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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支傘骨•承(下)

雨水淅瀝淅瀝,申屠衍背過他趟過小水窪,經過朱家寡婦的門前,忽然听到那高亢的女聲從窗戶里飄出來,「呀,小鐘師傅,他表哥,你們這是和好了呀,我就說嘛,兄弟哪有隔夜仇呢!」

申屠衍不尷不尬的應了一聲,臉有些發燙,背了身後的醉鬼就進了自家門,立即闔上了門,避開朱寡婦那張八卦嘴。

鐘檐的布衫下擺已經濕透了,他怕他著了涼,扒了他的濕衣服,他的膚色極白,一點也不像手藝人的黝黑膚色,他的手又伸向了他的褲腰,咬了牙,也扒了下來,他跛的那條腿因為肌肉萎縮,要比另外一條腿消瘦得多,蜷縮著,十分安靜的樣子。

可是申屠衍上來給他穿衣褲,他卻十分不配合,他有些無奈,還是和小時候一樣嗎?

他記得這個人一直是這樣,那時候他第一次給他上藥就夠嗆,他也記得,也是那時候,他第一次和他和解。

——「喂,听說了沒,城東昨天晚上那場大火,可真旺盛啊,足足燒了一百二十三間房屋,連老太傅一家也……哎……」

——「听說那個瀆職失火的更夫已經打入大理寺的大牢了……這可是頭一遭啊。」

——「只可惜了老太傅這麼好的人……听說皇上大怒啊,……我還听說,皇上最不喜歡這個太子,立他做太子,只是為了讓他做權利斗爭的靶心,老太傅一死,太子的位子也做不穩了……」

——「呸呸呸,瞎說啥,這是我們能評論的嗎?皇上不是選了杜荀正大人做太子太傅嗎?」

幾乎所有明眼人都看得出在皇帝所有的兒子中,陛下怕是最不喜歡太子。

可是太子的皇位卻做得一日比一日穩當。

申屠衍走在熙熙攘攘的早市之中,潑皮的討價耍賴聲,屠夫的剁肉聲,還有小姑娘怯怯叫賣杏花的聲音,在他的耳廓,豐盈而滿溢。陽光熹微,落在斑斑駁駁的石橋上,過了橋,便是藥鋪。

少年跨過石頭門檻,立在了門口,還沒有等他發問,坐堂老郎中低沉沙啞的聲音便在耳畔響起,「呀,小哥呀,又來買藥,還是那幾味藥?」

申屠衍點頭。

「按理說,這麼多天,也應該好了呀……」老中醫嘴上念叨,渾濁的黃眼瞅著那藥方,將那些藥材倒出,混合起來,大包遞給少年。

申屠衍接過藥,道了一聲謝,卻又听得老人補充道,「實在不行,帶那孩子過來,我看看那傷藥是不是敷得不對功夫。」

他的臉刷得紅起來,不起波瀾的臉忽然想煮紅的大螃蟹,忙道,「不用不用,太客氣了。」

落荒而逃。

這藥的用法,是外敷。

用的部位,是 。

這治療外傷的藥不是給他用的,卻也和他月兌不了干系。

那一日,鐘家的小少爺,偷偷溜出去,還上了讓當尚書的老子斯文敗地的青樓,便挨了老子一頓胖揍,那胖揍的部分……自然是所有不听話的小孩兒,被大人撅起來打的那個部位。

鐘家少爺挨了打,咬牙切齒的恨著那個告密把他逮回來的那個家伙。

申屠衍回來的時候,那個剛挨了打的小少年,倚在庭院的葡萄架下,一身不合身的白袍子松松垮垮,隨時隨地,干淨而驕傲。

「藥買回來?」少年頭也懶得抬一下,只是低頭削著手里的竹子,在火里烤著,完成竹子搭成的架子。

「是,少爺。」申屠衍聞言就低頭去倒騰那膏藥。

那邊的鐘檐多日來沒有發泄的怨氣卻瞬間集結在了一塊兒,盡管這些天來他把申屠衍調到身邊來,想方設法的折騰他。前幾日,福伯把申屠衍領到他面前,他還躺在床上,他看著明明沒有比他大幾歲的少年,身量卻比他要高出一個頭還要多,學著大人的模樣,斜眼看著少年,便有模有樣道,「你叫申屠檐是吧,嗯,跟本少爺重名,知道什麼叫避諱主人的名諱嗎?」小孩斜著眼,打量了他全身,「看你跟個木頭似的,你以後就叫做大木頭,要不就叫大塊頭。」

申屠衍無語,福伯趕緊讓他謝謝少爺賜名,少年才不甘不願的答了一聲。

從那天以後,鐘檐就可勁地使喚申屠衍,丫鬟做的活,老媽子做的活,都讓申屠衍給代勞了,申屠衍心中惱怒,可是還是把這些活一一做完了,他直覺上覺得鐘檐只是一個孩子,不過是胡鬧吧了。

雖然他們僅僅相差一歲。

卻隔開了一個世界。

他的童年,是在血腥和輾轉買賣中度過的,為了活下去,所有的罪惡和丑陋都可以習慣,他七歲時就已經能夠徒手擰斷野畜的脖子,十歲時為了活下去,在奴隸場里和別的奴隸格斗,他從出生時便是像野獸一般的生活著,目的干脆而野蠻……而尚書家的小公子,童年里,會干些什麼呢,誦讀著尚不能完全懂的詩經,執一桿竹筆一筆一劃的寫字,干淨的就像手里的白紙。

所以他以大人的視角看待著鐘檐,便寬恕了他一切的無理取鬧。

但是也還是有很多相當窘迫的時候,比如說申屠衍給鐘檐傷藥的時候。

小孩子挨了打,沒日沒夜的在床上打滾,藥膏還沒又敷上便哭爹喊娘的喊疼,申屠衍被那兩瓣白花花的**晃得眼花,忽然嗓子干澀起來,渾身的溫度也上生了好幾度,他那時不知道這是怎麼了,正在長身體的少年只是?*??醯謎饈羌?淇沙艿氖慮椋?芍有∩僖?慌 希??悅懇淮胃?有∩僖?艘??際且患?に說幕睢 br />

申屠衍思緒拉回來,手上的膏藥也已經倒騰好了,就問申屠衍要不要換藥,花架下的少年卻沒有答話,只專注于手中的竹子,「等下,我待會兒再換。」

申屠衍又站在花架下面等了許久,那個小孩兒卻早已經忘記了換藥這回事,自得其樂,到了福伯催促,才不甘不願的撩起袍子。

申屠衍拿著藥膏,慢慢走到少年前面,他覺得給小少爺上藥實在是一件太強人所難的事情,不知覺,手都顫抖了起來。

鐘檐趴在藤椅上,是少有的安靜,和平時嘴不饒人的樣子截然不同,他擰著眉,睫毛在光線中顫抖著,讓他想起那些空曠黑白的草原上的馴鹿。

索性,這一次鐘家少爺不嚷嚷也不鬧騰,安安靜靜的,十分配合,他十分順利的換完了藥。臨走的時候,鐘檐反常的說了一句,特別想吃山筍,讓他去後山掘一些。

是夜,杜府辦了小宴,賀的是杜荀正杜太傅的左遷之喜。

當年,杜荀正不過是一介書生,鐘尚書唯一的妹妹執意要嫁與他,許多年過去,杜荀正迂腐木訥,不善迎逢,仕途一直不順,如今,鐘尚書看見自家妹夫終于有嶄角之勢,才為自家的妹子松下一口氣。

「今天妹夫承蒙隆恩,當為國分憂,匡扶幼主,來,為兄敬你一杯。」

「兄長,請。」杜氏夫婦一起站起來,回敬道。杜夫人是個沉靜淡薄的性子,對著兄長笑,「我倒不希望他能做出什麼功業來,只要我們一家人,能夠像今天這樣聚在一起就夠了……」

「妹妹,你不明白,你不知道,現在朝廷上這個局勢,為兄也是身不由己呀……妹夫,想必你也看出來了,皇上對待太子的態度,晦暗不明……」尚書大人喝了一杯酒,繼續說。

大人熱烈的討論著朝局,兩個小孩兒坐不住,鐘檐率先對著父親說肚子疼,借著月復痛要開溜。

鐘尚書說了兒子幾句,想著這幾日小子表現還算乖巧,便應了。

小妍看著對面的表哥,覺得古怪,眼珠滴溜溜轉了一會兒,也尋了理由跟了上去。

申屠衍挖完山竹筍回去的時候,天已經黑了起來,申屠衍提著一布袋山筍,沿著牆根走路,四周是朱瓦玄牆,籠罩在其中,幽深而頎長。

他忽的覺得一個麻布袋子從天而降,他的頭蒙在袋子里面,什麼也看不到,他被死死摁在原地,緊接著劈天蓋地的銳箭朝著自己身上 里啪啦的打過來,並不是真正的利器,不至于破皮流血,帶著竹子的清香,帶來的卻是巨大的痛楚。

他聞到了竹子的味道,想起今天下午花架底下白衣小孩兒的手中專注擺弄的竹子,恍然悟了是怎麼回事了。

這些天來,他們表面上相安無事,可是他們都知道,這一架遲早是要打的。

如今終于是要爆發了。

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之力才撕開那麻袋,其他幫忙的幾個小公子萬萬沒有想要他會自己沖破這個麻袋,紛紛退開了幾步遠。

申屠衍看著那個竹箭的來源,冒著亂箭,一步一步走到錦衣少年面前。

鐘檐也不知覺放下自制的弓箭,狠狠的盯著走過來少年,就這少年的胳膊,便像小狗一般咬了下去。

鐘檐咬著申屠衍的胳膊不松口,申屠衍掐著鐘檐的脖子也不松手。他們互相扒著對方不撒手,兩個身體滾在地上,就是一陣廝打。

其他小孩兒看著這是要動真格,紛紛要作鳥獸散。跟著表哥過來的小姑娘,也終于到了,看見哥哥們打架,也不敢上前幫忙,也不敢喊大人,只是在旁邊勸架,淚花兒在眼眶里滴溜溜的轉,泫然欲棄的模樣。

可這真的是一場貨真價實孩童的架,赤手相搏,沒有任何技巧,也沒有留下任何余地。

男孩子的愛惡,都是用拳頭解決的。他們不似大人,愛恨也要繞幾百個彎彎,只是憑著本能的義氣,直截了當。

也不知誰先停了手,兩個少年都累了,並排躺在幽靜涼如水的弄巷之中,重重的喘氣,看見對方的臉上都是自己的抓痕與淤青,不知覺笑了出來。

他說,「大塊頭,你的臉花了,哈哈……」

他也笑,「你不也是。」

他們互相嘲笑了對方一番,仿佛這樣所有的愛恨都可以煙消雲散。他們認識不過一年有余,積攢起來的情緒卻已經積累的那麼深,可是,這一刻,他們卻從新認識了。

也不知多久,巷子口傳來小女孩兒的啜泣,膽小平庸的小姑娘沒有見過大世面,看見哥哥打架,膽小的不知怎麼辦,只好哭。

她哭得那樣傷心,甚至不知道除了哭能夠干什麼來排解她內心的恐懼。

鐘檐湊到杜素妍跟前,扯了扯她的袖子,說,「別哭了,哥哥不打架了。」小姑娘抬頭看了他一眼,鐘檐手足無措,指著身邊的少年,說,「都怪他,看,大塊頭……給我哄好了。」

申屠衍也蹲下來,他不知道怎麼安慰女孩子,何況這樣羸弱的姑娘,和他手中撲騰撲騰的小兔子一般,他費了老大勁才擠出一句,「別……別哭了……哭起來好丑……」

小姑娘听見他說他丑,哭得更加傷心了,淚水再也止不住了。

「瞧,我妹妹哭得更厲害了,你,賠!」

申屠衍著急了,抓耳撓腮的,鐘檐看見原本的木頭人也終于著急了,不再是木頭人了,使勁憋著笑,小姑娘也終于破涕為笑。

那一日光線暗淡的弄巷里,他們,因為不成理由的理由,正式和解。

同時,也和命運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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