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悠悠轉醒的時候,發覺自己正躺在馬車里,對著雕花的馬車頂楞了許久,她一個翻身坐起來,顫抖地抓緊蓋在自己身上的東西。
那是一個男式的披風,銀灰色的貂皮,卻沾染了許多灰塵。
「你醒了。」一個沙啞的聲音從身邊響起來。
楊落濛偏過頭去看,只見馬車里還坐著一個男子,此時正滿臉疲憊,卻依舊帶著微笑,靜靜地看著她。
她咬了咬嘴唇,臉頰上殘留的淚痕讓她很不舒服,仔細看著面前的男子,他是從未有過的狼狽,臉上滿是灰塵,衣服也破了,長襖的尾端處更是被燒的黑乎乎的一片,完全不再是以前那副翩翩公子的模樣。
南宮軒瞅她愣愣地瞧著自己,努力擠出一個更大的笑容,溫柔道︰「你可覺得哪里不舒服?餓不餓?我去給你拿吃的。」他似乎是被煙嗆壞了嗓子,聲音啞的很,不再像之前那樣好听了,他說完便把另一旁的包袱拿過來,在里面模索著。
楊落濛看著他,閉著眼搖一搖頭︰「雙兒呢……初煙呢……」
南宮軒的動作戛然而止,他低下頭不敢再看她,良久只輕輕地說︰「對不起……」
楊落濛怔怔地坐著,眼淚順著滿是灰塵的臉再次流下,覆蓋住了之前的淚痕,一層又一層洗刷著面龐。
南宮軒心里一疼,也顧不得其他,直接坐在她身側攬住她的肩膀︰「你別哭……對不起……是我沒用,沒能把她們救出來,對不起……」
她沒有拒絕他的擁抱,將頭埋進他的肩膀,喉嚨里發出嗚咽,不停地顫抖。
南宮軒的眼楮也悄悄紅了,緊緊地抱住她,輕輕拍著她的背,安撫地哄著她︰「不哭了,不哭了,別哭……」
漫無天日地哭著,她渾渾噩噩,哭累了便睡過去,醒過來繼續哭,一路上,她沒有問他要帶自己去哪里,沒有再說一句話,她唯一的記憶,就是他的懷抱,她一直蜷縮在他的懷里,無論什麼時候她醒過來,他都永遠是一樣的姿勢抱著她,看她醒過來,便半哄著喂她一些吃食和水,她恍恍惚惚也不知是吃下去還是吐出來,她只記得,她淚眼婆娑地抬頭,看到的,便是他低頭滿臉憐惜,永遠不變的溫柔。
最後一次醒來時,她發現自己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
掙扎著起身,發現自己處在一個裝飾很是精致的屋子里,這裝飾和她在京城里看到的很是不同,似乎以手工藝品為主,就連自己躺著的床上,也是掛著做工精細的刺繡絲綢的簾子,屋內擺了兩個屏風,屏風上也是栩栩如生的刺繡,她粗略地一打量,好像是花鳥魚蟲之類的東西。
楊落濛搖了搖腦袋,低下頭發現自己的衣服也被換過,身子好像也清洗過,渾身上下都很輕松,她的手往後挪一挪,便踫到了一個冰涼的硬硬的東西,抓過來一看,正是她之前放在袖子里的那只步搖。
掀了身上蓋著的錦被,她搖搖晃晃地下了床。
似乎是听到了里面的動靜,外面的門被打開,一個丫鬟模樣的女子急匆匆地跑進來,見到楊落濛下床,「呀」地叫了一聲,連忙上前扶住她︰「姑娘終于醒了,還是快躺下,您身子還弱著,不要亂動。」她的力氣很大,直接又將楊落濛按到了床上。
楊落濛拗不過她,只能重新躺回去,抬頭打量著這個丫鬟,好像和雙兒差不多大笑,臉上笑盈盈的一派天真,一看到她,她便想起來雙兒,不由得鼻頭一酸,別過臉去,悶悶地問︰「我這是在哪兒?」
「這里是蘇州府府尹蘇沛安的府邸。」那丫鬟笑嘻嘻地,替楊落濛掖一掖被角,「是軒公子帶姑娘來的。」
「蘇州?」楊落濛詫異。自己竟然來到了江南地區了麼。
丫鬟點點頭︰「奴婢叫如畫,是這府里的丫頭,老爺和軒公子讓奴婢來伺候姑娘的,姑娘睡了一天一夜了,是不是很餓了?奴婢去給姑娘拿吃的。」
楊落濛的肚子很是配合地叫了一聲,她臉上紅紅的笑一笑︰「有勞你。」
如畫笑嘻嘻地行個禮,轉身跑出去了。
楊落濛靜靜地靠在床欄上,看著周圍陌生卻溫暖的一切,有陽光從窗欞打進來,看上去暖洋洋的。
她在現代的時候,就生活在南方,如今,好像有了一種回家的感覺。
門再次被打開,她以為是如畫,抬頭看過去,卻看到一襲月白常服的南宮軒快步朝自己走過來,他已經不再是馬車上那副狼狽的樣子了,重新恢復了貴公子的模樣,她瞅著他毫不在意地直接在自己面前蹲子,只顧著急切道︰「醒了嗎?可覺得有哪里不舒服?」
她抿著唇看著他,不回答。
南宮軒的神色一下子黯淡下去︰「你是在怪我嗎?」
楊落濛搖搖頭,聲音極緩慢︰「你救了我,又何來怪罪一說呢。」
南宮軒眼楮亮了亮,他的嗓子還沒有恢復,依舊還是之前沙啞的聲音︰「沒能救出她們,我真的很抱歉。」
「對不起她們的,是我……」她別過臉去,心里一陣陣地抽痛,「是我對不起她們,是我,害死了她們。」
南宮軒看她情緒有些激動,不由自主握住她的手,卻被她一把掙開。
「你為什麼,帶我來這里?」她穩定住自己的情緒,看上他的臉龐。
他依舊在她面前不顧形象地蹲著,尷尬地收回自己的手籠進袖子里︰「京城不能久留,皇上已經,向天下公布了你的死訊。」
楊落濛一驚︰「死訊?」
南宮軒沉痛地點點頭︰「那場大火,燒了一天一夜,怎麼都無法撲滅,最後還是被老天的一場大雪給撲滅的,雪後皇上派人去尋你,從你的屋里,尋出了兩具,已經,已經面目全非焦黑的尸體……」
楊落濛猛地捂住自己的胸口,只覺得原先被劍刺傷的地方生疼生疼,她咬咬牙︰「然後呢?」
南宮軒心疼地看著她︰「然後,皇上是知道,你派了雙兒姑娘去東華山的,所以,他便以為,那兩具尸體里,有一具是你。」
楊落濛的身子一晃,他慌忙起身扶住她︰「濛兒……」
「皇上是怎麼處置,她們的……」她再沒有力氣掙開他,軟軟地靠在他身上。
南宮軒的聲音低沉︰「因為不知道,哪一具是你,都叫以貴妃的禮儀,一起厚葬了,給你追封為了純肅貴妃。」
楊落濛呆呆地靠在他身上,忽然笑起來︰「真是好封號。」
南宮軒看著她蒼白的臉上突然綻開的艷麗笑容,心驚膽戰,扶著她的手不自覺地握緊︰「濛兒……」
楊落濛閉上眼︰「我想一個人靜一靜,你先出去好嗎?」
他遲疑了一下,還是扶著她躺下,替她蓋好被子,沉默地走出屋子。
她在床上將自己縮成一團,在被子里顫抖。
陽光柔和溫暖,打進房中。
可是她的心里卻依舊冰天雪地,不知如何融化。
在蘇府里,她躺了三天,三天里,她的精神差到了極點,不允許任何人靠近她,不吃任何東西,連水都不喝,只是自己把自己裹在被子里,縮在床的角落處,一直不停地顫抖,不停地哆嗦。
南宮軒心急如焚,卻無計可施。
楊落濛做了很多模模糊糊的夢,夢里什麼都看不清卻又真實的可怕,夢里的人和事,好像都是真的一樣,卻又都化作厲鬼向她撲過來。
她很冷,所以她努力把被子裹緊一些,可是不管裹得多麼緊,她還是覺得很冷很冷。
就這樣最好,就這樣。她腦子昏昏沉沉地想,就這樣讓她躲在這里就好,她不想看到陽光,不想看到任何人。
可是她給自己做的殼,還是在第四日的時候被別人打破了。
那個人不顧她的尖叫將她的被子扯開,粗暴地把她扯進了自己的懷里,將她的頭按進胸膛里,死死地抱住她。
她在他的懷里拼命地尖叫掙扎,最後一口咬上他的脖子。
他只是悶哼一聲,卻把她抱的更緊。
她的尖叫漸漸變成了哭泣,撕心裂肺地哭,眼淚抹上他的衣服。
他好像一點都不嫌棄她,溫柔地模著她的頭發,輕輕地哄著︰「好了,不哭了,我來了,不哭了。」
他的聲音好像有魔力一般,她在他懷里終于安靜下來,他這才放開她,扶著她的肩膀,低頭凝視她。
楊落濛怔怔地看著面前的藍袍男子,眼淚還掛在睫毛上搖搖欲墜。
解子南看著面前憔悴的女子,眼眸中的憐惜不由自主地流露,他扶著她在床欄上靠好,溫柔地模模她的額頭,輕聲道︰「我來了,你快些好起來,好不好?」
她好像什麼都听不見,只是呆呆地看著他。
南宮軒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解子南身後,看著她嘆氣︰「已經三日了,自我那日告訴她,雙兒和初煙的死訊後,這三日,她的精神一直不好。」
解子南眉心微皺︰「你不該這麼早告訴她的。」
南宮軒的眼中似有懊悔,只是捏緊了拳頭,不說話。
解子南伸出手在楊落濛的眼前晃一晃,她還是那副呆滯的模樣,眼珠子都不動一下。他也無奈地嘆了口氣,起身對著南宮軒道︰「還是要請你請些名醫過來,若是不調養,只怕什麼時候都好不了。」
南宮軒點了點頭,轉了身離開。解子南又深深地看了一眼楊落濛,正欲走開,卻發現袖子被誰拉住了,猛地回過頭去,卻發現方才毫無反應的楊落濛此時正牢牢地抓著他的衣袖,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她的身子不住地打顫,嘴唇一張一合好像在說什麼。
解子南心下一緊,連忙又坐下,湊過耳去︰「你說什麼?」
他的耳朵離她的嘴唇很近很近,終于听見她說的話。
她好像是喃喃自語,又好像是在對他說話。
她說。不要走。
不要走。她顫抖著,不停地重復著這三個字。
解子南的身子一顫,抬手握住她的肩膀,眼楮里好像有一股熱氣涌上來︰「好,我不走,我不走,我就在這里,我會一直陪著你,不怕了,乖。」
她好像听進去他的話,身子慢慢地安靜下來,抓住他衣袖的手也漸漸松開,無力地垂下。
南宮軒站在門口,遠遠地看著他們,忽然閉了閉眼,掩了門離開。
解子南像是哄小孩子一樣拍著她的背,輕輕地和她說話︰「不要再這樣了好不好?這不像你,真的不像你,你應該是那樣有活力,那樣高傲的才對,我還是,更喜歡你喊我臭道士的樣子,這個樣子的你,我一點都不喜歡。」
「你快些好起來,好不好?」他的聲音低低地徘徊在她的耳邊,「好起來,你很久沒有喊我了。」
「皇上已經替雙兒她們報仇了,縱火的人,是穎美人,就是,以前的穎姬。」解子南的目光看向窗外,眸色深邃悠遠,「皇上已經下令,將她處以極刑,也算是為雙兒她們報仇了,你若是,若是總是這樣,她們在天上,也不安心的。」
楊落濛的身子在他懷里抽搐似的動了動。
解子南眼楮一亮,繼續說道︰「你這樣,我們也不安心,無論是我,還是南宮軒,都很不安心,你忍心,讓我們這麼一直擔心下去嗎?」
他輕輕湊到她的耳邊,聲音如吐氣一般輕︰「暮南在東華山,也很放心不下你。」
楊落濛的身子又開始顫抖,只是這次,她緩緩地抬起了頭,眼楮終于不再是之前那樣無神的樣子,她的眼珠漆黑,濕漉漉地看著他。
良久,她輕輕地喊了聲︰「臭道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