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李大哥,你這是報名?」鎮上哭啼的人群中,一個驚奇的聲音傳來。
李大同循聲看去,是王河壩叫伍全的中年牛販子。
「是啊,你也準備去?」李大同這還沒走,就開始有患難兄弟的感覺了。
「嗯,家里就我去,孩子小,這人一輩子,才開頭,舍得不他去。」伍全嘆氣答道。要說買一個名額,他這些年,還攢了些錢,卻偏偏,家里兄弟三人,加上自己已經成年的兩個兒子,五留三去二,買下一個,都還得去一個。老娘哭死哭活,下面的兩個弟弟兒女都還沒成人,去不得,有風吹大坡,有事找大哥,這不,這會兒,自己就只好硬著頭皮上了。
「就是這個理,再怎麼著,我們這年紀也活了一半了…。」後面的話,李大同沒說,這是犯忌諱的。
「才剛,我還听說你家大兒子才報了名回家去了呢?」伍全不明白,這李大同,按說不是那種缺錢賣兒的人,怎麼,這父子倆都要上戰場去,這是報國?
「什麼?我家強哥兒報名?」李大同沒回過神。
「嗯,听人在說是你家老大自願來報名的。」伍全沒說的是,當時,一群中年男子,都是一個場鎮的熟茶客,大家都議論紛紛,想不到李大同是一個心狠的,自己不去戰場,去把個剛成人的兒子給推出來了。
李大同三兩步的跑到登記處。
「保長,請幫我看看,我家強哥兒是不是來報名了?」心急詢問。
「不用看,一桿煙的功夫,才報名走了。」保長最近心情不錯。這名額下來了,報名人多,省下了拉丁綁人的罪過。
「胡鬧,簡直是胡鬧!」李大同氣極了,都說兒大不由娘,這麼重要的大事,那臭小子居然敢自作主張了。
「您看,能不能把他的名字畫掉,添上我的去?」急中生智,問道。
「這可不行,這報名的表,都得上交,無故畫掉一人,上面追問起來可吃罪不起。要不然,就你們父子都去,可以掙二三十個大洋!」保長笑著問道。
腦子被門夾了,才會為了那幾個大洋父子倆都去。李大同干脆沒理睬保長,轉身急匆匆的回了楊柳沖。
「那東西沒回來?」一進屋,除了上學的寬哥兒,沒有看見大兒子的身影。
「誰?」袁氏被丈夫怒氣沖沖的樣子嚇了一跳,這是怎麼啦。
「你那個翅膀長硬了的大兒?」李大同氣得不行,連帶著袁氏面前都沒了好語氣。
「強哥兒怎麼惹你了!」老人皺眉,這兒子最近很不對勁,整天心事沉沉不說,說話的語氣也越來越不好。大呼小叫的干什麼呢,說什麼你的大兒,她的不是你的種?這老夫老妻的兩口子,越鬧越不像話了。
「阿爹,大哥一早出門,現在還沒回來呢?」琪姐兒見勢不對,也上前搭腔。「大哥做了什麼?」
齊刷刷的望著他。
罷了,事到臨頭了,說吧。
「他居然自作主張去報名要去打仗了!」李大同心痛不已,痛自己的無能為力;痛兒子懂事,卻往往越懂事越讓他不舍。虎毒尚不食子,他又怎麼舍得如此孝順的兒子替他去送死呢。
「什麼?」話音剛落,一屋子的驚訝。
袁氏雖萬分不願意,但丈夫早給她說過其中的厲害關系,她心里,已經慢慢有了李大同即將離開這個家的思想準備。這兒子自作主張去報名,是她從沒想到過的。
老人和琪姐兒則不同,一直在家,沒有受到任何的閑言碎語的影響,突然間,告訴她們,家里有人要離開,要去打仗,打仗是什麼,在過慣了太平日子的人眼中,那就是送死。
「他瘋了,好好的日子不過,去湊什麼人頭!誰讓他去了?」阿甲氣得臉色發白,兒孫滿堂,是老人最願意看到的事。好不容易娶了孫媳婦,還沒抱著重孫子就把人休了。這會兒,告訴她,孫子也要離開這個家,去打仗,沒商沒量的,這孩子,是想氣死她吧。
「是啊,大哥怎麼會想到這一茬?」琪姐兒沒顧得上安慰阿甲,心焦的問道「還是因為大嫂的事?讓他傷心了?」阿咪不是早就說了,過一兩年,等風聲過了,再談一個就是了。大哥怎麼就這麼想不開,居然想著離家呢。
「阿咪,你別氣了」自己都還在氣頭上,看著一家老小都在擔心受怕,李大同不得不壓抑著自己的怒火,安慰著眾人「這上前線打仗是上頭派下來的任務,一家人中有兩個青壯年,必須去一個;五個去二留三;也可以花錢買,五十個大洋一個人頭!」解釋著原因,心,痛得不能自已,還是怪自己家窮,要不然,也可以誰都不去的。
「啊!」阿甲和琪姐兒,又是震驚。
兩個青壯年,必須去一個或者五十個大洋買一個。後者,是這個家根本沒法考慮的事。
那去一個,去誰,都不是她們想看到的。
「這孩子,要心疼死老婆子了!」阿甲听了,知道了原由,淚水長流。
「大哥什麼時候走?」大哥不去,就是阿爹去,琪姐兒眼楮紅了,忍著淚水問。
「我原計劃是我去的。今天去報名,卻被保長告知他先報了,讓修改一下也不行。這孩子,氣死我了,他還這麼年輕,這個家全靠他,現在,不管不顧的自作主張,讓我、、、、、」李大同閉眼,搖頭,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袁氏更是無聲的哭了起來。
「好了,好了,既然這事都決定了,我們大家都不要傷心了。我要多念經,求菩薩保佑我孫子平安歸來!」到底是老年人,經歷的事多,這會兒,看一家人都傷感成這樣,這人還沒走,就都哭成這樣,可不吉利,連忙出言安慰家人。
「那我連夜給大哥做兩雙厚實的鞋子。」琪姐兒擦了流在眼角的淚花,轉身進了房間。
「他爹,你看要給他準備些什麼?」袁氏用手揉了揉眼楮,淚水依舊不停的流,強忍著,問李大同。
「我也不太清楚,就按長時間出門的規矩來吧,衣服什麼的,多給他準備兩套!」進門時的憤怒,現在已經是心酸和心痛。
「什麼時候走?」袁氏多想,越晚走越好,最好一個口信下來,說仗打完了,這些人都不用去了。
「估計就這兩天。隔壁那家的,還多興奮的,這腦子是豆腐渣和屁做的一樣,都不知道這種事還有什麼值得高興的。」李大同想起剛才在路口遇到的林哥兒一臉笑意,都不知道,他怎麼能笑得出來。
「唉,這人啊,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袁氏嘆氣,自己家,可沒有一個有錢的大姑把人頭買下來。「對了,等會兒強哥兒回來了,可不許再罵他。」難得硬氣一回,強勢的給丈夫說道。
「我這不是著急傷心嗎?這孩子,讓我心疼啊!」不是罵他,是疼他,疼到心底去了。
「菩薩保佑,他平平安安的回來,在外一切都順順利利的!」袁氏自顧自的雙手合十,虔誠祈禱!
讓一家人急得團團轉的強哥兒,報完名後,一個人,把秀水鎮上的大街小巷,用雙腳丈量了一個遍。
小時候,阿甲講的故事,也不知道,是發生在這哪一條小巷子里。那孩童,是否活下來了。
邊走,邊想。
秀水鎮,是以孝賢為傳統。
休了那女人,也沒想過要找別的女人。
一個陌生的人,要和心和拍的過一輩子,實屬不易。
現在,禍事當頭。爹是一家之主,自己為長子,理當出來扛下這份差事。
至于,是生是死,這,好像不是自己考慮的事。從小就知道,人,所有的一切,都是命。娶安氏,是命中注定;不能和她走到老,也是命中注定;這一次,上前線,生死,更是听天由命。
只可惜,要離開這土生土長的秀水鎮,這些熟悉的地方,只怕,也是想念得緊啊。
轉了場鎮上,強哥兒,又圍著自家的田土挨個兒看了個遍。
田里的秧子早都封箱了,隔段時間,該追肥,該扯稗子了。自己走了,家里的活,就是爹一個人做了。
想想爹和阿咪,把自己帶這麼大,還沒有盡到自己孝道。風風光光的一場婚禮,卻無聲無息的結束,本就氣得他們不行了;這會兒,自己又要離開這個家,只怕,他倆更傷心了。
傷心的,還有從小就心肝寶貝叫自己的阿甲;還有能干聰明的妹妹;以斯文人自稱的三弟;小小學姐兒,不知道傷心為何物,可是,天天抱著那個肉團團,隔上兩天不抱一下,自己心里也是空落落的。
慢慢轉回楊柳沖大房子,路過楊氏門前,就讓他想起了安氏。听說林哥兒也是一起去的。罷了,罷了,所有的恩怨,不提也罷。
邁著沉重的雙腳,跨進了自家的大門。
家里,沒有往日的歡聲笑語,看著他回來,袁氏率先上前,邊拍打著他,邊哭「傻孩子,這麼大的事,你怎麼不和我們商量一下,你這孩子,讓阿咪怎麼舍得下?」
先還不讓李大同罵,自己卻一句一句,傷傷心心的哭罵著。
「你這孩子,我、、、、」李大同走上前,高高舉起的手,輕輕的落在兒子的肩膀上,緊緊的抓著,似乎,一松手,兒子就會不見了一樣。
「爹,阿咪,兒子不孝。我出去以後,家里就全靠你們了,你們一定要保重身體,好好的過,等兒子回來再來孝順您們!」強哥兒眼里包著淚水「咚」的一聲跪在了父母的面前。
「傻孩子,快起來,快起來,你給阿咪記好了,無論怎麼樣,你都得好好的回來。不管三年五年、十年八年,你都得記住,楊柳沖,有你阿甲,有我和你阿爹,在盼著你回來給我們養老送終。」袁氏邊說,邊放聲大哭。
「阿咪,阿爹,兒子記得的,兒子一定回來!」強哥兒起身,緊緊的擁抱著父母。
「好好的出去,好好的回來。回來了,再張羅一門親事,哪兒都不去。咱們莊戶人家,就過這樣安安穩穩的小日子就成了!」李大同拍拍兒子的肩膀說道。
莊戶人家,一直是老實憨厚,像這樣的場面,真正少見。
阿甲坐堂屋的竹椅子上,任眼淚肆意流淌。
琪姐兒看著這一幕,無聲淚流滿面。
「知道是什麼時候走嗎?」袁氏哭著問。
「說是明天!」報名時,保長很高興,說秀水鎮男兒都有一腔熱血,都不用他強拉強綁,這人數都湊夠了。
「明天!」一家人心里,又是一驚。
時間太短太倉促了。
琪姐兒連忙回房間,做鞋子,她要做鞋子給哥哥帶走。
袁氏在灶房里打著轉轉,兒子明天就要走了,今天做點什麼好吃的給他吃呢?
阿甲剪了一些布,打算給孫子做幾雙襪子。
唯有李大同,真不知道該給兒子做些什麼。
「出了門,要學機靈點。做事,不要太老實,能避就避一避。」平常,都教兒子做人要厚道,要實誠。可是,這是上前線,這是打仗,子彈可是不長眼楮的,自己這個老實的兒子,別再事事沖在前頭。
「嗯,我知道了!」強哥兒點頭,這話,阿爹都說了幾遍了。
「出門在外,不比家里,同鄉什麼的,大家都相互照應著,有個什麼事,大家才好相互幫忙!」一起出去的,有幾十上百號人,希望,他們都能好好的照應自己的兒子,所以,先教兒子照應他們,這樣,在自己需要幫忙時,才有機會獲得幫助。
「阿爹,您放心吧!」原來,阿爹也老了,看看,這話,他也說過五遍了。
看著忙碌的家人,圍著自己轉的阿爹,一旁干巴巴站著的寬哥兒和學姐兒,強哥兒覺得也有必要說一下了。
「三弟,大哥走了,這個家,你就得幫大哥好好的照顧著。阿甲老了,你要孝順她;要听阿爹和阿咪的話;還有,上學堂要認真,空了,就多照顧一下學姐兒。」邊說,邊把小小丫頭抱在懷里,親了又親。
學姐兒也在他臉上蹭了幾下,讓他生出了濃濃的不舍。
「阿爹,明天早上,我一早就走,听說是寅時集合,到時,你們就不用送我了。」輕聲的給阿爹說道「免得阿甲阿咪和琪姐兒傷心」
給你老子一人說,你以為你老子就不傷心了嗎。李大同心里嘆氣。
夜里,袁氏就把強哥兒的換洗衣服全部打了包;還給烙上了幾個雞蛋餅,說路上餓了時吃;阿甲做了幾雙襪子都放在了包里。獨有琪姐兒,鞋底都還有一小半沒納完。
早知道大哥要走,說什麼也給他準備十雙八雙的布鞋啊。這會兒,這雙鞋,做起來怎麼這麼慢啊。
听得雞叫第一遍,終于鎖了邊;第二遍,上完了一只鞋面;第三遍,琪姐兒听到了大哥和阿爹壓低聲音的說話聲,這是要走了。
她把鞋面按住,大針大針的上著鞋面。
大門打開的聲音,鞋面還有一半;听得爹吩咐「多注意,要安全回來!」的聲音,都還有幾針。
終于,最後一針完工了。剪斷麻繩,拿起那雙鞋,沖出了大門。
「琪姐兒,你干什麼,快回去!」強哥兒不讓阿爹送,但李大同執意要送到秀水鎮上,要看著兒子轉身走的那一刻。這會兒,見女兒跑了出來,怎麼就驚醒了她了。
「大哥,我做了一雙鞋子,你帶上!」雙手捧著布鞋,顫抖著遞過去。她是多麼不舍大哥離家啊。
「妹妹,大哥走了,這個家,你就是最大的,可要多替阿爹阿咪做事啊,兩個小的,也要多操心一些。」已然長成大姑娘的妹妹,按說都快要出嫁了,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趕著回來給她送嫁。「替我好好的孝順老人們,等大哥回家,就風風光光的給你送嫁!」
「好,大哥,你早點回來,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回來!」琪姐兒甚至于想,你要能不走,明天送我出嫁都行。
「嗯,回去吧,等會兒,阿甲和阿咪醒了,你幫著多勸勸,讓她們別再傷心!」強哥兒抬頭,模了一下妹妹的頭,點頭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