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幾日便是新年了，到處都是各種喜慶的場景，皇帝的身子較之前好了一些，雖然還臥床，但也精神了許多，這上上下下更是一片歡喜了。
楊落濛踫著湯婆子坐在廊下，懶洋洋地看著在掃地的雙兒，今日的陽光頗好，雖說清冷卻倒也不失明亮，明晃晃地倒叫人喜歡，雙兒甚是憊懶，有一搭沒一搭地揮著掃帚。
「你若這般掃地，只怕是到明日都掃不干淨這院子了……」楊落濛將湯婆子握的松了些，「你這樣子偷懶，我要怎麼教訓你好？」
雙兒吐吐舌頭，停了動作揉揉眼楮︰「奴婢昨兒個夜里沒睡好，小姐也要怪罪麼？」
楊落濛笑︰「你如今這貧嘴的功夫愈發長進了，我說不過你，便讓你逃過這次好了。」
主僕二人嬉笑著正開心，初煙抱了髒衣服從林暮南住著的屋里出來，眼尖地便瞧著門口站著的陳連，驚訝道︰「陳公公？」
楊落濛聞聲看去，起身笑道︰「怎麼在外頭站著不進來呢？可是王爺有什麼事情？」
陳連進了院打了個千兒，臉上卻沒有笑容，神色很是凝重︰「是，五王府那邊說，讓瞧瞧娘娘這邊兒有沒有時間過去一趟，說是，王妃娘娘，不大好了。」
楊落濛一驚，臉上的表情一滯，手里的湯婆子「 當」一聲掉在地上︰「你說什麼？」
陳連小心翼翼地︰「只怕，只怕墨王妃娘娘，熬不過新年了……」
楊落濛腦子里「哄」地一聲，身子晃了晃。雙兒丟下手里的掃帚趕忙跑過去︰「小姐……」
初煙也一臉擔憂地走到她身邊。
楊落濛擺擺手示意自己沒事，面色卻已經發白的厲害︰「王爺可知道嗎？」
「知道……是王爺讓奴才來問問娘娘要不要過去的。」陳連的表情也不好，不再是以前那樣子笑眯眯的。
楊落濛頷首︰「那勞煩你替我安排一下馬車，我現在便要過去。」她抬抬手朝著初煙道︰「你去叫上暮南，帶著他一起去。」
初煙應了一聲，將衣服遞給雙兒，轉身去尋林暮南。
前後耽擱了一個多時辰，一行人才到了墨王府。王府外連個守門的門人都無，府門緊緊地閉著，漆黑的大門像極了怪獸張開的黑漆漆的大嘴，讓人覺得森森涼意。全城里，除了被廢黜的南宮文處，只怕只有墨王府這里如此死氣沉沉了。
楊落濛牽著林暮南下了馬車，看著這模樣心中不免難過，輕輕喚了初煙︰「你去叩門吧……」
初煙應了一聲，在那黑漆漆的門上敲了許久，才听見府內有腳步聲傳來，極其沉重的一聲「吱呀」後，大門被開了一道小小的口子，一個腦袋從里面探出來，皺著眉頭看著初煙。
初煙正想說話，只見那腦袋的主人緊鎖的眉頭一下子松開，猛地一下把門打開︰「娘娘可算是來了！我們家主子日里盼夜里盼的。」
初煙被他唬了一跳，定楮一看，方才記起了他便是第一次來墨王府的那個門童，舒了口氣道︰「是你，是了，我們家娘娘來了，不知王妃娘娘……」
「姑娘快別說了。」那門童匆匆打斷她的話，眼神急切地朝她身後看過去，「娘娘快些進去吧……」他的眼神在林暮南身上頓了頓，眼珠瞬間濕潤起來，「小少爺也來了啊……真好……娘娘該歡喜了。」他抬起袖子擦擦眼楮，躬子請楊落濛進去。
楊落濛穩一穩心神，捏了捏林暮南的手，努力朝他擠出個笑容︰「我們進去。」
林暮南的小臉有些發白，他瞅著她，乖巧地點點頭。
辛婉柔的小屋里，仍舊是一股濃的散不開的藥味，這藥味似乎比以前更加厚重，讓人忍不住用帕子把口鼻掩住。
濃厚的藥味讓人心里的不安和不舒服愈發深重起來，楊落濛忽然想起當初在現代的時候，有一次自己的母親生病住院，她第一次去醫院看望時，被一屋子的消毒水的味道給驚到，心里難過了許久，她也說不出自己為什麼會因為這滿屋子的藥味而心中不快，或許，是在不經意中，這屋內的人，已經同她的母親一樣，在自己的心里，成為必不可少的親人了嗎，心里這樣想著，她不安地站在堂內，眯著眼看那依舊被紗簾遮住的內室，里頭伺候的人似乎很是忙碌。
青兒掀了簾子出來，瞧見楊落濛便屈身行禮︰「給娘娘請安。」
楊落濛向初煙使了個眼色。初煙上前將青兒扶起，只見那丫頭頭低著，睫毛上濕漉漉的，眼楮周圍是一圈紅腫，看得出不知道哭了多少次。
楊落濛心中的不安愈發濃厚，輕聲道︰「你家主子可好？」
青兒的嗓子里發出一聲哽咽，手指攥住衣角使勁捏著，好像是為了分掉自己內心的痛楚︰「娘娘進去瞧瞧吧……我們娘娘，很是掛念您……」
楊落濛瞧著她的樣子，輕輕嘆了口氣，點點頭，拉著林暮南進去。
一模一樣毫未改變的裝飾，簡單素雅的房間，白紗帳，素錦唄，床上的女子眼楮閉著，長發烏黑，鋪開在枕頭上。
她的床頭坐了一個男子，月白繡銀絲的長襖穿在身上十分合體，面上卻盡是憔悴之色。他低頭凝神著床上的女子，滿眼溢滿心疼，好似全世界他只看得見她。
楊落濛向前幾步︰「墨王爺……」
南宮墨好似大夢初醒一般，猛地回過頭看到她，愣了須臾，方才恍然︰「四嫂來了。」
楊落濛見著面前這原本如仙人一般的男子竟落到如此憔悴的地步，心中一緊︰「是，我來瞧瞧婉柔……她可還好？」
南宮墨默默不語，只靜靜低下頭瞧著辛婉柔。
床上的女子似乎听到了她說話的聲音，竟然睜開了眼，對著南宮墨問道︰「可是姐姐來了麼？」她的聲音軟軟弱弱，毫無力氣。
南宮墨的頭垂的更低，像是在哄小孩子一樣，他的長發垂下來落到她的額頭上︰「是的，四嫂來看你了。」
「那，那你扶我起來……」辛婉柔咳嗽一聲，竟將胳膊伸出被子。
南宮墨有些為難︰「你身子還沒好，不要動來動去的折騰了。」
辛婉柔很是執拗︰「我今日覺得好很多了，比前幾日都要好，你便讓我起來，我要和姐姐說說話！」她一著急，帶著說話的聲音也急了，連連咳嗽不止。
南宮墨滿臉心疼地支起她的身子替她撫背︰「好了好了，我扶你起來便是，做什麼說話這麼急。」他細心地將她扶起來，又拿了好幾個枕頭給她倚著，扶著她喝了點床頭的參湯，這才放開手對了楊落濛道︰「勞煩四嫂照顧一會兒子柔兒。」
楊落濛連忙上前扶著辛婉柔，在床邊坐下︰「嗯，你放心，有我在。」
南宮墨點點頭起身溫柔道︰「那你們姐妹聊會兒，我出去待會兒。」
辛婉柔對他虛弱地一笑︰「你去吧，不用擔心我，我沒事情。」
楊落濛看著南宮墨打發了屋里的下人後自己掀了簾子出去，這才收回眼神，握了握辛婉柔垂在被上的手，不覺心驚膽戰，她的手幾乎已經是皮包骨頭，一點點肉都踫不到了。
辛婉柔似是察覺到她的感受，輕輕一笑︰「是不是嚇著姐姐了？」
楊落濛搖搖頭︰「你怎的，病成這樣了……是姐姐不好……這麼久都沒有來看你……」
辛婉柔吃力地抓一抓她的手︰「姐姐說的哪里話呢，原是該妹妹去瞧姐姐的，姐姐前幾日受了那麼重的傷，我，我都沒有去瞧一眼……」
「你且安心養病吧，莫說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了……」楊落濛掩了她的唇，盡量擠出一個笑容，「我帶了暮南來。」她伸手朝著自進門後就站的較遠的林暮南招招手，「暮南，過來。」
那小小的孩子，背著手一步一挪地走過來，眼圈竟悄悄地紅了，他低著頭站在床邊，不願意看楊落濛，更不願意看辛婉柔。
辛婉柔倚著枕頭，臉上掛上了慈母一般的笑容︰「姐姐將暮南照顧得很好呢。」她臉上的笑容極其虛弱，好似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楊落濛蹙著眉拽一拽林暮南肩膀上的衣服︰「你過來瞧瞧娘娘。」
林暮南沉默著不理睬她，只別扭著離她遠些，很大聲地吸了一口鼻子。
「他這孩子不愛說話，姐姐別為難他了。」辛婉柔抬起另一只手輕輕拍一拍楊落濛的手背，「我能再看到暮南最後一面，已經心滿意足了……」
「胡說什麼！」楊落濛喝住她，「什麼最後一面不最後一面的！盡會混說了，你快些好起來，好把這乖孩子帶回來自己養，我可不幫你養一輩子。」
辛婉柔笑出聲︰「姐姐真小氣，暮南這麼乖，姐姐都不願意嗎？」她柔柔地對著那小小的孩子說話︰「暮南長高了不少，也長胖了許多呢，是姐姐教得好。」她對上楊落濛的眼楮︰「屋子里病氣重，別叫他在里頭呆著了，我也有些話，想和姐姐單獨說說呢……」
楊落濛了然地點點頭，對著林暮南低聲道︰「你先出去找初煙，我待會兒就出去。」
小孩子抬起頭看了看兩個人，張了張口，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低了頭想退出去，走了兩步後又折回來，一下子撲到了辛婉柔身上。
一瞬間兩個女子都愣住了，辛婉柔半晌才回過神來，抬起手撫一撫他的頭，眼角悄悄紅了︰「乖孩子，我沒事，你先去吧……」
林暮南將頭埋在她胸口好一會兒，才滿不情願地放開手離開。
楊落濛看著他離開的小小身影，不由得嘆息一聲︰「這孩子……」
「這孩子，以後，就拜托給姐姐了……」辛婉柔的聲音又小了些，「我沒有孩子，只這麼一個小小的暮南同我有了幾日母子緣分，以後，這孩子便是姐姐的孩子，還望姐姐，不管以後如何，就當是替妹妹，好好地照顧他……」
楊落濛回過頭替她整理了一下額前的碎發︰「不許再說這些不吉利的渾話了。」
辛婉柔勉力一笑︰「我自己個兒的身子，我自己清楚，我，我，大限已到了，呵呵……」
楊落濛心口一滯，只能緊緊握住她的手，不知道再說什麼合適。
辛婉柔似是知道她的心思，一直帶了笑︰「其實，婉柔有很多地方對不起姐姐呢，姐姐可願意原諒我麼……」
楊落濛蹙眉︰「我們相識這些時月，你待我極好，哪里有對不起我的。」
「我和姐姐交好，原先其實也是有目的的啊……」她臉上的笑容漸漸慘淡，「墨總是那樣，什麼都不在乎，不去爭不去搶，我在的時候，因為有了皇上皇後的愛護，多少能為他爭一些，只是若是我不在了，誰來護著他……」
「所以我想到了四哥……我看得出，四哥是個有本事的人，也是個值得信賴的依靠，我必須賭一把，所以，那日畫船上，我故意將那把弦本就快斷的琵琶借于姐姐……」
「婉柔……」楊落濛錯愕，難以置信地盯著她。
辛婉柔咧嘴，眼內似有淚花︰「姐姐讓我說完吧，我若是現在再不說，以後，怕是沒機會了。」
楊落濛點一點頭，沉默地看著她。
「姐姐信我嗎？原先接近姐姐，是為了和姐姐搞好關系，從而讓墨，依靠上四哥。」辛婉柔說的愈發吃力起來，「可是後來，我真的，喜歡姐姐，很喜歡很喜歡，我沒有娘親，沒有爹爹，我便把姐姐當成了親人。」
「有時候我就想啊，為什麼我沒有去找四哥的正妻，卻偏偏找了姐姐，或許，這就是緣分呢，命中注定，老天爺覺得我命薄，讓我遇見這麼好的姐姐。」她的眼淚順著面頰留下，「所以我很愧疚，真的很愧疚，我騙了姐姐的感情啊……」
楊落濛用帕子小心地拭去她的眼淚︰「你不要想這些，好生把身子養好，等你好了，我們還要一起彈琴唱曲，你要快些好起來。」
「姐姐，我再好不起來了。」她大口喘著氣，搖搖頭「好不起來了，姐姐，我自己個兒的身子，我自己個兒知道，這些年，吃了多少藥，也好不了，只怕現在，老天爺是來罰我，罰我騙了姐姐，早些讓我離開……」
楊落濛秀眉擰的更緊︰「你若再說這些不吉利的話，我便立馬走了。」
辛婉柔好似撒嬌一般搖一搖她的手，可是面上卻露出十分吃力的表情︰「姐姐別生氣，婉柔只希望，姐姐，姐姐能夠原諒我，姐姐原諒我好不好，若是姐姐不原諒我，我便連走，也走不安心了。」
楊落濛瞧著她慘白的臉色，因為病痛臉頰上一絲肉都不見，，眼楮大的驚人，此刻正水汪汪地瞧著她，眼圈紅紅。
她嘆息一聲，心中一痛，看著面前這個一心乞求她原諒的女子，她內心的自責更深，若說欺騙，難道不是她才是欺騙嗎？因為辛婉柔受皇帝皇後的寵愛方才接近，難道不是這樣嗎？真正該乞求原諒的，是她吧，可是，似乎不知道什麼時候，在自己心里，將辛婉柔也當作真正的姐妹了吧……楊落濛替辛婉柔掖一掖，眼珠幽黑︰「于我而言，你便是我的妹妹，我從未知道你是否欺騙我，我只知道，你是我妹妹，我是你姐姐，無論發生什麼，無論發生過什麼，都不會改變。」
辛婉柔的眼淚止不住地掉下來︰「姐姐……」
她溫柔地摟住床上虛弱的女子︰「你且安心養病，我不曾怪你，你也不曾對不起我。」
辛婉柔已無力氣抬手回抱住她，只將腦袋放在她的肩上，喃喃道︰「姐姐，我好累啊……」
「那就躺下睡會兒，好不好？姐姐在這里陪著你啊。」楊落濛安撫地輕輕拍一拍她的背。
辛婉柔輕輕發出笑聲︰「不要，不要睡，睡著了，就醒不來了。」她說的輕描淡寫，而那個摟著她的女子卻听的心驚膽戰。
良久，久到楊落濛懷疑辛婉柔是不是睡著了的時候，便听到她低低的聲音︰「姐姐幫我叫墨進來可好……我……我有些話想和他說。」
楊落濛點點頭，松開她起身掀了簾子喚南宮墨，自己想離開時卻听到辛婉柔在身後帶著咳嗽的急喊︰「姐姐別走，姐姐再陪陪我。」她被聲音喚住，瞧了一眼進來的南宮墨，沉默地在床尾坐下。
辛婉柔朝著進來的南宮墨伸手，綻開一朵笑容︰「墨，墨啊……」
南宮墨快步走到床頭，徑直就跪在床邊的地下，高度正好到她的頭︰「我在這里。」
「你，你再抱抱我，好不好……」辛婉柔的聲音輕不可聞，好似呼吸，「再抱抱我，就像以前那樣。」
南宮墨的眼楮紅的可怕，從喉嚨里擠出一個聲音︰「好。」他起身，將她裹著被子抱到自己的腿上，與她額頭相貼，絲毫不顧及楊落濛在一旁。
「墨，你知道麼，姐姐，姐姐就是我的親姐姐。」她抬起手，想去撫模他的臉。
南宮墨緊緊貼著她的額頭︰「嗯……」
「那墨，你答應我，答應我，以後，要幫我好好地照顧姐姐，好不好？」她的聲音愈發小，聲若游絲一般難以听清。
南宮墨似乎是感覺到了什麼，眼楮緊緊地閉著，只把她抱的更緊，不回答。
辛婉柔似乎著急了︰「墨，墨。你怎麼不理我，你答應我啊，以後要護著姐姐，好不好……」
南宮墨感覺到她因為著急而身子顫抖，不由得心疼︰「好，好，我答應你，我都答應你。」
辛婉柔滿意地笑笑︰「好……那，你還要答應我，照顧好自己……」
「……嗯。」
「要乖乖吃飯，按時睡覺，好好的，好好地照顧好自己……」
南宮墨的身子在發抖，他穩住自己的聲音，硬著聲音回答︰「好，我答應你。」
「嗯，那就好了……」辛婉柔點點頭，似乎用盡了最後的力氣，她的頭偏向他的肩膀，「墨，我好累，我想睡
了。」她說完這一句，便好似很疲憊，慢慢閉上了眼楮。
「好……你睡吧，我抱著你，你安心睡……」南宮墨親昵地湊在她的耳邊耳語。
屋子里一派寂靜，只聞得到濃烈的藥味。
「柔兒，柔兒……」南宮墨輕輕地喊她。
她一動不動。
南宮墨輕輕吻上她的額頭，閉上眼，睫毛不停地抖動︰「我答應你，會照顧好你姐姐，會護著她……我，答應你……會乖乖吃飯，按時睡覺……會，一直好好，照顧好自己……」他抱著她，似乎要將她揉進骨血里，他的眼淚大滴大滴地掉在她的臉上，掉在被子上，他的聲音已經沙啞到哽咽。
「我答應你，我都答應你……」
「我就這麼抱著你，柔兒，你好，好好地，睡吧……睡吧……」
「柔兒……對不起，這一生，我終究還是，沒能讓你平安喜樂……」
楊落濛呆呆地看著面前擁抱著的兩個人，只覺得眼楮酸澀，抬手一模，驚覺面上，已滿是眼淚。
婉柔，這一生，只怕應該是姐姐我，要帶著對你的歉意，一直到老，到死……我只求你能在另一個世界，平安喜樂，再無病痛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