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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支傘骨•轉(上)

「嗶剝——」一聲,原本燃盡結了燈花的燈芯紛紛落下灰來,屋中又亮堂了許多,坐在床邊衣衫不整的「美人」抬起頭,聲音是少年還沒有發育的嘶啞,哪里是女子的婉轉軟語,「大人,難道沒有小香燕的名字?」

須盡歡,除了做女子的生意,照顧道某些權貴的特殊癖好,也會定期訓練一群少年,而小香燕,正是這一年的花魁,也是須盡歡史上唯一的男花魁。

「咳咳……誤會誤會。」鐘檐模模鼻子,暗想著幾十個女孩點不到,偏生點到了個男倌兒,「我不是那個……」說著又攏了攏少年身上的衣物,「我比你年長幾歲,不用叫什麼大人,還有,今天晚上,我暫且要在這里,你不用伺候我了。」

原本媚態盡顯的男孩兒起初有些忐忑,看見鐘檐不像是說笑,忽然眉眼一轉,露出虎牙,「嗯。大人,你真是好人。」才不過是半大的孩子,故作老成,不過是生計所迫。

鐘檐坐在桌案前,忽然想起一樁事來,抬頭問,「小……香燕,你知不知道斷袖是怎麼回事?」他想了想,又補充道,「我有一位朋友,大抵是有這個毛病的,有藥醫嗎?」

小香燕一愣,眉眼笑開,「來這里的男人,大多數是為了獵奇,並不能稱作真的斷袖,也有少部分……是有這癖好的,只是他們隱于人前,娶妻生子,平安一世,也沒有人知道,這個毛病,究竟有沒有好。」

「哦。」鐘檐答應了一聲,若有所思。

忽然听得屋外一陣喧鬧,只听得老鴇子的聲音又急有促,「呀,蕭相爺啊,小香燕今天身體不適,我去通報了一聲……」伴隨著,是一陣急促的腳步,正朝著這個房間而來。

小香燕也慌張起來,「怎麼辦?相爺不喜歡我接別的客的。」

鐘檐暗想,蕭相?蕭無庸,想不到他竟然有這癖好。拱手道,「那麼我就不打擾了。」說著撩起青衫,就往窗子外鑽。

嫖客與被嫖,竟是他這個嫖客落荒而逃,真是好不狼狽。

索性二樓並不高,鐘檐沿著屋檐走過去,穩穩落在了黑兮兮的胡同巷里。

當然,這樣穩當的原因是因為有一雙手托住了他。鐘檐一愣,拍拍袍子,站起來,看了黑暗中比他還要高出許多的青年來,冷聲道,「你怎麼會會在這里?」

那人卻沒有回答,徑直走到他的面前,清俊明朗的臉龐籠罩在黑暗處,與他不過是一尺之距,他的喘氣低沉而短促,掃過他的耳廓,瞬時變得滾燙。

「你想要知道斷袖是怎麼回事?直接問我就好了。」

那人喉頭干澀,卻是怎麼也無法忽略的怒氣。

「問你?少爺才懶得管,你是喜歡男人,喜歡狗,喜歡狗,管我什麼事?算我多管閑事!」鐘檐的火氣「騰」的一聲上來了,氣血翻涌,雙目赤紅。

申屠衍胸口劇烈起伏著,伸出手來撫過青衫公子挺得筆直的脊背,「我不喜歡男人,也不喜歡貓狗,我喜歡……」

才開口,卻有一個拳頭重重落在臉上,鐘檐狠狠的將他撲倒在地上,便是毫無留情的一陣廝打。

申屠衍死死的箍住鐘檐的身體,兩個青年很快就扭打在一塊,血腥味,汗液和眼淚都混雜在一起,彌漫在彼此的口腔中。

「不要說!不要說!」鐘檐反反復復地說著,仿佛只要不說出口,一切都不會變,他還是他的傻瓦片,而不是現在不尷不尬不容于世的關系,「申屠衍,你這個死木頭!白眼狼!混蛋……唔……唔……」原本廝打著的男人忽然低下頭來餃住了他鮮紅的唇,滑潤的舌頭鑽進來,從舌忝舐變成了重重的撕咬。

鐘檐起初劇烈掙扎,可那掙扎慢慢變成回應,他們搶奪著彼此口腔中的稀薄的空氣,誰也不甘示弱。

糾纏許久,才放開。

「我不喜歡男人,也不喜歡貓,也不喜歡狗……我喜歡你。」申屠衍認真的,一字一頓的說。

鐘檐坐起來,靠著巷子的牆壁蹲下來,囔囔自語,「為什麼還要說出來呢,為什麼呢?我們本來可以相安無事的,然後忘記十五歲的荒誕,各自娶妻生子,按照正常的軌跡好好生活下去的。我們本來可以相安無事啊。」

他忽然抬頭,眼里俱是痛意,很快又變得飄渺空洞起來,「我只是想要讓一切變得正常而已。」

可是那個男人慢慢張開他握得死緊的拳頭,將他的手與他的手重疊,交叉,十指緊扣。

「我陪你不正常。」

他的目光穿過申屠衍認真的臉龐,恍然想起他和申屠衍第一次打架,第一次和解,也是在這個窄窄的巷子里。一轉眼,已經過了這麼多年,他們誰也沒有想到,會是當年的那個頑童陪著自己走得這麼長的路。

「好。」鐘檐低聲笑,卻笑出了眼淚。

那一年,他努力想要讓他的大瓦片變得正常,卻讓自己也變得不正常。

****

兩個消息。

一個消息是倉庫里的那批贓物兵器不翼而飛,另一個消息是太守大人女兒女婿的忽然進城。

他們都說,這兩個消息,對于那牢里的傘匠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推著他入地獄的另外兩把刀。

這下,鐘檐是非死不可了。

而另一方面,申屠衍又去看了一眼那片枯井,在太陽底下站了近幾個時辰後,忽然決定放棄追查那批兵器的下落。

他知道,真相離他從來也不遠,只不過是暫時蒙塵,所以他決定抓住能觸踫到的那些片段。

他快馬跑回城了,中午日頭有些陰毒,官道上塵土飛揚,人倦馬乏,忽的瞥見那轉彎處竟有一座矮小的茶亭,隱于枯黃參天的古木下,落葉蕭索,徒增羈旅漂泊之感。

他下來馬,走進那家茶亭,這亭子是一對夫妻所經營,那婦人荊釵布巾,可他的丈夫卻駝背瘸腿,面上竟布滿暗瘡疤痕,十分可怖。這附近並無村落,生意自然蕭條,茶亭里只有一桌有人,似乎是押解犯人的公差,申屠衍將頭上的斗笠低了低,挑了一桌離公差最遠的桌子,隨意叫了一壺涼茶,一疊鹵花生兒。

另外那桌在低聲交談著什麼,那穿著囚服的犯人不知犯了何事,卻也是有一身硬氣了,無論如何也不低頭,申屠衍听不真切,也不想節外生枝,只自顧自的用食。

不多時,那群差爺酒足飯飽繼續上路,亭子里只剩下申屠衍一個人,他喊了一聲,「結賬。」

那男人弓著背過來收拾桌子,那男人沉默寡言,連手腳也不甚利落,一不小心就踫落了茶碗,細白的瓷落入泥中,卻沒有碎,申屠衍趕忙站起來,摘下斗笠,抖了抖身上的水漬。

那男人怔怔的看著申屠衍幾秒,神色巨變,竟是噗通一聲跪倒在了申屠衍的面前。

申屠衍疑惑,便是打落碗也不至于行這麼大禮吧,那個丑的幾乎看出原來模樣的中年男人卻已經激動的口不能言,張了張干涸的嘴唇,幾番努力,才吐露出那一個隱晦而久遠的稱呼。

「……將軍!」

申屠衍一個激靈,後退了數米,他以為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人喚他一聲將軍,難道……難道……這金渡川一役出了他,還有生還?

他心中又急又喜,百感交集,細細地看了男人的臉好幾遭,才不確定道,「你是穆大哥?」

「是,我是穆大有……穆大有啊!」男人臉上已經滿是熱淚,不甘與悔恨已經充斥著他的頭腦,「我是那個逃兵穆大有,苟且偷生,臨陣月兌逃,將軍不認我也是常理。」

申屠衍卻一瞬間也跪倒在了他的面前,張開手臂擁抱他的副將,「還有什麼比活下來更值得慶幸,你還活著,就是最好的事。」

穆大有也感慨,「我們都還活著……可是弟兄們都已經不在了。」

申屠衍咬牙,卻听身邊的婦人道,「你們這樣杵在這里也不是事,小心些,大有,帶你的朋友回家去。」

「大嫂說的是。」

申屠衍跟著穆大友穿過一片柿子林,才看見隱于林中的茅屋,院落里掛著幾串火紅的辣椒,是北方傳統的院落。

穆大嫂進廚房去了,申屠衍和穆大嫂便坐在院落里說話。

「你當年不是……被敵軍俘虜去了,之後就一直沒有你的消息……」申屠衍道。

「將軍,我對不起你們大伙兒,當年我被拓跋凜的軍隊擄去後,他們幾次三番讓我投誠,我都不願,他們將我拘禁在奴隸場中整整一年有余,我本來這副樣子,苟延殘喘,死活也沒有什麼大用,本想了此殘生,唯一的缺憾就是不會回家再見你嫂子一面……到了來年開春的時候,事情有了轉機,北靖軍中易帥,拓跋三皇子被急招回京,他手下的大將任光弼卻是有勇無謀的料子,我也在那時突然開了竅,想著橫豎一死,你嫂子也不是死心眼的人,我回不去她便改嫁,不如賭上一賭,假意投誠,等待時機……誰知,沒有等來這時機,卻等來全軍覆沒的消息,將軍,你且告訴我,他們究竟是什麼死的?」穆大有說著,激動難以自持,指尖顫抖,眼圈也不知覺紅了。

「他們……甚至是平日里最膽小的二狗子,都是堂堂正正戰死的,臨死一刻都是脊背挺直的,他們都很勇敢……是真正軍人的模樣!」申屠衍字正渾圓的說著,神情里俱是驕傲。

「那便好,那便好。」他反反復復說著,仿佛這樣才能夠安心。

他們二人又說了許多,說了那場戰役,說了這些年的造化。暮色漸漸褪去,這遠離市鎮的邊陲小鎮竟然是難得的清淨,各色人群生息在這里,大晁人,胡狄人,甚至是南疆漠北的人民,構成獨特而富有生氣的民俗畫卷。熙攘而喧囂的聲音從遠處傳來,送至耳廓,竟然是申屠衍的心緒也柔和了許多。

他有時候這樣想,這便是他保衛了十一年的土地,大晁的土地,大晁的子民,而,那個人,也是其中之一。他本與這片土地沒有什麼糾葛,卻因為一個人想要拼命守住。

猛然,他霍的站起來,「我去帶他回來。」

既然公理,禮法,線索統統都救不了他,那麼,就直接去把那個人帶出來。

——最簡單也最直接的方法。

穆大有也站起來,「將軍要救誰,兗州大牢可不是說闖就闖的……況且,今日來,這境上很不正常。」

「怎麼不正常?」

「多了大量高頭大馬的胡狄人,按理來說,不應該啊,靖晁兩國勢來如同水火,而如今胡狄人卻在兗州境內如入無人之境……」

「你是說有地方官員與北靖暗通款曲,肆意放縱?」

「我不確定。」穆大有搖頭,「不過將軍的那位朋友出獄也不是毫無辦法……」

申屠衍的眼楮瞬間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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