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除夕時,爆竹聲聲舊歲辭。
蘇萱站在集英殿外看著天上掛著的一輪明月,神色有些落寞。
殿內傳來絲竹管弦的聲音,夾雜著嬪妃們嬌俏的笑聲和勸酒聲,尤其是文妃的聲音,更是響亮而又魅惑,聲聲打進她的耳朵里。
輕輕嘆了一口氣後,正欲轉身回去,一抬頭便看到了穿著官服的楊落翔,愣了愣,到底還是打了招呼︰「楊大人這麼晚了還在宮里麼?」
「給貴嬪娘娘請安。」楊落翔神色有些黯,卻還是勉強擠出個笑容,「今夜是除夕,臣身為御林軍統領,自然是要守在宮里的。」
「既如此。」蘇萱點點頭,「大人尋些暖和點的殿里呆著罷,天寒地凍地,莫要著涼了。」
楊落翔眼里一動︰「是,謝娘娘關心。」
不遠處的廊下似乎有人走過來,蘇萱眯了眯眼,將手里的手爐握的更緊了些︰「本宮出來有一時了,也該回去了。」她淡然地對楊落翔點點頭,緩步走回了殿里。
木常寧瞧著她進來坐下,咬了咬嘴唇︰「姐姐出去這麼大會兒了,去哪里了?」
「方才酒有些上頭,覺得暈了些,出去吹吹冷風罷了。」蘇萱安撫地拍拍她的手,「怎麼樣,今兒這歌舞可還好看嗎?」
「有什麼好看的。」木常寧撇了撇嘴,壓低了聲音︰「姐姐你瞧,這屋子里有多鬧騰,文妃娘娘懷著身孕和皇上多說幾句話也就罷了,你瞧瞧那個莫答應,巴巴兒地往前給皇上敬酒,一杯接一杯的,一點規矩都不懂。」
「罷了罷了,她也是新得寵,自然是格外喜歡黏著皇上些,畢竟是丫鬟出身,能做上主子,也難免誠惶誠恐。」蘇萱輕輕一笑,眼瞧了一眼正依在南宮淵身邊的莫答應,面上的笑容逐漸加深。
「皇上。」皇後原本只是微笑著喂著倚在自己腿上的南宮燁吃東西,現下卻放了碗輕輕喚了一聲南宮淵。
南宮淵面上有些醉了,卻依舊忙不迭應到︰「嗯?朕在。」
「臣妾想著,今年過了年之後,後宮也該添些新人了。」皇後微微笑著,連看都未看莫答應,「臣妾也該打算起來,不知道皇上是什麼意思呢?」
「你安排就好了。」南宮淵對她柔柔一笑,覆上她放在桌子上的手,「你原本也才生了莞兒不久,又讓你如此辛勞,朕想著,等娜兒生了孩子之後,便給她協理六宮的權利,也好幫襯著你一些,你看怎麼樣?」
皇後的表情明顯地滯了一下,慢慢地垂下了頭,發髻優雅地勾出一個弧度︰「一切听皇上的,文妹妹出身皇家,自然也是多有經驗的。」
南宮淵含糊地笑了一聲,又轉過頭去跟一旁的其他妃嬪說起話。
皇後輕輕吸了口涼氣,再抬頭時就對上了蘇萱饒有興趣的眼神。
蘇萱見皇後看向自己這邊,便舉了舉自己手里的水晶盞,將里面的美酒一飲而盡。
「娘娘今晚喝的太多了……」回去听雪軒的路上,星兒撐著蘇萱的身子,滿臉的擔憂。
南宮悠被林暮南牽著手著跟在身後,听到星兒的話也插了嘴︰「母妃身上好大的味道的!今晚一定不和母妃一起睡了!」
「本宮也不要和你一起睡!」蘇萱喝的多了些,醉了的同時也多了幾分小孩子氣,這時竟賭氣般地和自己的女兒頂起了嘴,「誰願意和你睡似的,你問問你弟弟願不願意和你睡在一起?」
南宮皓辰被乳母抱著,吃吃地笑︰「我也不要和姐姐一起睡覺,姐姐會踢我。」
「你們都欺負我……」南宮悠哭喪著臉撲進了林暮南懷里,「暮南哥哥他們都欺負我……」
林暮南瞧著面前軟軟的小女童,一把便抱起來她,眼楮里是寵溺的味道︰「好了好了,不哭了,公主自己睡也可以,公主都是大孩子了。」
到底南宮悠最听他的話,將小腦袋埋進他懷里,嗚咽著不說話了。
蘇萱被涼風一吹,醉意多少也少了些︰「夜深了,咱們快些回去吧,夜深了,別叫孩子著了涼。」
星兒連忙點頭,對著身後跟著的人招呼道︰「快些回去了。」
皇後既然提了選秀的事情,自然也就提上了日程。三月初的時候,宮里又開始為了充實後宮而忙碌起來。
按照蘇萱的位分,還輪不到她來操心這些事,終日也不過是下棋散步,消磨時光,她雖為後宮又將龐大而擔憂,卻到底暫時無法。
新人進宮那日,她特地帶了未月一起去了偏門,看著那些衣著鮮艷的女子從馬車上下來,略帶青澀和膽怯地邁進宮門,一臉好奇和向往,忽然就想起來自己當初進宮時的樣子。
暗暗地用尖銳的護甲掐了掐自己的手心,提醒自己不要忘記了自己的初心後,才調整好了情緒,面帶微笑地看著越來越靠近自己的一群人。
領頭的太監瞧見她,連忙跪下來請安道︰「奴才給湘貴嬪請安,貴嬪娘娘怎麼往這兒來了?」
「想著今日諸位妹妹進宮,本宮也閑著,便過來瞧瞧。」蘇萱輕輕一笑,「這些便是今年的新人嗎?」
「回貴嬪娘娘的話,是了。」那太監自然知道如今宮里誰得寵,忙不迭地回話,又往身後遞了眼色,「各位小主,這是听雪軒的湘貴嬪娘娘。」
後面的女子這才恍然大悟一般,紛紛跪下請安︰「給湘貴嬪娘娘請「安……」
「都起來吧……」蘇萱笑的親切,「以後入了宮就都是姐妹了,各位妹妹要好生伺候皇上。」她的眼神飄過地上跪著的眾人,真是應了春日的風景,百花嬌艷,各有春秋了。
這次進宮的人也並不多,不過只有四個人,領頭的女子長得很是端莊秀麗,眉宇間卻有一種張狂的味道,淡淡地瞥了一眼蘇萱後便又別過臉去,帶了些不耐煩。
蘇萱挑了挑眉,往旁邊退了兩步︰「那本宮就不耽誤公公的事情了,公公好走。」
小太監打了個千兒,請了身後的四個女子繼續往前。
走在最後的是一個鼻梁很高的女子,看上去竟有一種異族人的味道,她的眼楮是淡褐色,微微狹長,隱隱透著光,身材不高卻有一種傲人的味道。
蘇萱格外留意了她一下,目光緊緊凝在她身上,不料她卻察覺,腳步頓了頓站在蘇萱面前,有些奇怪地看她。
走在她前面的女子感覺到她停下了步伐,回過頭看了一眼後居然也跑回來,笑吟吟地對著蘇萱行了禮︰「貴嬪娘娘,嬪妾是常在孫妍,給娘娘請安了。」
蘇萱倒是被這個女子突如其來的熱情給驚了一下,卻還是笑著扶她起來︰「妹妹也好。」她將自己頭上戴著的赤金累絲垂紅寶石的步搖順手拿下來戴到了孫妍的發髻上,藹聲道︰「這算是見面禮了,妹妹收下吧。」
孫妍受寵若驚地模了模發髻,一臉感激︰「嬪妾謝娘娘垂愛。」
蘇萱一笑,就听見那個高鼻梁的女子發出一聲冷笑,頗為不屑地看了一眼孫妍,淡然道︰「你若是再不走,咱們就找不到自己的宮苑了。」
孫妍對她的眼神很有意見,卻也不敢發作︰「那,嬪妾告退。」
蘇萱點點頭,目送她們離開。
「方才那個跟小主打招呼的,是正四品黃門侍郎家的女兒,喚作孫妍,封了孫常在。」未月的聲音從她耳邊響起,「催她走的那個,是正四品太常少卿家的女兒,叫黃蓮,和小主一樣封的是才人。」
「黃蓮?」蘇萱笑笑,「名字倒有趣,看她似乎不像是漢人?」
「听說她母親是外族女子。」未月點了點頭,扶著蘇萱往回走,「再前面那個柔柔弱弱的叫安若歆,是從前的太子少卿的孫女,家世很好,卻也只是封了個才人,再有那個打頭的,是皇後娘娘的妹妹,叫杜紫月。」
蘇萱的腳步一滯︰「什麼?」
未月看了眼她瞬間變化的臉色,卻還是點了頭︰「皇後娘娘的親妹妹,杜紫月,也是今年入宮的女子里位分最高的一個了,封了密美人。」
「一上來就是美人,倒還真不愧是皇後娘娘的妹妹呢……」蘇萱冷笑一聲,將手里的絹子狠狠地扯了一下,「到底皇後是耐不住性子了,要把自己的妹妹招進來幫忙?」
「其實皇後娘娘大可不必如此。」未月道,「以皇上對皇後的寵愛,只怕這後宮眾人都無法撼動分毫。」
蘇萱默默,沒有答話,只搭了她的手往回去的路走,春日的太陽雖不及夏日燦爛,卻已經讓蘇萱的背後染上薄薄一層汗,貼身的褻衣似乎也已經濕透。
未月瞧著自家主子的神態不好,也不敢再多言,連忙扶著她快步往回走去。
新人進宮後,許是貪新鮮的緣故,南宮淵一連好幾日都沒有來蘇萱這里,她雖然想念卻倒也不會露在表面,倒是兩個孩子著了急,時常扒在門邊看,尤其是生性活潑的南宮悠,更是把抱怨放在了嘴上︰「父皇已經好多天都沒來看我了,是不喜歡悠兒了嗎……」
坐著同蘇萱下棋的木常寧執著棋子吃吃地笑出聲︰「以前總听別人說古靈精怪這個詞,到底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如今未央公主日日在跟前,倒真真是應了這個詞兒。」
南宮悠吐吐舌頭,從門口跑到了大人們中間︰「月母妃叫我悠兒就好了……喊我公主是不是太生分?」她一邊說著,一邊跑到坐在凳子上的周世鳶身邊︰「周母妃你說是不是?」
周才人倒甚少和她如此親熱,愣了愣神後還是慈愛地模了模她的頭︰「你說得是……」
蘇萱「唔」了一聲,看向周才人︰「你如今是愈發少出來走動了,日日呆在自己宮里也不覺得悶麼?」
「娘娘言重了,我不過每天在屋子里繡繡花看看書,打發辰光,出來也不過是在園子里轉轉,也是一樣無趣的。」周才人的笑容一直是那樣清淺的,「也就是到娘娘和楊美人處呆的多些。」
「周姐姐和楊美人的關系最好。」木常寧笑嘻嘻地接話,「到底是性格相似的緣故把,兩個人都是冷冰冰的冷美人。」
「那哪日是要叫皇上開個恩,給周妹妹也抬一抬位分,封個美人什麼的。」蘇萱也難得地開了玩笑,「這才應了‘冷美人’二字嘛。」
周才人面上一紅,手指有些局促地在膝蓋上扭起來︰「你們不要這樣笑話我了……」
南宮悠趴在周才人的膝蓋上,睜著眼楮看著三個大人聊得開心,?*??匾膊恢??健 br />
「父皇父皇!姐姐姐姐,父皇來了哦!」還執著地扒著門邊的南宮皓辰忽然發出了驚喜的歡呼,對著屋子里喊,小小的臉龐因為開心而泛紅。
他的聲音還未落,就听見了他被一把抱起的響聲,接著而來的就是南宮淵寵溺的聲音︰「讓父皇瞧瞧,小皓辰有沒有長肉啊?」
南宮皓辰在他父親的懷里驕傲地舉了舉自己的小胳膊,女乃聲女乃氣地︰「最近有和暮南哥哥一起學武功,皓辰也有肌肉了……」
南宮淵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就听見自己腳邊傳來的清亮的女童聲︰「弟弟才沒有肌肉,弟弟身上的肉都是軟軟的,暮南哥哥身上的不一樣哦……父皇你怎麼不抱我……悠兒也要抱抱……」
「好吧好吧……」南宮淵有些無奈,一把抱起了另一個孩子,聲音里卻滿是笑意,「你們別把朕擋在門外了,莫不是你們母妃叫你們來攔門的?」
「皇上進不來,是因為他們想你了,可不是臣妾不讓。」蘇萱慢悠悠地說。
南宮淵一手抱著一個孩子走進門來,看到紛紛站起來請安的三個女子也只是笑︰「朕現在可沒有手扶你們起來,你們也別拘著這些個虛禮了,都該干嘛干嘛吧。」
蘇萱笑眯眯地從南宮淵手里把小皓辰抱到地上站好︰「父皇累了一天,你們別纏著他了。」
南宮悠卻不肯撒手,死死地抱住父親的脖子,理直氣壯︰「誰叫父皇這麼多天都不來看我們!」
蘇萱原本準備抱她的手頓了頓,在空中頹然地落了下去,她的頭也隨著手的動作低了幾分,不再說話,徑直回到榻上坐下。
木常寧和周才人見到這樣的場景,也自是不好意思再待下去,紛紛行了禮後離開了,屋子里伺候的宮人也有眼力勁地退了下去,不過一會兒,屋子里便只剩下了這一家四口人。
似乎是察覺到母親情緒的低落,默默地從南宮淵身上滑下來爬到母親身上︰「母妃你怎麼了?」
「沒事啊。」蘇萱溫柔地笑笑,模了模女孩兒的頭,「先帶你弟弟下去休息吧,好不好?時辰不早了。」
南宮悠懂事地點了點頭,牽起皓辰的手︰「那父皇母妃早點休息……兒臣先告退了。」她甚少用兒臣這個詞,今日卻破天荒地用了。
南宮淵看著自己的兩個孩子有些笨拙地身影離開後,這才攬住蘇萱的肩膀︰「怎麼了?一下子心情不好了?倒是把所有人都嚇走了。」
「皇上若是覺得可怕,也可以走。」蘇萱輕聲道,「皇上也不怕沒地方去。」
「呦……」他笑著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你多大了?孩子都那麼大了,你居然還吃醋麼?」他故意裝出一副嗅來嗅去的模樣在她身上蹭著︰「嗯……好大的醋味啊……酸死了……」
「討厭不討厭,跟小狗似的。」蘇萱被他逗笑了,將他往一邊推。
南宮淵抬起臉看她,一臉嚴肅道︰「你敢說皇上是狗?是不是不想活了?」
「是啊……就是不想活了。」蘇萱眉毛一橫,「反正少了臣妾一個,皇上有的是美佳人陪著不是麼……」
南宮淵「嘖」了一聲,在她身邊坐下握住她的手︰「越說醋味兒還越大了不是?萱兒,她們進了宮,朕就不能不理啊,所以這幾日沒來看你,你若是怪朕,便打朕好了……」他說著拿起她的手便往自己的胸膛上打。
蘇萱連忙止住動作將自己的手奪回來嗔怪道︰「干嘛啊……」
南宮淵笑眯眯的︰「就知道你舍不得。」
「哼……」她氣呼呼地看他,別過臉去不願理他。
他從身後環住她的腰,輕輕在她的耳垂上啄了一口︰「傻丫頭,朕不是來了嗎?她們再好,在朕的心里也比不過你啊……」
蘇萱的心微微一軟,覆上他環住自己的手背。
南宮淵像是小孩子陰謀得逞一般笑了笑,閉上眼靠上她的背。
蘇萱咬了咬嘴唇,卻覺得自己的身子越來越僵硬。
從來只聞新人笑,有誰听得舊人哭。
她努力甩開自己腦子里忽然出現的這句詩,嘲諷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