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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那纏足貴女分外驚惶,連忙加緊動作,誰曾想卻被那怪物倏然踩住了裙角。她五指指甲緊緊扣著石壁,口中不斷哭喊︰「快救我!快救我!」

那怪物已然抓住了她的肩胛,渾濁而麻木的眼神死死地盯著她露出的女敕白頸部,口齒之間不斷有血水流下。

鄭甲眉頭一皺,立刻抽出匕首,提身上前。此等危急時刻,他顧不得許多,徑直拽住貴女的胳膊,狠狠將她往前一拉。但听得「嘶拉」一聲,貴女的裙衫被扯斷開來,那女子心上大寬,連忙哭泣著往前走,不多會兒便踉蹌著入了後門。

怪物見食物逃走,木然地轉過臉來,對著鄭甲張開了血盆大口。

鄭甲不願與他多斗,登時轉身,迅速跑回後門內。奴僕眼疾手快,立刻上鎖。

怪物逡巡不去,不住用身子撞著後門,口中還發著嗚嗚的聲音。奴僕們死死抵著門,額上滿是汗水,直到過了約有兩三刻後,那怪物方沒了聲響,似是遠去了。鄭甲心中難安,又放了梯子,登上去探看,待確認了那怪物已出了巷子後,他終于松了口氣。

鄭甲救下的這女郎,如她自己所說,乃是隔壁榮昌長公主府的大小姐。她去其他人府上做客,卻恰巧遇上了那風雨及雹子,待了十日後,她終是難以忍耐,急著要回家,卻不曾想竟在路上遭了怪物襲擊。奴僕盡死,唯有她僥幸得生。

李老太太等人不常見如徐女郎這般尊貴的女子,言談舉止間甚為拘謹。沈晚听說這是徐世韋的女兒後,難以面對,便謊稱不適,閉門休養,實則卻是暗暗垂泣。那位徐女郎姿色一般,可卻身帶貴氣,雖然舉止甚為謙遜和婉,可畢竟貴不召驕,任誰都能看出她眼底眉間的傲然之色。沈晚看著,便不由得拿自家女兒比較——若是宦娘也生在這樣的公侯勛衛之家,必然也能養得這般氣度吧?

待宦娘端著菜步入廳中時,她心底所思也有些復雜。眼前這女子乃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妹妹,果真不是冤家不聚頭。

她站在桌邊,淺笑著將菜肴放在桌上,不經意地抬眸,正對上徐女郎的眼楮。宦娘不由得微微一怔,只因那徐女郎看她的眼神,絕非是看一個初次見面的陌生人的眼神!

徐女郎卻並不避開,笑了笑,嬌聲道︰「這位姐姐是……」

李老太太呵呵一樂,答道︰「這是我們從前的老街坊,現與我們一起避難。我們這兒不是像我這樣一條腿已經踏進了棺材的老太婆,便是不懂事兒的垂髫小兒,幸而有宦娘幫著照看著,不然日子真是要難過許多。」

徐女郎掩唇一笑,李老太太看在眼里,不由得高看許多。瞧瞧人家高門大戶的女兒,笑起來必要以袖掩之,一顆牙齒也不能露出,端是秀雅,不愧是貴女哩!

徐女郎拉著宦娘的手,要她坐在自己身邊,隨即輕聲說道︰「鄭大哥舍身救我,大恩大德,蘭露沒齒難忘。說起來真合了一個緣字。我素來是不愛與人親近的,可是一看見你們,我便喜歡得不行。鄭大哥勇猛果敢,老太太樂觀通達,而宦姐姐,看著便合我的眼緣兒。」頓了頓,她望向宦娘,道,「宦姐姐若不嫌棄我,可願與我做個閨中密友?」

宦娘心有提防,卻仍是笑臉相迎,道︰「我乃平頭百姓,妹妹乃是高門貴女,我如何會嫌棄妹妹?」

徐蘭露相貌雖算不上美,可自有一股矜貴之氣,果真人如其名,儀靜體閑,擬蘭似露。只可惜宦娘對她這親熱的態度著實不大適應,任憑徐蘭露如何親近,宦娘都謹慎應答,不敢多言。

飯後,老太太又拉著兒女孫輩打牌,宦娘心里惦念著娘親,想要趕快回房,卻不曾想又被徐蘭露攔住。徐蘭露坐到她身側,柔聲道︰「是我態度唐突了。如我這般貿然親近,宦姐姐必然覺得心有不適,是不是?」

宦娘笑了笑,「受寵若驚罷了。」

徐蘭露指了指屋外,道︰「我瞧著這雨勢小了許多,你瞧著是不是?」

宦娘抬眼看去,果然天光稍亮,風雨勢微,若不是擔心這雨有蹊蹺,便是不撐傘都沒什麼了。她抿了抿唇,道︰「果然小了許多。也不知道是就此消停了,還是一會兒又要卷土重來。女郎不若趁這時候早些回府吧,也好讓家人安心。」

徐蘭露嬌笑道︰「宦娘說的極是。」她言罷,便起身要去老太太身邊。因她行走不便,宦娘便只好攙扶著她,恍若侍女一般,著實讓宦娘心上不大舒服。

徐蘭露對著老太太,巧笑道︰「老太太,外邊兒天色難得的好,我便不在此多加叨擾了。」

老太太連忙放了手里的牌,道︰「你一個人怎麼回去?我找幾個家僕送你可好?」

徐蘭露臻首微點,「勞煩老太太了。只是我行走不便,能否讓宦娘攙扶著我回去?」

李老太太不敢代宦娘應承,抬眼去看她,眉眼間的意思卻是勸她答應的。宦娘見了,心中生出猶疑來。

沈宦娘素來以為,莫信直中直,須防人不仁。這徐蘭露雖辭色自然,可著實有些無事獻殷勤之感——她這般的貴女,生死關頭都不肯手腳並爬,卻對如宦娘這般的微賤女子放段,說親道熱,怎能不讓人心生疑竇?

若徐蘭露要對她不利,只有一個緣由——她認出了她是誰。

時人最重聲譽,在朝為官之人逐名追勢,最是自惜羽毛。私生女這種事情,只要敗露,便可令人名聲掃地。父親名聲不佳,則會連累整個府邸,徐蘭露等兒女之輩的嫁娶事宜都會受此影響。若是徐蘭露果真認出了她是誰,難保不對她生出殺心,以求死無對證。

徐蘭露微微一笑,道︰「姐姐不願嗎?」

采芸年紀尚輕,舉止跳月兌,難保不會生出岔子。康嫂子面有疤痕,按道理說來,是不準近貴人身的。算來算去,唯有宦娘最為合適。

宦娘心上微凜,卻仍是點了點頭,笑道︰「自然願意。」

窗外雨聲淅瀝,天光稍霽,卻仍是朱紅、絳紫等色交雜,分外妖異。宦娘執了紅油傘在手,小心挽著徐蘭露,身後則跟著鄭甲等人,左右護衛。

李績的府邸與榮昌長公主府相距甚近,不過數百步之遙,穿過兩條寬巷便是。雨聲下了後,其余的聲音便顯露了出來,幾人緩緩走著,隱隱可听得不遠處有人奔走哭喊,驚聲尖叫,著實令人寒毛直豎。足下的雨水亦分外渾濁,混雜著紅黑色的不知何物,觸目驚心。

宦娘低頭走著,但听得徐蘭露柔聲道︰「宦娘從前的日子,過的不大容易吧。方才我听老太太說,你是孤女寡母,相依為命,日子過得分外拮據。」

宦娘向來不喜將自家的窘況告知別人。她笑了笑,道︰「我如今不是也活得好好的?飯一頓也沒少吃,春夏秋冬衣裳也齊全,左不過是吃的簡陋些,穿的樸素些罷了。」

徐蘭露卻並未答話。天光雖比從前稍亮,可卻仍是分外陰沉。徐蘭露低垂著頭,靜默不語,紅油傘泛著紅光,映到她的面上,看的宦娘暗暗心驚。

等走到了榮昌長公主府前,鄭甲跨步上前,昂聲說道︰「我乃朔陽侯府上人,特送公主府大小姐來歸。」

他高聲喊了三遍,門那邊總算有了動靜。先是有人稍稍開了個門縫,自縫中向外窺探,待確認了果然是府中大小姐後,那人方才將大門打開,舉著傘笑著迎上來,連聲道︰「小姐總算是回來了,長公主這幾天一直念叨著,對小姐安危牽掛不已,這回總算是可以放妥心了。」

徐蘭露轉過頭來,對著鄭甲等人柔聲道︰「諸位恩人不若來府上坐坐罷。」

鄭甲尚還記得李績「不得與公主府有所牽扯」的叮囑,連忙抱拳,低頭道︰「府中人手不足,我等需得速速返回。」

徐蘭露听了,轉過目光,望著身邊的宦娘,道︰「宦娘扶我入府可好?我想與宦娘多多聊上幾句。」頓了頓,她嘆了口氣,道,「瞧這一個兩個,全當我是洪水猛獸,可見是嫌惡我呢。」

徐蘭露是大家貴女,她話說到這里,鄭甲與宦娘卻是萬萬不能推辭了。風雨驟然轉急,宦娘攙著徐蘭露跨過門檻時,徐蘭露輕輕望了她一眼,整張臉隱在晦暗之中,眼中卻目光灼灼,恍若利劍。

宦娘心上一沉,再定楮看時,徐蘭露卻已是笑吟吟的模樣,香潤玉溫,婉婉有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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