黑的水中**像貼了一圈深色花邊,高跟皮鞋泡在水里走起路來咯吱咯吱的,兩人一起打撈積水,漸漸露出水門汀,姨媽說︰「你沒干過粗活就別動了,我來,這雨停下就好,風吹一晚上水門汀就干的,這房子就這樣,一到像今天這樣的大雨,不是屋頂漏雨就是外面的水沖進來,跟河 似的,我也習慣了。」
「當當當。」外面修電路的車開來,跳下幾個穿制服的工人在街上眺望半空中的電線,一人身上綁著保險帶猴子上樹似的哧溜的上去檢修,雨過天晴,烏雲被強烈的陽光穿透,一根根銀針在中間畫出道彩虹,這仿佛是富人和窮人都能夠平等享受到的美麗景色。上官露直起腰手打涼棚往上看著,底下一個工人推開她說︰「小姑娘躲遠點,這有什麼好看的,小心東西掉下來砸到你。」上官露屬于大家閨秀,從來沒有見識過平日的電燈與外面電線桿子上密密麻麻電線之間的聯系。
「喂,關阿狗來過嗎?」一個蠻橫響亮的聲音,緊接著姨媽在說︰「沒有啊,我也正想找你們問問,是不是你們給抓走的?」來了兩名警察,挎著槍手里握著警棍,往姨媽的水果鋪里踩進去,床底下探了探出來盤問︰「如果他回來馬上到閘北警署報告,窩藏罪犯可是要坐牢的。」上官露初生牛犢跑過去義正詞嚴道︰「干嘛這麼凶啊?警察是保護老百姓的,不是恐嚇。」這警察不樂意了,警棍挑到她下巴上,他是山東人,操著一口濃厚的兩地混雜方言問︰「吆吆,你哪來的?是關阿狗什麼人?穿得到像個千斤小姐,跑這鬼地方來干嗎?」上官露憤怒的拍掉警棍道︰「別動手動腳,小心我告你猥褻罪。」姨媽沖過來站在他們中間向警察討饒道︰「警察先生別生氣,那是我佷女,人小不懂事。」警察罵道︰「咿,他女乃女乃的,敢對警察五斤哼六斤?」上官露譏諷道︰「好了伐,上海話講不來就別講,還‘五斤哼六斤’講這麼復雜做啥?算你十一斤,最多三十斤。」山東警察一臉茫然,他剛調到上海不久,旁邊那個警察只會笑也不幫忙,把他頂在了杠頭上,知道自己上海話出了洋腔,紅著臉問︰「你,你什麼意思?」姨媽生怕佷女吃虧,馬上過來打圓場,輕聲對那警察說︰「警察先生別跟小孩子一般見識,她就是那個案子的受害者,原諒原諒,關阿狗一回來我就報告你們,請回吧。」山東警察先楞了下,圍著上官露轉了圈,嘖嘖道︰「這關阿狗還正有眼光。」接著有鄙視的目光斜了上官露一眼。
修電線的工人完成任務過來湊熱鬧,警察下不了台便借機驅趕他們︰「滾滾滾,忙你們的去,老子這也沒電,要是晚上開不了燈,把你們一個個抓到警局去。」
姨媽的女兒在里屋哭著,姨媽說︰「她餓了,一大早起來就撈水都沒時間燒飯,爐子還滅著。」
「別生了,跟我出去吃吧,我們吃完就回去。」姨媽拎了只煤球爐子出來上官露拉著她說,「現在燒要什麼時候才能給寶寶吃啊?」姨媽說︰「不礙事,爐子生起來很快的,先給她吃只隻果,你挑個好點的隻果一切二用調羹刮給她墊肚子。」上官露沒照她的做,說︰「隻果酸性物質,寶寶肚子正餓著吃這不好。」她去斜對面買了三碗大餛飩回來,前面指路,一個伙計托了個盤子熱騰騰的端來,倒到自家碗里後付給他錢,姨媽嘮叨著埋怨說︰「露兒啊,你就會破費,二十塊可以買半斤豬肉錢嘍。」
爐子旺旺的也不用急著燒飯又封起來,姨媽邊洗碗邊說︰「早知道我下午晚點生爐子了,現在的煤球貴著呢,听煤店的人說,日本人往中國挖煤運到自己國家去,所以這就吃緊了,日本人真壞,你爸媽就是死在他們炮火中的,哎,沒想到阿狗居然跟他們做事情,你看關小姐多善良,一個父母生的怎麼就不一樣?」上官露反倒勸她說︰「姨媽,姨夫的事就不要說了呢,他是交錯朋友才誤入歧途,這回要沒被抓住就好,要被抓住就得死。」姨媽驚詫地問︰「不會吧,這事兒不至于槍斃。」上官露湊近她輕聲說︰「那參與的另外八個人被抓到監牢里一起畏罪自殺了,我看過照片的,哪有這麼巧八個商量好似的?不過他們也是罪有應得。」姨媽听罷驚慌的手一抖碗掉在地上敲碎,臉白白的喃喃道︰「這可怎麼辦,阿狗要被抓住就沒命了,我守寡到罷了,他女兒這麼小不就沒爹啦?」她著急得團團轉著,上官露很不自在,倒好像自己連累了姨媽家似的,默默的蹲掃了那些碎碗渣滓。
「露兒,我更不能跟你回去了,我要找去阿狗。」
「他去了哪,你往哪去找啊?」
「今天警察來找說明他還沒被抓住,謝天謝地,謝天謝地,菩薩保佑……」姨媽雙手合一對著蒼天禱告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