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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梅雨季節天空喜怒無常,這會雨又停了,太陽撥開陰霾的雲層,溫度陡然升高起來,遠遠的有座高樓旗竿子上一面日本國旗耷拉著,仿佛是一個落魄的主宰者。屋內很潮濕,郝允雁推開落地窗戶把丈夫的尿布掛出來曬干,對面幾個陽台上的女人門也 里啪啦的都將自家晾洗的衣服見縫插針的用竹竿挑出來,距離很近,但誰也不跟誰打招呼,仿佛他們是存在于不同的空間世界。王守財那天醒著,與往常一樣眼楮沒有神,這種睡睡醒醒伴隨了郝允雁九年的光陰早就習以為常,喂過粥後替他擦身,突然王守財咕嚕了一聲,听起來像個「渴」字,郝允雁天天盼丈夫能夠有朝一日恢復知覺,哪怕可以發出一字半句的聲音也好,可是真的這天冷不丁的到來,卻嚇得臉成一張白紙,也許丈夫就像是尊菩薩,每天恭恭敬敬的供著,點上兩柱香虔誠的求菩薩顯靈,今天菩薩突然開口了,這是多麼的恐怖,她慌忙去叫劉秋雲,可偏偏在這節骨眼上她出去買胭脂粉去了,伍侯也在跑生意,她只能站在房間門口望著丈夫不敢進去,這次是真真切切的,不是幻覺。

劉秋雲挎著包手里拿著把雨傘上樓梯,見郝允雁驚慌的樣子站在門外問︰「家里又有老鼠啦?這五月份老鼠也來得太早了點吧?」郝允雁平時最怕的就是老鼠,只要一看到她渾身就會起雞皮疙瘩,跳到遠處不敢看,她一驚一乍的老鼠早就沒了影,還是縮著不肯過去,一定要劉秋雲把那里的東西全部搬來,用掃帚狠狠的敲「敲山震虎」一番,確定沒有動靜了才放心,手還是冰冰涼。她終于見到了救兵,招手喊道︰「秋雲姐快上來啊。」劉秋雲慢條斯理的上了樓,雨傘撐開放衛生間里,包里取出一只包裝考究的盒子朝她揚了揚道︰「先來看看我新買的法蘭西胭脂粉,好貴呢,老鼠一會我幫你趕,這回怕在床地下躲著跑不了的。」郝允雁道︰「什麼老鼠啊,不是,我丈夫剛才出聲音了呢,清清楚楚的,是這聲音——」她學了幾聲「渴」字。

兩人走進房去看,王守財仍然安詳的躺著,一對無光的眸子平視著前方,劉秋雲伸手在他眼楮前晃了晃,他沒有任何條件反射,說︰「不是還原來的樣,怎麼可能會說話?」郝允雁說︰「剛才肯定發過,再等等。」她們等了好長時間,劉秋雲以為又是郝允雁的幻覺,上次伍侯一人照看王守財時也說有怪聲音,結果什麼也沒有改變,最後判斷是桌椅發出的。她打開胭脂盒說︰「我去洗洗臉涂給你看,買的時候我用店里的樣品試過一點,效果跟國產的就是不一樣呢。」郝允雁心思不在這兒,忙說︰「等一下嘛,真要他會說話了,我們家就苦出頭了。」劉秋雲覺得掃興,撇了個嘴說︰「沒勁,好吧好吧,他不是‘渴’嗎?你就給他喝點水嘍。」郝允雁頓時醒悟過來,說︰「對對對,一定是他太渴了,我熱水瓶里有水。」她手忙腳亂的倒了杯水,太燙,嘴對著吹,又拿起只臉盆奔到衛生間積來自來水,將杯子浸在里面,手按著不讓杯子浮起來,急躁躁的樣子,說︰「以前他應該也有渴的時候,從來沒有聲音出來,是我估模著給他喝點,這回他知道渴起碼是有意識了,對了,秋雲姐,要不要去咨詢一下醫生?」

水不燙了,郝允雁自個舌頭伸進去試試,將他扶直了慢慢喂下去,喉嚨一動一動在下咽,在郝允雁看來這些動作跟以前全不一樣,興奮得吵著要馬上打電話給醫院,劉秋雲沒折,就順著說些鼓勵的話,當初王守財的主治醫生對郝允雁的印象很深,也被她一直那麼堅持所感動,當然也對這個植物人可以活到將近十年覺得不可思議,郝允雁電話過去說明情況後很感興趣,建議她將病人送到醫院里來復診一次。當年醫院對這病人是完全不抱希望的,家屬不收的話,就醫院收下作為醫學觀察用,家屬如接回家照料,他們就配合著發些藥劑和維持植物人生命的營養液。叫來救護車把王守財送到醫院里進行了全面細致的檢查,住了三天出院,醫生不認為王守財會在短期內起死回生,但是經過腦監測似乎出現了些許的好轉跡象,讓家屬繼續認真觀察。

這一來一去花了郝允雁不少錢,她積了十幾萬給丈夫治病的錢,可如今物價飛漲,法幣嚴重貶值,這些錢估計也只能夠維持兩、三年,雖然也不算短,但三年後日子怎麼過?她慢慢的在考慮這個問題,在跟白敬齋好的時期習慣了伸手問他要錢,缺錢的感覺離開她太遙遠了,這回王守財去醫院全身檢查了番就花去一萬五。劉秋雲本來就認為把王守財送醫院去檢查就是多余的,忿忿說︰「現在人心不古,連醫院里也只想著賺病人的錢,住了三天花去一萬五看出什麼結果來了?跟不看一個樣。」

郝允雁愁眉苦臉地說︰「你家的伍先生外面路子廣,讓他幫幫忙看有沒有哪家公司需要打雜的,工作高點的話,我寧可用一部分錢雇個保姆,余下的積攢起來或添補家用。」劉秋雲表面上是答應下來,回去就跟伍侯說︰「隔壁的允雁讓你幫她找公司,這事得慎重,不要又出來個白老板,我們就成了千古罪人,她要問起你,你不要真的去打听,我來想想辦法吧,幾年前隔壁弄堂有家私人紡織作坊,她也做過幾天活,是帶到家里來分紗線的工序,隔了那麼多年不知道人家還在不在做。」

第二天她同伍侯一起去晨練、買菜,順路去找那家作坊,本以為時隔八、九年這人家可能早不做了,但出乎預料居然還那麼紅火,幾個家庭婦女抱了只紙箱子在排隊交貨,里屋是間小倉庫幾個男工在包裝打箱子。接貨的老板娘劉秋雲認識,跟她差不多年齡,以前很漂亮的,這些年劉秋雲沒怎麼變樣子,她卻整個人老氣橫秋的,戴了副袖套在清點。

等她忙完事,劉秋雲過去打招呼道︰「老板娘你好啊。」老板娘問︰「你好你好,啥事?」劉秋雲先跟她寒暄,說︰「沒想到快十年了你們這作坊還開著。」老板娘問︰「你以前也在我這做過?我好像不記得你了,哎,可能是給我做活的人太多忘記了,呵呵,你找我有啥事就直說,我很忙。」劉秋雲介紹自己說︰「我就住在隔壁弄堂,很多年前我鄰居替你做過活,有時我和她一起來交貨的。」老板娘在記帳,頭也沒有抬應了聲繼續寫著。劉秋雲感覺對方不熱情,頓了頓硬著頭皮問︰「老板娘,你們這還需要人嗎?」老板娘猛的抬頭問︰「需要啊,你做不做?」劉秋雲說︰「還是原來給你做的那人想做,她活做得很仔細你的。」

劉秋雲自作主張跟老板娘談好工錢去告訴郝允雁,說︰「工錢少了些,每完成一百刀線團十塊,只能買幾斤青菜,你要是不願意我就去回了。」郝允雁忙說︰「別別,這很好,反正在家里做,閑著也是閑著,這活以前做過不累。」

就這樣,郝允雁又開始了艱苦的手工作業,為了能夠多賺些錢,一般人家每次拿兩、三百刀帶回家做,第二天交貨,她拿五百刀,經常挑燈做到很晚,一種精神支撐著她仿佛不知疲倦,劉秋雲半夜起來上廁所總看到她家的門縫里透出黯然的光線,便回房從牆壁洞往里瞧,傷心不已,第二天開始也幫著做起來,平時晚飯後就伴著伍侯在房間里卿卿我我,現在很自覺的跟上班似的到時間過來,郝允雁不好意思地說︰「秋雲姐你這晚上也幫我忙這活,伍侯這廂要有意見了,你還是回家陪他吧。」劉秋雲笑笑說︰「都老夫老妻的,多粘有什麼粘頭,他要有意見我讓他也來做,他手巧著呢,我眼神不好,縫補衣服時都是他給穿的針眼,告訴你呀,他會縫床被,線縫得比我還直,這幾十年的光棍沒有白當啊,咯咯咯……」

王月韻向來就是個懂事的孩子,如今長成十六歲的大姑娘,做完作業也搬只凳子坐下來當下手,她心如明鏡,母親好段日子沒有跟那個白老板有來往又攬了加工活,所以她平時吃菜很節約,學校里搞課外活動需要花錢,會主動向老師找出各種理由請假,回來也不跟母親提起,但她心里是愉快的,當起下手來有模有樣,有時還會哼哼歌曲。伍侯也加入了他們的生產組,郝允雁調侃說︰「姐夫啊,我把你家的寶貝誆來做事已經不好意思了,你也來幫忙。」伍侯一臉老實樣忙說︰「沒事沒事……」他跟郝允雁說話舌頭總不利索,劉秋雲樂了,說︰「妹啊,你這冷不丁的喊姐夫我還沒反應過來呢,這多惡心啊,就叫老伍或者伍先生听了順耳,對了,你就喚他伍夾里好了,以前我叫你男人王夾里,大概扯平,咯咯咯……」郝允雁也笑了,伍侯天津人早年上海營生勉強听得懂點上海方言,早听過有人叫某某「夾里」不理解,茫然地問︰「啥叫‘夾里’啊?」劉秋雲笑道︰「還號稱上海混過,標準鄉下人,上海閑話講不來,米西米西炒咸菜。」郝允雁解釋說︰「這是上海市井話,就是‘先生’的意思,比較熟悉的人之間才這樣稱呼,有點調侃,秋雲姐以前當著我家先生面前喊王夾里,後來提起他時叫王先生,我听著反倒不習慣了,嘿嘿。」劉秋雲補充說︰「其實‘夾里’是那些在外面跑跑生意的人,老伍是當之無愧,以後我就叫你伍夾里啦?」

郝允雁換了個話題問︰「姐夫最近生意怎麼樣?」

伍侯說︰「大前天外面淘到一只上等玉石去給歐陽先生過目,讓他在店里代銷,結果去的不是時候,他家出事了。」

郝允雁以為跟關潔有關,緊張地問︰「啥事?」

伍侯是傍晚去的,歐陽雅夫剛下班回家,給他看了玉石反應很冷淡,只說過段時間再說,伍侯回去時二媽送他出門把上官露的事情大致說了遍,請他原諒歐陽雅夫的怠慢,並叮囑外面不要去聲張,他回家也沒有告訴劉秋雲听,郝允雁對上官露不熟,去歐陽雅夫家吃關潔出院的慶祝宴時兩人幾乎沒有說過話,姨媽就更不認為了,只知道她後來嫁給了關阿狗,倒是這時候才知道白敬齋娶了老婆,而這個老婆是原來歐陽雅夫大伯的姨太太,夠亂的了,有一點她是欣慰的,因為白敬齋自從跑了三姨太後身邊沒有女人,這回也就不擔心他再來糾纏,劉秋雲厭惡地說︰「這個白老板本性下流,誰都不放過,這次害死兩個人,總有一天會有報應。」她詛咒後嘆了口氣又說,「唉,上官露也挺倒霉的,先是讓關潔的哥哥糟蹋了,後來被白老板,讓這麼兩個東西壞了身子,要我啊死了算了……」此話一出口馬上覺得傷害了郝允雁,把她也一塊寒磣進去了,郝允雁跟關阿狗的事那天歐陽雅夫來送損失費時刮進了耳朵里,尷尬的想圓滑一下剛才的話,說︰「哦,我是說……」

郝允雁眼淚也快要沖出來,猛的站起來說聲上廁所去,在衛生間關上門哭起來,知道劉秋雲是無意的,她心腸好,說話沒心沒肺的不動腦子,可是她也並沒說錯,落到這個地步活著只是為了丈夫和女兒。

好一陣子,她從衛生間出來笑笑說︰「都這麼晚了,最後一點活我和囡囡來做吧,反正明天禮拜天她不上學。」

劉秋雲突然想起來明天上午要陪伍侯去拜訪一位商會的大佬,便說︰「那好吧,明天我正好也要跟老伍一大早出門,你也別太晚了。」說著灰溜溜的回屋去了。

他們說的那些話兒王月韻全明白,接下來她沒有吭過一聲,認真在做手里的活,郝允雁也不說話,只感覺好像是為了趕進度早點睡覺,到了凌晨三點五斗櫥上的鐘敲響時才收工。

第二天早晨七點郝允雁被夢驚醒,躺在身邊的丈夫突然坐起來說口渴,她起來倒了杯水給他喝,丈夫卻對她嚷道︰「你端的水太髒,我不要你倒給我。」她跳起來,原來是個夢,下意思的伸手往丈夫模尿布濕了沒有,尿布不見了,她記得睡覺前替他換過新的,掀開被子檢查,墊在**下的塑料布有點陰濕,她準備起來換,地上有塊尿布,**的,奇怪,是自己扔的?郝允雁一時記憶紊亂,想起自從丈夫發了次聲音後她的大腦處于高度緊張中,她開始懷疑這一切全都是錯覺。

上午她必須早點去交貨,這樣就可以早點領來新的,禮拜天女兒在家家務可以讓她幫著做,自己加把勁多做些活,一個月可以掙出菜錢來。燒好泡飯桌子上放著,一瓶腐乳,蓋上菜罩。女兒揉揉眼楮要起來以為又要做活了,郝允雁說︰「囡囡再睡會吧,不急,姆媽去交貨。」她抱著裝滿半產品紗線的箱子走了,關上門,走廊里靜悄悄的。

底樓比較繁忙,周太太一大早站在大門口里面抱著孫子抖著,周曉天和張恩華在衛生間漱口洗臉要上班,兒子斷女乃開葷後,張恩華為了減輕家里的負擔也在丈夫報社攬了個文字校對的活,白天自然由周太太伺候,燒三頓飯,上午抱孫子兜圈子順便把菜買來,起先看到郝允雁每天上午抱著個箱子上樓,第二天又抱下來,周而復始,她也不問,在樓下側耳細听,有次被她听到郝允雁跟劉秋雲說這事,她盤算著那是因為這女人同白老板不來往了手頭緊的關系,于是閑著沒事抱著孫子外面曬太陽時,就去了那家紡織手工作坊,人家還以為這老太要攬活接待了她,而她去的目的是想知道郝允雁一天的工錢。

郝允雁抱著箱子慢慢的橫著走下樓梯,周太太給她讓路,邊熱情的略帶嘲諷的問︰「王家小妹是去交貨啊?你這一天能做多少刀啊?」郝允雁一听就明白這個老太去打听過,沒有回答,笑笑走了,周太太等她走遠啐了口罵道︰「都混成這樣裝什麼清高?不當****只能干這種低賤的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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