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女不卑不亢,淡定從容,一步上前,臨于峰頂負手而立,彼時輕風小送,扯動她青絲衣袂,好似峰頭一個九天仙子,翩翩而立。
「和尚師傅別再逞能了,我看得出來你身負重傷,未必是我的對手。」
妙問生平從未听到這種話,遍數天下英豪,誰不讓他七分,今天竟然听到這種話,何況此話出自一個豆蔻年華的小女孩,她究竟該如何自負,才敢說出這種大話。但她小小年紀,不但能殺了段依山,且能覺察出自己身有傷勢,也委實驚人。妙問暗自思度,任他見識廣博,一時間竟也弄不清她到底是何方神聖。
妙問道︰「你且下來試試,我只站在這兒不動,十招之內,我若不能降你,老衲願自裁于你跟前。」
那少女笑道︰「那我就更不能對你出招了,一者我不願輸你,那樣太丟人。二者我又不敢贏你,怕你去送死。我爹與玄空閣已故的妙心禪師是好朋友,那和尚爺爺從小看著我長大,對我很好,我豈能傷他的同宗,莫說你是個正經八百的和尚,就算是個禿子我也難下殺手。」
妙問不由得一驚,長嘆一聲,道︰「原來你與我那妙心師弟還有一番淵源,難不成……」他面色一寒,「你這一身殺人害命的本領,是我那師弟教得麼?」
那少女怔了一下,奇道︰「原來你是和尚爺爺的師兄,那我就更不能傷你了,今天的事情,就當是我錯了,我給您陪不是了。」
妙問此時已經認定了她一身本事授自自己的師弟,心中更是怒氣難消,沉聲道︰「我那愚師弟,先教了一個司空玄為禍蒼生不淺,又教你這麼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既然你師出我玄空閣,而殺了七瑕山的傳人,那我更加愧對天照師兄,也罷,今日我更要清理門戶,帶你去七瑕山問罪。」
不等那少女分辯,妙問迅然將袈裟拋出,大吼一聲︰「到我天蠶陣中來!」那袈裟急速旋轉,在空中驟而變大,轉瞬間便罩到那少女的頭頂上,繼而垂下萬條光線絲絛,那少女已然動彈不得,她杏眼圓瞪,生氣道︰「枉你為一代神僧,簡直連和尚爺爺的半分涵養都沒有,並非是我胡亂殺人,而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樣逼我,那就怪不得我了。」
她娥眉一皺,自胸前祭起蘭花指,結起手決,自她腳下一片明光,頓時風起塵飛,眨眼之間不見了身形,再出現時,已經站到了袈裟上方,妙問認得這手決,寒聲道︰「五雲空空咒!?你是鬼宗的余孽麼?」
那少女並不回答,雲袖一揚,轉了一個身,一把長劍已經在手,那劍長逾六尺,劍身修長,星柄月格,流光撲面,耀目心寒。妙問又是一驚,皺眉凝目道︰「披星劍,你是何人?天狼島的星靈子是你什麼人?」
她自將劍引在身後,答道︰「本姑娘名叫星楚,星靈子是我爹。」
妙問道︰「星靈子早已經退出世事紛爭,隱居天狼島,何意會有你這種女兒,在此為禍人間。」
「所謂善不得法,便是愚善也,和尚師傅你讀了百年死經書,卻不曉法理,難通神諭,同樣一個師傅,你全沒有你師弟的半點靈性。我已經說過多次,不是我有意殺他們,而是他們欺我在先,就如同現在我們一樣,我從未對和尚師傅有半分不對,而你卻對我苦苦糾纏。若不是看在你師弟跟我爹是好朋友,我早對你不客氣了。」
「真是牙尖嘴利,巧舌如簧。你亂殺人命倒還有理了,莫說小小一個你,就是你爹在我面前,他也斷然不敢與我動手,既然你與我玄空閣也算有淵源,我也不想傷你。我只是要帶你上七瑕山,听憑天天照掌門的處置,想來天照師兄慈悲處事,也不會要你的性命。」
「好個冥頑不靈的和尚!」星楚氣嘆一聲。「懶得與你多說,算我怕了你,我跑還不成嗎。」說輕手一結咒,憑空沒了身影,妙問哪里容得,沉喝一聲︰「雕蟲小技。」
收回袈裟,向那遠方憑空結咒,長喝一聲︰「天……地……悲……鳴!」
江瑩兒見識過這一招的威力,知道那少女斷斷沒有逃跑的可能,只見一個偌大的字陣落下,遠處峰頂一聲炸裂,塵煙散盡,星楚現出身來,然後卻並未倒地,只擎劍當空,孑然立于其中,觀她臉色,已經是滿面羞怒。
她輕哼一聲,奮而揚劍,絕身飛來,她身形一動,快若閃電,身體周遭,竟有七色流光護傍。傾刻間破風之聲近在眼前。妙問不搖不動,輕輕一指,彈在披星劍的劍尖上,一聲金鳴玉斷的聲響,星楚折回數丈,然後流光不減,將妙問團團繞住,妙問單手結咒,大喝︰「破!」只見他長袍蕩蕩,雲氣炸裂,將那七氣流光崩開,又自溪中引來清水,在自己眼前結起一道水幕,他兀自在那水幕上瞬間寫下旁人不能讀懂的長篇符咒,以彈指之力將那些字一個個彈出去,那些字被彈出去之後,轉而之間變成山巒一樣的大石,星楚一一格擋,漸漸應接不瑕,一個不小心,被大石撞到,險有狼狽,差點將身跌下空中。
妙問這時這時卻突然收了招式,道︰「還不束手就擒,難道非要遍體鱗傷才肯罷手麼。」
星楚不回應,在空中穩住身形,將劍負于身手,閉目息神,驀然間睜開雙眸,再引出劍來,披星劍居然身披一層紫光,妙問一驚,又故技重施,她不管不顧,全身像那劍一樣罩著一層紫光,沖破石雨,擎劍劈向水幕,披星劍一踫水幕便被吸住難動,可劍身忽得以七色頻相轉換,發出巨大能量,水幕忽然炸開,四下周圍紛紛如雨下,將在場三人全都打濕。妙問更是萬分吃驚,這時間,披星劍已經刺得妙問肩頭,妙問居然不躲,一把將劍身攥在手里,任手上鮮血直流,他一把奪過披星劍,身上涌出一股摧山蕩海的罡氣,把星楚震出去好遠。
妙問不由得上前一步,身形顫顫巍巍,指著手中的披星劍抖聲問︰「老衲實在是眼濁,剛才你那一招,其中劍輔流光,氣傍七彩,分明就是岳家九天扶遙神功,星靈子決計不會有這等神功,莫非你的師父是血雲劍的傳人麼?」
妙問正色厲顏的看著星楚,星楚此時卻痴傻了一樣看著江瑩兒……
適才他滿臉是血,現在被水淋去,露出了本來面目。她像是對他似曾相識,無視妙問的質問,走到近前眼楮一眨不眨的看著他。江瑩兒被她盯的心慌,擺開一副防守架勢,誰料想她看著看著突然牙關咬緊,嘴唇抖個不停,眼眶俄而變的通紅,止不住的流下淚來。
一時間江瑩兒不知所措,只見她表情悲喜交加,喘氣急速,似有千言萬語要講,只語焉不清的喊出︰「……小哥哥……」三個字,緩緩抬起手來,江瑩兒剛要作計較,她卻忽然一聲摔倒過來,江瑩兒只得接住她,再看她已經昏死過去。江瑩兒驚道︰「大師,你把她打死了。」
妙問沉色搖頭道︰「剛才那招,並不足以能傷到她。」他蹲去搭了一下脈,又仔細掃量江瑩兒︰「她是因為看到了你,太過激動,亂了心脈,才昏倒過去的。」
妙問站起身拍了拍江瑩兒的肩頭,意味深長道︰「她認得你!」
江瑩兒驚訝非常,也不管她是否受傷,使勁把她扔在一邊,道︰「怎麼會,她殺人不眨間啊,而且……而且她還殺了段大哥,她怎麼會認得我。」
妙問長吁一口氣,轉身找了塊大石頭盤膝坐下,語重心長道︰「小施主,如你之前所說,你從夜河召靈圖中而來,前事輪回,皆已忘卻,如何敢斷言以前不認得她呢?」
江瑩兒一時語塞,又听妙問講道︰「依我看來,你們不但相識,而且關系匪淺,或許她是你的兄弟姊妹,或許……總之,你之前所惑都能在她身上找到答案。」
「可是……」
「可是,那位段施主對你有大恩,他慘死在這陰仇澗,你本該為他請願。你若是把這位星楚姑娘帶上七瑕山,天照師兄縱然慈悲,雖不致要她性命,也必然會加以責懲,若到那時,你獲知你與這姑娘的關系非同一般,你又該如何決擇。」
「那……」江瑩兒一時間沒有方寸,「天照掌門會怎麼責懲她?」
「輕則讓她做事孰過,重則若是她不知回改勢必要拘禁她一生一世。」妙問看了一看江瑩兒。又道︰「罷了,老衲听你一句話,你若是想現在放了她,也就由她去了。」
「這……既然她做了錯事,如何懲罰也是情理之中,大師請放心,無論她是我的親人姊妹,或是別的什麼,我都不會假以托詞放過她,我一定要帶她去七瑕山為段大哥孰罪。」
妙問哈哈一笑又道︰「小施主心性倒還純稟,可是還有一個問題,你需知,她乃是星靈子的女兒,星靈子為鬼宗傳人,你若與她相識,多半也是四宗的弟子。所謂正邪不兩立,七瑕山為天下道統,更是容不得半點邪教,今次我們是為給你治傷去七瑕山,若你真是四宗弟子,莫不說她,就是你自己也自身難保。」
江瑩兒呆在當場,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妙問看著他,好一會兒,他突然堅定道︰「不!姜大哥以前說過,他相信我絕對不是壞人,他為我不惜以命相搏。他信我,我也信他的眼光。」
「好。」妙問欣然道,不復多言,將披星劍遞與江瑩兒,一手攜起段依山,大踏步沿著溪邊小路往前走去。江瑩兒只得背起星楚,跟在妙問後面。兩人走出陰仇澗,不出幾里路,地勢陡升,隔著晨煙薄霧,遠遠看見前方群山環繞,峰頭林立,高低不等,唯有七座峰頭,卓于其他,七座山峰中又有一座萬仞凌絕,破雲而上,周圍六峰錯落的簇擁在它身邊。
兩人走不多時,已到了山腳下,江瑩兒抬頭看到,山石高處刻寫著巨大無比的一行字,上書寫著︰天本無道,當以人道訓天道。妙問道︰「此處便是七瑕山的地界了,前面這第一峰是盤雲峰,這一脈的首座乃是天尋師兄。」
江瑩兒不由一怔,回首往事想起當初在遼陽道見到過天尋子的場景,想他小小年紀比自己大不了幾歲,而妙問年紀早已過百,竟然尊稱他為師兄,不禁又疑又奇,便問道︰「大師與天尋……前輩熟識麼?」
妙問道︰「說來慚愧,雖然仰慕已久,卻一直無緣得見。」
江瑩兒不好答言,這時妙問道︰「此處山勢險峻,上去頗費時間,我一個人帶你們三個不便,你先在此稍待,我先帶著段施主的尸身上去,稍時讓人下來接你。」
江瑩兒身背一人正累得不行,听他這麼說,馬上答應,妙問囑咐兩句,駕著一道流光直奔破雲峰的方向而去,江瑩兒將星楚放下,倚在她對面一塊山石上休息。
等了多時,仍不見妙問回來,這時山間突然刮起一陣快風,裹挾著風沙,一片巴掌大的樹葉落在對面星楚臉上。江瑩兒心生不忍,湊過身去將她臉上的葉子拾去,看她發間被風吹的凌亂不堪,昏迷之間依然娥眉輕蹙,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他怔怔的看著星楚,心想她分明一副冰清玉潔清新可人的樣子,為何長了一副狠惡心腸。
他正看著,驀然間星楚睜開了雙眼,江瑩兒先是一怔,隨即驚出一身冷汗,倉皇後退,拾起地上的披星劍,哆哩哆索的指著她。星楚卻躺在原處一動未動,也不說話,只是呆呆的看著他,目光中盡是茫然驚訝,又委屈可憐的神色。
「難道你認得我嗎?」兩人對峙了良久,江瑩兒鼓起勇氣問了一句。
「難道你不認得我嗎?」她幽幽問道。
一時間江瑩兒有千言萬語要問,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只得瞪大眼楮,怒目以對。星楚柔聲道︰「你怎麼了……」一句話沒說完,便哽咽難言,兩行眼楮止不住的流了下來。
江瑩兒看她這樣,實在不像有什麼惡意,這才收回劍來,口氣冷淡問道︰「你認得我麼,我不記得以前的事情了。」
她使勁點點頭,「你是不是……受傷了?」
江瑩兒點點頭,又搖搖頭,問道︰「我們之間什麼關系,你為何看到我一直哭,」
「你是我的……」她頓住不說,過了一會兒才緩緩吐出兩個字來︰「……師傅。」
江瑩兒聞言,心中狂震驚詫萬分,指她急道︰「你胡說,我怎麼可能是別人的師傅,我更不可能是你的師傅,我就如同一個廢人,只有任人凌欺的份,剛才,剛才你還差點殺了我。」
她一步踉蹌走上前,憶起剛才的事情,眼中又是難過又是惶恐,口齒淒惶道︰「怎麼會,怎麼會,如果我早知道是你的話,我怎麼會傷你,你要是怪我剛才,現在劍就在你手中,你盡可以殺了我。」
江瑩兒看她靠過來,一臉痴狂的樣子,情急之下把劍丟在地上,道︰「你犯下大錯,自會有人懲處你,但那個人不是我。你亂殺無辜,心狠手辣,如果我真是你的師傅,那我以前豈不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
「你認定了我是個壞人麼,我說了很多次了,是他們欺我在先,我不得已才出手的。」
江瑩兒听她全不承認,語氣間不以為然,又怒向心頭,道︰「那位段大哥呢,他是七瑕山的弟子,絕不可能是你口中的宵小之輩,更不會無端欺負你。」
「他也和老和尚一樣,非我捉我去七瑕山,我才一不小心傷了他。」
「一不小心?!你知不知道那位段大哥對我有救命之恩,我尚未來得及報答他的大恩,他卻已經慘死在你手下。如今你又對我說你我有師徒之誼,如果此話當真,那他豈不是因我而死。」
星楚不由一怔,茫然搖頭道︰「如果我知道他救過你,我乖乖束手就擒也不會動他分毫的。」
「那你現在準備怎樣呢?」江瑩兒目視腳下披星劍,橫眉問道︰「你是準備逃走,還是殺了我再逃走。」
她睜大眼楮搖頭,忽然道︰「我們一起回天狼島吧,我爹有很多靈丹妙藥,一定能讓你恢復到原來一樣,如果你記起來以前的事,你一定不舍得再生我的氣。」
江瑩兒重又打量她一下,遽然道︰「大師說過,我身上的傷只有七瑕山能治。而且你爹是鬼宗的人,當初他的師兄玄宗子差點殺了我,既然師出同門,你爹又會是什麼好東西。」
她听了一急,剛要回話,這時忽听頭上一陣破空之聲,三道劍光止在不遠處,來人共有三個,打頭那人站在一處低峰上,後面跟著兩人皆是虛空而立,三人皆是一身白衣,負手而立。
「閣下便是妙問師伯所說的江瑩兒麼?」為首的那人先向江瑩兒發問。
江瑩兒趕緊稱是。那人又用眼略一掃量星楚,揚聲問道︰「這位就是天狼島的星楚姑娘麼?」
星楚倒臨變不驚,施施然請了一禮。
那人又道︰「果然如大師所言,姑娘已經轉醒,既然如此為何還在此逗留,不月兌身而去呢?」
星楚不答話,只是看著江瑩兒,一臉詢問的眼神。
江瑩兒只輕瞥了她一眼,對那人道︰「她正準備逃回天狼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