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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支傘骨•轉(下)

鐘檐在監獄的這幾日,已經將附近的犯人認得七七八八,這個地方密不透風,常年充斥著人間最濃烈的情感,揮散不開。

這里的犯人,都是有一段前塵的,愛恨嗔痴皆是一種苦。可是到了這里,富商老爺也好,貧賤長工也好,都不過是死牢里的一個犯人罷了,唯一不同的是,有的人還能重見天日,有的人再也不能出去。

而鐘檐屬于第三類,馬上要出去,不過是去見閻王。

隔壁的光頭匪爺是個碎嘴子,整日揪著那偷嫂子入獄的秀才罵罵咧咧,「整天娘不拉幾的,你煩人不煩人!聖賢書都讀到**眼里去啦。」他湊著大臉又朝一旁的瘦弱書生湊了湊,「嘿嘿,還是說聖賢書里有教人偷人的?來,給爺瞅瞅!」

那書生「蹭——」的轉過頭去,不搭理他,匪爺火騰的上來了,「娘的,還蹬鼻子上臉了,你看這牢里,誰入獄的由頭不是相當當的,就你看,那邊蔫不拉幾的那家伙,也是宰了太守老爺進來的,你看看你那點出息!」

鐘檐模模鼻子,說得可不就是他麼,苦笑道,「再英勇也是砧板上的魚肉了。」

那光頭匪爺嘿嘿笑,「英雄,我著實佩服你,想當年我在寨子里的時候,頂多就宰過師爺,那太守老爺……俺真是沒想過哈。」

鐘檐陰沉著臉,勉強道,「還……好。」

光頭匪爺卻起了興致,一個勁的纏著鐘檐講述他是怎麼樣起了殺機,又是用哪把大斧劈開了那狗官的頭顱,說得跟金子還真,連鐘檐都要相信犯了案的不是他,而是他口中的那位好漢。

「你倒有幾分說書的天分。」鐘檐淡笑。

「可不是,俺如果出了去,那土匪窩早被端了,俺就說書去,也是一個好營生……可惜啊可惜,兄弟你是出不去了……」他這樣想著,連聲嘆惋,「嘿嘿,俺是頂敬重你的,你若是真沒日子了,你還有什麼牽掛的事,俺都可以去幫你辦,放不下的人,俺也替你照看著……嘿嘿,特別是你那個如花似玉的妹子。」

這妹子指的當然是秦了了,鐘檐想,帶她來兗州也算帶她回了家,以後嫁娶生死,總不是自己能夠做得了主的……還有什麼,他上半輩子的親人早已不在了,一房媳婦也跑了,老光棍一個。要有真舍不得的東西,就是他在雲宣的鋪子,一畝三分地,還有他藏在腌菜缸子里的碎銀子,他還真真舍不得,可人死了計較著這些黃白之物做什麼呢?

十年年少功名,十年蝸角虛利,再十年病骨孤鸞,這日子兒也就到了頭,世間的葷腥浮華,他都沾了個遍,也算不得遺憾了。

光頭匪爺見鐘檐忽然禁了音,大老粗的性子也覺得不對勁,想著是觸了人家的傷心事,忽然,歪在稻草中的男人卻無聲息的笑了,涼薄得好似冬日冰河里的那一層薄冰,道,「沒有,光棍一條,又有什麼好牽掛的。」

幽冷的地牢里,白日與黑夜已經沒有什麼區別,他窩在稻草里,傷口發了炎,臉頰因為低燒變得滾燙,與周圍凝滯的空氣一接觸,只覺得又冷又潮。

很多年前他也是這樣接近死亡的,在犯人塔里的第二年,他們一家受盡了各種折磨與奴役,他的父親和母親終于沒有熬過那個早春,他們的尸體被丟到了冰天雪地里,他知道的時候,已經那雪地上已經只剩下幾根殘骨和一灘血跡了。

——給我血肉,授我魂魄,到最後,竟是連他們的尸首都不能保全。

那時的鐘檐站在城牆上望著一片皚皚白雪中觸目驚心的紅,听著遠處不是傳來的豺狼的狼嚎聲,竟是啞然失音。

他的身後是不停用鞭子麻木鞭笞的獄卒,眼前是和他一樣背著礦石向上攀爬的冷漠的人群,那時與他們統統無關的死亡。

一整天鐘檐都是怔怔的,誰叫他都听不見,一直到了天黑勞作結束,小妍從紛揚的大雪里跑過來,小手便攬住了鐘檐的後背,喊了一聲,「表哥。」

鐘檐機械掰開小妍的手,溫和道,「別,我身上髒。」

「哥哥,舅舅和舅母都不在了。」小妍的手卻固執地箍得越發緊。

——她叫的是「哥哥」,而不是表哥。

她說,「哥哥,我只有你一個親人了。」

鐘檐質疑著轉過頭來,想要用手去拭去妹妹臉上的淚痕,卻忽然停住了手,再抬頭,眼眶已經變得通紅。

北地的雪密密匝匝,以一種無可抗拒的姿態席卷了這片荒原,雪本質潔,可是又有誰能夠知道這一片雪白下埋葬了多少了荒魂。

以後,也會有小妍,也會有他。

跪在雪地里的青年一直脊背挺直,隱忍不發,他很想不管不顧的「哇」的一聲慟哭出來,宣泄他心中的傷心和害怕,可是他是哥哥,是一個女孩兒的脊梁,所以他不哭也不能哭。

在犯人塔的那段歲月里,時時刻刻都要與死神擦肩而過,好幾次,鐘檐也會忍不住奢侈的想,他會看我一眼吧,哪怕一眼。

三十歲的鐘檐卻再也不會這麼想,失望過一次,再也不想失望第二次。

所以他說他了無牽掛,可是那人偏偏出現在他的面前。

誰也不知道是他是怎麼進來的,或者說知道的人現在都已經被迷香迷倒,牢籠是出奇的安靜,靜得實在是不正常。

鐘檐覺察出這一點時,申屠衍已經出現在他的面前。

他小聲說,「我來帶你走。」

鐘檐起初覺得是幻覺,後來了解到不是,挑眉淡訕,三分玩笑三分不是,「想不到你還沒有卷了我的銀錢跑了?」

「說得什麼混話,我是來帶你走的。」申屠衍說著便伸手來撥他的衣襟,才觸到他的肌膚,就覺得不對,陰惻惻的,竟是死人的溫度。

申屠衍猛的縮回手,仔細看去,兩雙手又紅又腫,腫得比蘿卜還大,他駭然,鐘檐卻是冷淡不以為意,「不過是廢了雙手,再也做不了糊傘這手藝活了。」

申屠衍點頭道,「沒事,我們還有在雲宣還有產業。」說著,試圖要把他背起來。

可是癱坐在地上的人卻遲遲沒有動作,只冷冷的著他,那眼光,好似黑暗里的一把如雪匕首。

「你怎麼了?」申屠衍停下動作,不解的問。

鐘檐的臉上根本看不出什麼,或者來說根本沒有表情,許久輕輕的哼了一聲,看如那人的眼中。

「申屠衍,你究竟是什麼人?」他一字一頓,輕描眉淡寫的一句話,竟然摻上了三分鴆毒。

申屠衍回過神來,沒有怒容,反而笑了,「鐘檐,你覺得我應該是什麼人。」

申屠衍暗暗想,他是什麼人?是元宵夜里被他買回來的胡狄奴,是他拒婚以後披著新娘禮服瘋跑的大傻子,是早春巷子里固執的說著「我陪你不正常」的大木頭……原來,他一直不知道他是什麼人?

鐘檐繼續說,「我想你也知道,王乾一來了,他們又怎麼能輕易放過我,這地牢里如鐵桶一般,可是,你的腰間卻別著牢房的鑰匙……我剛才一直在想,什麼人有這樣的神通,剛才我突然想到我去見趙太守的時候,你故意找理由不去,原因只有一個,月復瀉,你怎麼不說你來了葵水?趙太守認得你,而那時你不過是我們的一個家奴,認不認得,又有什麼要緊……我時常想,從你重新回來那日起,那些前塵舊賬就紛至而來,怕也不是巧合,而你現在,又要把我帶出牢去,又到哪里去,黃泉還是人間?」

鐘檐頓了頓,「申屠衍,這十一年來,你究竟是做什麼營生去了?」

申屠衍愣了好半響,才回過神來,面容緩和了七分,到了最後,竟變成嘴角若有似無的笑意,他說,「我早就盼著你這樣一句。原來你也不是全然不在意的。」

——我從來沒有不告訴你,只是因為你沒有問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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