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栽秧子了,看看你,主意是你自己拿的,都過了好些時候了,卻還一副沒精打彩的,這像話嗎?」夜里,李大同走進了兒子的房間,開口訓斥。「我和你阿咪,也是將你寵壞了,你要干什麼都隨著你來,既然已成事實,你就給我好好的振作起來。過一兩年,重新給你張羅一個。」
強哥兒嘴角動了幾下,終是沒有開口說話。
是的,人與他朝夕相處了幾個月,不過,卻不是他親選的。如今,是他固執的將人休了,這樣的日子,了無情趣,他甚至于想,這輩子,不再娶。
被阿爹訓了,第二天,天剛亮,就起床去了田里扯秧子。
人就是一個悶蟲,不罵就不清醒。李大同看兒子的精神氣明顯比昨天好了,心里也就放心不少。原本指望著他好好的成家成業,萬一真如人所說要拉去打仗,自己走了,這個家就全靠他了。現在,又折騰出這麼一檔子事,還為一個婦人,變得懶洋洋的,無精打彩的。讓他如何放心啊。
一連七八天,父子倆都早出晚歸,終于把秧子栽完了。得閑了,才有功夫進茶館。
稀稀拉拉,坐了一些人。沒了往日的熱鬧喧囂,反爾,還有幾份凝重。
難不成,剛才,錯過了什麼重要事件。
「老板,來一碗」李大同坐在老位置上,招呼著茶老板。
「來了」依舊搭了白毛巾,滾燙的熱氣和著濃濃茶香撲鼻而來。「李大哥,秧子栽完了?」
「嗯,昨天才栽完,這不,好幾天沒喝了,怪想念的。」李大同笑著回答,朝桌對面的男子點了點頭。
「是啊,幾天不喝,就有點渾身不自在。可惜啊,這茶,恐怕也喝不了多久了?」男子黯然神傷。茶老板也搖頭嘆氣。
「怎麼了,這是?」李大同顧不上喝茶,皺眉詢問。
「唉,這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你還不知道吧,拉壯丁,你我這些青壯年,一輩子都拿鋤把的人,要上前線打仗去嘍!」男子神情悲傷,許多不舍。
「拉壯丁」不是第一次听說,卻是第一次證實,果真來了。李大同苦笑,看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月兌。這挖泥種地的人,要去送死,老天也沒辦法阻擋了。
「什麼時候的事?」依舊想要問個明白。
「到處都在說,離縣城最近的楠木溝已經開始了。搞得雞飛狗跳,鬼哭狼嚎的」男子沉著臉,想著,自家的兄弟多,也不知道,會是誰去。
「怎麼個說法?」李大同想知道,是不是和周家大房子那中年男子說的一樣。
「一家人有兩個青壯年,去一留一;有五去二留三,以此類推,有錢人家,可以出錢不出人,買名額。」歷來,有錢能使鬼推磨,自古有錢買不了命,現在,當真變天了,有錢連命都可以買了。
「買名額,那讓誰去打仗?」送死,誰都不願意。
「自然有的,那些窮的,多去一個人,換二十個大洋補貼家用;還有那些流浪的,拉去抵數;更有,欺負外來人口,不管你家是不是獨兒獨子,不分青紅皂白,來幾個人,甚至是半夜入戶綁了就走。」男子仿佛是親眼所見,痛心疾首。
「這,難道沒一個王法了?」李大同驚詫了。
「兵慌馬亂的,縣官不如現管,他幾爺子就是大爺,他們說了算,眼里哪有我們這些小老百姓的生死,更沒有你說的王法。」這些年,打打斗斗,這個運動那個革命,換了無數的人掌事,終究都不礙著農民什麼事。這會兒,說是打小島國,人丁不夠,兵源稀缺,要拉壯丁了。無論誰打誰,只要與自己無關,都不關痛癢,這會兒,臨到自家頭上了,才知道,死生只在別人的一念之間。
「當真強綁,豈不是和土匪一般?」李大同顯然還沒從震驚中回過神來。
「怎麼不是,遠的不說,這近的,就頭兩年,王河壩那個鬧得沸沸揚揚改嫁的朱ど嫂,嫁的那個男人,昨夜里就被人強綁走了。」男子的消息,是乎很靈通,一夜之間的事,他都說得頭頭是道。
「什麼,朱ど嫂嫁的那個長年被人綁走當壯丁了?」袁氏一听,大吃一驚。朱家老太婆口口聲聲咒罵的「克夫,嫁多少死多少」難不成,真的一語成戟,讓她要怎麼活啊。
「是啊,听說去年生了一個兒,年前辭了長年,在娘家人的幫襯下佃了幾份田土。那男人是個能干的,一把手撐起整個家。日子眼看就過起來了,卻因著是一個外來戶,無依無靠,被人鑽了空子,昨夜里強綁走了。」李大同對那一家人的遭遇,頗多感嘆,真所謂,人算不如天算啊,那女人,注定這輩子孤苦的命噢。
「唉,這苦命的孩子!」阿甲听了,也是一聲嘆息。
琪姐兒想起昏暗油燈下那個孤寂的背影,那份苦,那份傷,柔弱女子雙肩一人扛。禁不住,也為她傷心。
「好在,這次,還留下一個兒子」袁氏半晌,悠悠吐了一口氣。
「一個小腳婦人,拉扯兩個孩子,這日子,也怕過得難了」當家男人,柴米油鹽醬醋茶,稍微算計一下,就知道,一切,都不是那麼簡單的。
一家人,為別人傷感了。空了,難免為自家擔憂。
「晚飯時,我沒在桌上說,我們家,怕也是要抽一個人走。」夜里,躺在熟悉的床上,望著枕邊的人。低聲說道。
「我們家要抽一個人走?去打仗?」袁氏一把抓住丈夫的手,「怎麼會?不去不行?」
「說是家有青壯年的,必須抽一人走。要不,就五十個大洋換一個名額。」心里抽疼,他也不舍得離開這一家老小,離開妻子。可是,別說五十個大洋,哪怕是二十個,這個家,現在也是挪不出來的。
「哪有五十個啊,以前強哥兒沒辦酒席,也就只有十多個。這不是要人命嗎?」袁氏壓低聲音,傷心抽泣。
這不就是要人命嗎?什麼都不懂的人拉去上戰場,擺明了就是拉人去送死。
「你先別哭了,這事,我先給你說說,到時,我走了,你就帶著幾個孩子,好好的過日子,苦是苦了點,好在強哥兒已經能撐起這個家了。阿咪那兒,就拜托給你了,你幫我為她養老送終吧。」輕輕的將人擁進懷里,一項項交待著,恨不能,將家里的大小事務都安排完,這樣走了,也就放心些。
「你別說了,別說了」袁氏已經泣不成聲了。丈夫是她的天,兒子是她的肉,無論兩人誰離開這個家,都等于是要了她的命。
「听話,別哭了,我走了,這個家,可全指著你了。這老的老小的小,你可不能倒下了。」笨拙的用那雙粗手給妻子擦著滿臉的淚水,心,都在滴血。「這事先說到這兒,你心里有個數就行了,先別告訴阿咪。過一段時間,依舊給強哥兒張羅一個,這兵荒馬亂的年月里,也不用講究那麼多了。還有,琪姐兒也大了,有合適的,也可以給談一個。寬哥兒,能學就學,不能學就回來跟著強哥兒種地;學姐兒還小,這一切,都只有靠你了……」
春夜,原本是溫馨美好的,卻因著即將來臨的災難,顯得異常滄桑和苦澀。
「阿咪,你的眼楮怎麼腫得這麼厲害!」琪姐兒吃早飯時,看著阿咪的眼楮,詢問道。
看了一眼李大同,輕輕搖頭。
「沒事,昨晚想著以前那朱ど嫂的可憐樣,就流了一會淚,這不,今天眼楮就腫了。」袁氏輕言帶過,低頭,吃著碗里的飯,味同嚼蠟。
老人看了看兒子,再看看兒媳,莫不是,兩人吵架了。
這可是稀奇事,這二十年來,可是沒有的事。唉,老都老了,兒大女成人的,居然還鬧起來了,今年,這個家,當真不太平。算了,也懶得說他們,都是養子抱孫的人了,只要不是太過份,就隨便你們怎麼折騰去。
異常珍惜在田邊土角察看莊稼的時光,李大同看著長勢良好,綠油油的那一片片禾苗,自己,只怕來不及收谷子,就得走了。養了兒女,等不到老享享清福,就得生生的別離,那是怎樣的悲傷。
袁氏心里裝著事,每每在吃飯時,她總會給丈夫挾幾筷子菜。在兒女們眼中,這是阿咪和阿爹相互敬愛;在老人的眼中,這兒媳是在討好兒子,終究是什麼原因,媳婦不說,她也就不問。在強哥兒眼中,卻是羨慕父母的恩愛,想著那個與他只有三個多月的女人,心里一片黯然,這一生,與自己相親相愛的人,還有嗎?
「秀水鎮拉壯丁了,好多青壯年被拉去了,還有強捆強綁了去的。」
「說明天該輪到王河壩吧,楊柳沖也在喊自願去報名,不願意去的,要不就五十個大洋,要不就得讓人來捆綁!」
三五個男男女女,見面,不再是「吃過沒」而是「你家誰去?」
五十個大洋,買一條命,明碼實價,可惜,能有錢買命的人不多。
楊氏,讓大兒子林哥兒去報了名。
「你也別怪阿咪,這個家,就只有你兄弟倆,你弟弟還小,就全指著你的。我听說了,這一去,還發軍晌,還有肉吃,干得好,指不定能升官發財呢」楊氏慫恿著大兒子。先不說這是板上的釘子,抹不月兌的事;單說能升官發財,更別說以後能娶個媳婦了,就這些誘惑,也是林哥兒不能抵擋的。
高高興興的去報了名,就等一起通知一起歸隊了。
「別家躲都躲不掉的事,一到他家,還當喜事辦了」袁氏自從安氏被休後,和楊氏哪怕是面對面,都沒有說話了。這會兒听說母子娘的言論,心里很是不屑。
「呵呵,管他的。我走了,這個家,可就全靠你了。」李大同苦笑,也準備去報名了。
「他爹,我們真的沒辦法了?」袁氏拉著李大同的手,再三詢問。
依舊是搖頭,嘆氣,然後,輕輕的把袁氏的手扳開,大踏步的往報名的地方而去。
「知道你一直是個眼皮子淺的,沒想到,更是一個狠心的!」楊柳沖的大房子,李大義的怒吼響遍了四鄰。
「不就是五十個大洋嗎?我當大姑的來出,你乖乖的把人給我喊回來」李大義被氣瘋了,知道這家人要抽丁,連忙揣了錢來準備買個名額。結果,卻慢楊氏這個蠢女人半拍。
「大姐,你的好意我們心領了,只是孩子既然願意去,就讓他闖闖,這也是一個機會不是?」一張笑臉,在李大義面前顯是特別丑陋,讓她恨不得拍爛這副嘴臉。這閻王殿豈是人人都可以闖的?
「林哥兒,快別去了,大姑把你贖回來」老的擰不清,就轉移一下,給小的說。
看了看滿臉期待興致很高的阿咪,再看了一眼著急的大姑。這,都是他的親人,都為他好。想想在家里,除了挖土種地,又沒學手藝,如果早說拿五十個大洋給他,還可以風風光光的娶個媳婦什麼的,這會兒,名都報了,也犯不著拿那錢去丟了,指不定,自己,還真能在戰場上撈個一官半職的。
搖搖頭,「謝謝你了,大姑,我決定了還是要去。」
「你?」李大義氣得臉色發青。轉身對自家老娘說「阿咪,你看到了,不是我不看顧老二這一家,是他們不領我的情。」
傷心的盯著母子娘「你們,可千萬別後悔!」轉身,回到鎮上,看那些哭哭啼啼送行的人,李大義覺得特別悲屈,自己上趕著去救人,卻被楊氏母子給洗涮了。真是不知好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