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檐日後回想起來,那日是真真出了洋相的。
那時他對男女之事當真朦朧得可怕,這樣的事,父親母親自然不會教他,唯一的一點知識也是從兩個半吊子慫貨中獲取的。
他問,「竹竿呀,這里為什麼漂亮姐姐都穿得這麼少?」
竹竿林乾一一本正經的說,「你懂什麼,她們是在招攬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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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很香。」林乾一咂咂舌,仿佛他真吃過一般,還不忘補充一句,「比你的紅燒肘子好吃多了。」
三個半大的少年一致仰頭,望著這座燈火闌珊的花樓,吞了一口口水。
東闕城中最大的銷金窟,東有酒樓金樽坊與它相鄰,前有最大的賭坊還復來與它對峙,到了晚上,便是一派寶馬雕車絡繹不絕的模樣。
幾個小孩兒一進去,就被花姑娘們拉扯個沒完沒了。可是幾個小孩兒只是被琉璃燈火和桌案上的精致點心所吸引,到底是小孩子心性,對著新鮮事物總是三分鐘熱度,鐘檐很快覺得,這里遠沒有他院中的那幾只木鳶好玩。
忽然,他背後一個婉轉沙啞的男音響起,「我想請小公子喝杯酒。」
鐘檐轉過身去,指了指自己,不確定他是在叫他,但是他那兩個不靠譜的小伙伴早已經沒了蹤影,除了自己,還有誰?
鐘檐跑回去的時候,便看見坐在帳幔之中的那個緋紫錦衣的男人,莫約三十來歲,桃花目灼灼,卻是一副倜儻好模樣。
「你請我?為什麼?」鐘檐眉頭一皺。
「哪有什麼為什麼?我高興,想請你……不行嗎?」那紫衣男子輕輕晃動著酒杯,眸中閃現些許妖異,竟有些魅惑之色,攝人心魄,「小孩兒,我好看麼?」
「好看。」鐘檐呆呆望著,吞了一口唾沫,誠實補充說,「不過有點娘娘腔。」
那人臉黑了黑,隨機哈哈大笑,似乎覺得這個小孩兒實在太好玩了,戳了戳小孩兒的臉,「誰家生的小傻瓜。」
那時他尚小,連男女之事都不怎麼曉得,更不清楚這世上有一種男人,不愛嫖女人,專愛嫖男人,特別愛找鐘檐這樣尚未發育的男童下手。那時他也不曉得,自己怎麼就會跟著這個陌生的男人走的。
他的意識不甚清明,仿佛踩在棉花上,只覺得眼前是一條靜謐且無盡的巷子,夜色仿佛一匹色彩過于濃麗的綢緞,誰也看不清里面包裹的究竟是解藥還是毒鴆……他只記得他應該一直跟這個人向前,哪怕前面是一堵牆也應該向前,他所有的理智都被這種荒唐的想法所統治。
「小孩兒,腿疼嗎?」那個魅惑的聲音與夜色融為一體。
「光……」鐘檐皺眉,似乎是忍痛的表情,他們已經繞著須盡歡走了不知道多少圈,腿腳酸痛也是應該的,可是他的瞳孔卻被無盡的火光所充斥。
東闕城另一端,尚書府。
尚書大人發現自己的ど子又不見了,氣得胡子都要歪了,幾乎調用了所有的家僕,滿城滿院的尋找。
申屠衍自然也在其中。
那時,他對這個把他帶回來的少爺的印象實在是單薄得可以,他這一生輾轉為奴,見過無數的人,鐘檐在他眼中也不過是嬌生慣養的大晁官員的少爺罷了,不喜讀書,稍微不如意就皺眉,連吃飯也要人哄著……可是他偏偏是唯一知道了鐘檐下落的人。
他一個人,提著燈籠,獨自往須盡歡走去。
已經入夜,花樓里笙歌不絕,霓虹帳幔半遮半掩,將繁華與奢靡都籠于其中。少年在花樓找了好幾通,每一道門里,每一處角落找個徹底……咳咳……當然也把活看了徹底。
出來時,少年的臉已經變得滾燙,起了一層暈紅,心里又是懊又是惱,只想罵娘,他心想著,這個小崽子,到底跑到哪去了。
夜風迎面襲來,申屠衍臉上的溫度逐漸降下去,他也逐漸恢復了冷靜。
他想著,鐘家的小少爺也不過是新奇好玩,玩過了自然是往家走,趁著沒被發現趕快回家才是。而且,剛才逛了一圈,也沒有看到其他兩位公子的身影,想必是回家了。
他這樣想著,便準備掉頭,沿著回府的路找去。
回府的路有兩條,一條是主路,燈火通明,一條是僻靜的弄巷,他想了想,想著鐘檐一定不想讓人發現,就走了僻靜的小路。
那是一條漆黑的小巷,要穿過一片私娼們租賃的矮屋,因此,很少有正經的人往這邊走,夜幕低沉,申屠衍走得一步比一步小心,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
忽然,他听到一個聲音,緊繃的心弦「膨——」的一聲轟然而斷。
這個聲音,不是風劃過瓦礫的聲音,不是夜貓兒在草叢里跳躍□□,也不是私娼與野男人偷腥的嬌喘……都不是。
這個聲音,他听過的。
汗珠不停的從申屠衍的額頭滴下,他心口一陣亂鼓擂打,怦怦直跳,他自知躲不過,索性抬起頭來,月光將少年的半幅面容照亮。
那紫衣男人發現了少年,先是楞了一下,眯起眼來仔細端詳起少年的眉目來,許久腦海里忽然閃現出一個人來,「你竟然還沒有死?」
忽然,他又綻開了一個極妖的笑來,語氣如同小姑娘般天真而惆悵,「真是好不巧,又一條肥魚……這一條魚,叫什麼呢,叫漏網之魚,好不好?」
「老不羞的,你知道他是什麼嗎?」少年強行讓自己鎮定,冷笑,看著他手邊的男童。
「鐘尚書家的公子,是你動得了的?」
紫衣果然睜大了眼,低頭看眼神呆滯的鐘檐,「你想要管?」
「不想。只不過是這打賞的三百兩銀子沒了。」申屠衍轉身便要走的樣子,話卻繼續說,「只不過……我尚書大人滿城找自己的兒子呢,我說你,還想要在京城混下去了嗎?」
「我宰了你們兩個小崽子的能耐還是有的。」那人冷笑,袖中的蘭花指捻了一枚銀針。
申屠衍額上已經是一層薄薄的冷汗,全身的神經繃得死緊,死握著拳頭,如同隨時會襲擊的小野狼,「我現在沒有能力殺你,不代表以後我殺不了你,你總是一天一天的變老,而我,一天一天的變強……」
指已動,針入袖。
他望著一眼兩個小孩,一個緊握拳頭,是未經磨礪的刀鋒;一個眼神痴迷,是不曾雕琢的璞玉,忽然輕笑了起來,他覺得他喜歡這樣的挑釁,特別是來自于他實力懸殊的弱者,還不知死活的激怒,這樣的小蠢貨……比跪地求饒的弱者要討他老人家喜歡得多,「我改變主意了,這樣好玩的玩具,我才舍不得毀去呢?」
世上有太多審時度勢的聰明人了,留下幾個痴兒,又有何不可?
那紫衣身影隱沒在黑夜里,申屠衍松了一口氣,腿幾乎要軟下去,走過去拍了拍鐘檐的腦袋,卻發現小孩兒早就倚在牆上睡熟了。
「果然。」
申屠衍苦笑,你倒是沒心沒肺,不知道你差點……差點……這樣年紀的少年,覺得這樣荒誕的事情實在是難以啟齒,原本沒有什麼表情的臉不知覺也有些紅。
他背著他,走出漆黑悠長的弄巷,過橋的時候,天空忽然飄來細密的雨絲,交織在黑暗里,雨水打在他的臉上,涼和熱兩種溫度一踫撞,不知是涼雨絲涼透了熱臉頰,還是熱臉頰捂熱了涼雨絲。
橋的對面忽然涌現出了燈火,他知道那是尚書府尋找少爺的家丁。火光將少年的臉映得通紅,他轉過頭去看背上的少年,依然沒有醒,也不知道夢見了什麼。
卻都是與他們,與這些場景無關的。
他想,那一夜,為什麼是偏偏是他背著他,過了這座橋呢?
他本該在千里之外的大漠黃沙中听羌笛風聲,根本就沾不到繁華都城里少年的半分衣袖……這樣,便是說不通因。如果不是這樣,他也不會被那個毒舌跋扈的少年叫了一輩子的大塊頭……這樣,也導不出果。
究竟是那個因,觸動了哪個果,依著他的腦子,是理不出了。
很多年後的申屠衍如當年一樣的姿態,轉過頭去,看見鐘檐還在他背上沉睡,不知覺吁了一口氣。
只不過,已不是當年的小小少年。
盡管,這里也已經不是東闕。
申屠衍忽然覺得,他從來沒有離開過鐘檐,而他一直在他的背上,從肆意不拘的少年,雕琢成現在這副模樣。
世事再怎麼樣變,他又回到他的背上,他覺得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