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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山烏檻的寶貝

別看且再川的陳雍和張大佬彼此勾結。其實他們本來交情並不厚。還是在慕家倒後,為了一件重要的事情,陳雍才刻意討好,與張大佬結成了同盟,非拿下山烏檻不可。理由麼,所謂排擠外地商人,還在其次。關鍵在于陳雍發現山烏檻里藏著件寶貝!

且再川做麻紙、張大佬主營酒類、山烏檻制的是赫蹄,三者本來八竿子都打不著,但三者卻全都需要一樣重要原料——水。

有水才有好紙、有水才有好酒,縱然其他原料不變,水若一變,產品也就如行尸走肉,有形而失魂矣!

山烏檻的赫蹄好,根本因為後門臨著的水好。雲曉河自西奔來,本就是桑邑賴以滋養的重要血脈之一。山烏檻在桑邑偏西,雲曉河先流經它,附近的河床上想必有個暗泉眼,所以這一段的水質,與上流有所不同,再往下,匯入支流、被沖雜了,水質又變得尋常。只有山烏檻後門上下三丈余,水質絕佳。當年山烏檻的道士知道在這一段取水好、不知其何以好,慕家買下它後,把它模透了,各個作坊關鍵環節的用水,多半取自于此。慕華老奸巨滑,不願公開這個秘密,假托是自家後院珍貴水井所出的水,把那口井小心保護起來,掩人耳目。縱然各作坊伙計、親兒子慕飛,也不知道。陳雍高價競拍得慕家水井後,一試水質不對,知道中計,已然跌足不迭。

山烏檻老管事,是少數知道暗泉秘密的人,揣著這機密待價而沽,也曾向簡竹暗示要價。簡竹認為此人唯利是圖、根骨低劣,縱收為己用,終有一天也會被別人買去,故此沒接受他的出價,反而趕他出門,從此放出了一根長線︰老管事把河水秘密告訴了陳雍。陳雍一來想搶這好水源;二來看簡竹治商手段,也有些忌憚,想趁這機會把簡竹早點排擠出去,便向張大佬賣好投靠,但怕張大佬黑吃黑,不敢說水源在山烏檻,只說自己跟簡竹有私仇,吃下山烏檻後,願意另外報效張大佬。

張大佬本看簡竹不順眼,先按下不表,單問陳雍能報效他多少,陳雍說了一筆銀兩數目,張大佬不太滿意,但也知道陳雍沒那麼多現錢可供敲詐,就叫他拿水抵債。

張大佬知道,慕家有好水。

張大佬自己也有水源。但好水就等于錢。好水多多益善!他希望長期使用慕家的水。跟別人一樣,他一直以為慕家的好水在那口井里,也就是落在陳雍手里,卻不知道那水實際上藏在山烏檻!

陳雍半真半假、半藏半露,跟張大佬勾搭成奸,針對簡竹,定下了這麻料與高利貸的連環計。

照他們的籌劃,張大佬旗下先拋出個絲鋪,引誘簡竹入陷阱,逼他向陳雍借貸。簡竹如果拿下絲鋪,當場就得被這個爛鋪子搞死。

沒想到簡竹比兔子還精,沒有出高價去買那鋪子。可是跟陳雍簽訂的貸款合同仍然困身,冬天轉眼就到,山烏檻閑著不賺錢、光耗開銷,簡竹一定著急,陳雍此時給個供料合同,簡竹必定上鉤。

等簡竹交貨、討款,陳雍找個瑕疵,故作為難不肯要貨,向外大肆宣揚簡竹的貨大不如前,咬死了拖著不給貨款,另一邊,張大佬光明正大追債務,簡竹還不上,就說明銀錢周轉不靈。

這樣一來,簡竹商譽掃地、債主催債、工人催工錢,年關不用過了!張大佬和陳雍可以順利吃下山烏檻!

他們更沒想到,簡竹管理得法,僅僅在山烏檻一秋經營,就儲下一箱銀子,加工麻料的開銷又沒有陳雍預計得那麼大,他手頭仍有還債錢,也不準備應付工人,直接去給張大佬還債。

張大佬見簡竹來還債,非常意外,連聲問︰「年關近了,你不準備給工人開工錢了嗎?」

他才不信在陳雍死不收貨付款的情況下,簡竹有這麼多儲蓄同時應付債務、工酬兩項!

簡竹誠實點頭︰「我覺得張老板的債比較重要,所以不管工人,先還張老板了。」

工人拿不到年底工錢,豈肯干休,張大佬派人暗中撩撥,那些工人說不定能把整個山烏檻都哄拆了!簡竹真的沒想到?張大佬啞口無言,一時也不知如何說簡竹才好,料他大概是走投無路,沒有好招使了,才乖乖送死,于是只有點頭道︰「那你拿銀子出來,我們點點。」

這一點數,就不對了!簡竹清空箱底拿出來的銀子,只夠還本息,不夠還雙倍罰金!

根據陳雍修改過的條款,如果山烏檻在年底不交貨,是要雙倍罰金的!

貸款合同轉給了張大佬,這一條仍有效。陳雍拒不收貨,簡竹就要向張大佬交罰金!

張大佬獰笑︰「罰金在哪里?!」

簡竹安然拱手︰「沒湊出來。請大老板先收下本息。罰金容後再付。」

「哪有這麼容易的道理!」張大佬正要借題發揮、重重的刁難簡竹。最好是暫不允許他還錢,讓驢打滾的利息再滾上一滾。門上卻又報︰張邑傅家商號有人來!

這就麻煩了︰傅家商號是鄰邑的老字號,跟桑邑商家時有往來。傅家以前有筆生意,做給了慕家,傷及張大佬臉面,張大佬懷恨在心,之後跟傅家一筆帳目,就特意咬條文、鑽空子,拖著不給。

這筆債,拖了有年余,數字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差不多正是簡竹還的這個數目。一听說傅家人恰選在此時上門索債,張大佬變色,第一反應是把簡竹那現銀藏好。

可是現銀在箱子里。箱子還在簡來方懷里。張大佬一時奪不過來。

張大佬第二個反應是︰不能讓傅家的人見到這一出!

可是傅家的人已經直闖進來了。而簡竹大聲向張大佬求情。求情的過程中,這筆債務的脈絡、數額,都說得清清楚楚。

傅家的人是老商務,狠角色,一听入耳,水晶剔透,頓時撫掌大笑道︰「如今你有現錢在這里了!」

張大佬訥訥招架︰「還欠一筆罰金……」

「這個你自己討去!我只管向你要債!」傅家的人說著,往簡來方手里一奪。簡來方順水推舟,傅家的人搶了銀箱狂奔而去。張大佬跌足喘氣。

簡竹回顧簡來方︰「本息既已還給張老板,罰金我們再去設法。」

這算是張大佬拿了簡竹的錢,還給傅家。簡竹本息了結,拖欠一筆罰金。按商務規矩,罰金是不能再計算利息的。

這筆高利貸,算是清了。

傅家的人能夠來得這麼湊巧,自然是簡竹事先通風報信。按照慣例,傅家的人在收回的債款中,返還一部分給簡竹,作為謝禮,簡竹支出的一點利息,在這兒盡可以得到補償而有余了。

當初寶刀指望簡竹把契約毀去、否認有這麼筆借貸,干淨固然干淨,太過蠻橫霸道。簡竹遠來是客,強龍不壓地頭蛇,行此強橫之舉,鬧到最後未必討了好去。不如現下這般處置,舉重若輕,大家面子上好看。

正因為沒有撕破臉,張大佬咬牙切齒,一時卻也無計可施,只把手頭的兩條韁繩勒得更緊些︰

第一條,簡竹到底欠著罰金,張大佬嚴追狠討!

第二條,年底沒有工錢,讓工人們找簡竹鬧去!

張大佬沒想到,這兩條繩頭,都不在他手里,而在陳雍那兒。陳雍的且再川,必須始終咬死不收貨,罰金才談得上,工錢也才會告急。

且再川那邊,竟然有了轉變。

是某位外地大經銷商,前來訂五萬擔麻紙,說好明年夏末交貨,只要供貨及時、貨色上等,價格寬讓些不妨。

如此好生意,且再川怎能錯過?簡竹卻在此時把陳雍告上了衙門,要他收貨、付款。

這一狀,大概為了安撫山烏檻的工人。陳雍是老地頭蛇,對簡竹供應的麻料挑剔得頭頭是道,又仗著在官里有關系,不怕簡竹告。但外地大商人一听說有這場官司,立馬打了退堂鼓。

他的理由很充分︰首先,他是外地來的,不太清楚桑邑情況,最怕就是受騙。且再川身蒙官司,信用有污點。其次,他明年那批貨,絕對要買到。且再川這麼大份量的原料供應單出現問題,誰能保證明年它肯定能按時按質交貨?

「陳老板!」他為難而誠懇的拍著陳雍的肩,「不是針對您個人,但我們的難處,也希望您能體諒。我上面還有東家、有合伙人,我也要向他們交代的……或者,除非您現在就能做出這個數目的樣品,向我保證您的能力?」比出三根手指。三萬刀的優質麻紙。

陳雍交不出來!

要擱以前,三萬刀算什麼?小蝦米而已。可現而今,水源斷絕啊!他是緊急問其他地方買水了,一來遠水解不了近渴;二來真正好的水源,人家也珍如拱璧,不肯輕易出手;三來,他還不想把困境聲張,只能悄悄的買水。他全部的寶,其實全押在山烏檻上。簡竹跟他耗,誰更耗不起?

簡竹手里還有多少錢、夠不夠撐過年關,陳雍不知道。陳雍只知道外地商人劃下道來,他如果應付不上,別人立刻就知道且再川的原料鏈果然有問題。這筆生意已經涉及到且再川的信用與地位!

他手里還有兩千擔舊麻紙存貨,可以應付三萬刀樣品的樣求。可惜舊紙與新紙是有點差別的,老行家看得出來,陳雍生怕有人會借題發揮。

向張大佬買水?陳雍又怕張大佬猜出他想搶山烏檻的真正原因,見利忘義,趁他困頓,反過臉來插他一刀,擠垮且再川。向簡竹買水?那無異與虎謀皮!

怎麼辦?陳雍患得患失、愁思紛縷。

在這種時候,簡竹怎麼做?他叫伙計們在上凍的雲曉河,鏟下大塊冰,送給陳雍︰「陳老板,小作坊沒什麼好東西。這些冰,送給貴行留著夏天用。請不要再為難我們小作坊,收貨付款吧!」

這是個慷慨的舉動,冰塊數量也很慷慨,夠填滿且再川整個冰窖了——事實上,也夠造那三萬刀新麻紙的。

陳雍真想問簡竹︰你有這麼蠢?!

山烏檻老管事曾向陳雍保證,簡竹絕對不知道雲曉河這一段水質特別好。陳雍卻一直懷疑,簡竹早就知道。簡竹如今的愚蠢舉動,讓陳雍轉過了念頭︰也許簡竹真的是個蠢貨?

寶刀和慕飛也想問這個問題。他們雖然不知道水有多重要,但也覺得︰給仇人鏟冰送禮,實在太沒意義了。

只有兼思默不作聲閉門對空書寫︰「將欲取之,必先予之。」可惜他不解釋,寶刀又看不懂。

不管怎麼說,且再川的水源問題解決了。隨即陳雍發現︰他又陷入麻料困境。

桑邑的苧麻種植很具規模,大小有數十家麻園,壟斷了整個安城百分之四十的麻業。尤其是質量好、產量穩定的麻園,往往在一年、甚至幾年前,就被預下訂單,照單供貨,不再接待散客了。陳雍向簡竹買麻料時,簡竹就聲明自己難以買到好生麻,陳雍為了引簡竹踏入圈套,不惜讓自己預定的麻園告訴簡竹︰「有位客人撤單了,您稍微多付點錢,就可以買下。」

陳雍當時打的如意算盤是︰且再川沒有好水,反正暫時也造不了紙。讓簡竹花錢買下生麻,他拖垮簡竹,便可廉價將山烏檻與麻料都收為己有,最多開春即可重新恢復生產,神不知鬼不覺。

一著失勢、全盤受制。簡竹還沒垮,陳雍卻比計劃中更迫切需要麻料。秋季收麻的旺季已過,難得有個十二月份也產麻的上等麻園,听說不久前還跑進一只野豬,把防凍壅培的牛馬糞給拱了!麻料全凍壞了!如今陳雍縱捧著銀子求人轉讓,人家也沒有生麻給他了。

這一次陳雍再無選擇,就著簡竹給的台階下驢,願意照約定收貨付款。簡竹見好不收,非逼著他說出山烏檻處理的麻料這里那里不好、該怎麼改,不然「我心不安,不敢交貨。」

陳雍不知他是真痴還是假呆,徹底被他搞得沒脾氣。且再川制麻紙多年,是積累下不少經驗的,陳雍在幾個關鍵環節對簡竹稍加點撥,果然不同。簡竹向伙計們曉以利害,讓他們在過年前重新甩開膀子將麻料精加工,交了貨。且再川與山烏檻都能過年關了。

比往年厚一倍的工錢紅包、豐盛的年終酒宴,每個人都很滿意。一盆盆發財就手、富貴扣肉、粉蒸雞、三絲羹,熱氣騰騰。寶刀抓了白糖油糕、金絲卷,偷偷溜出去,到了簡竹房里。

簡竹一個人對爐而坐,爐上擱著個鐵皮暖盒,依然戴著大帽子,听見寶刀進來,頭也不回道︰「做什麼?」

「看你不到外面坐席,來陪陪你。」寶刀涎著臉蹭到他身邊。

「謝謝。你陪了別人再來陪我,我不領情。」簡竹冷冰冰。

「我是有帶菜給守墓伯伯。好朋友有難同當、有福同享嘛!你生什麼氣?」寶刀奇道,「重點是,我現在在陪你哎!師父,你干嘛不出去坐?你是老板。」

「那邊有管家照應。」簡竹語調像石頭一樣硬,「我這種妖怪,何必出去?」

「妖怪?」寶刀眨眨眼楮。

簡竹隔帽簾指了指自己的臉。

「啊對,你是跟別人不一樣啦……」寶刀忽然湊到簡竹面前,讓他捏著她的手腕,往手掰,「盡管掰!只要別把我關節弄傷。老爹說關節弄傷會比較麻煩啦——你看,我都不會疼哦!這是我的小秘密,是不是也跟別人不一樣?爹說,每個人都是特殊的,只不過有的人比別人更特殊一點、或者說特殊得更醒目一點,這都沒什麼,也許還是好事哦!你——嗯,你的頭發不曉得多漂亮!這也一定是好事。這不叫怪物啦!」

簡竹靜了好一會兒,肩膀微微的顫抖,發出「哼哼」、「呼呼」這樣的聲音。寶刀開始以為他在哭,後來才想到,他應該是在笑。

「寶刀,你真是個寶貝。」他笑著表揚她。

「誰是寶貝?」慕飛也從窗口爬進來,身手比寶刀笨拙許多,小心翼翼護著個尖嘴銅酒壺,不讓酒灑出來,「大過年的,徒兒給師父敬杯酒。」

「很好。」簡竹頷首,揭開鐵蓋子,里面原來嵌著個鍋子,湯里調好作料了,熱騰騰剛燒滾,鍋旁邊一格一格放著生的老豆腐、冬蘑、銀芽絲、油面筋、三鮮雞片、白鴨絲、里脊肉片、羊肉卷什麼的,拾掇得干淨雅致,拼在一起像一格格鮮花似的,可以隨時丟到曖鍋里涮熟食用。寶刀一聲歡呼。簡竹招呼慕飛︰「把酒也拿過來,燙上!」

花炮滿地。已然十三歲的寶刀踩著爆竹的碎屑、帶著半盅甜米酒的微醺,溜回屋睡覺。兼思袖手坐在桌前,當作沒看到。她已經離他越來越遠了,他知道。簡竹不久前還送她一個銅制的燙婆子呢!捂腳都用不著他了。寶刀腦袋落在枕頭上,轉了個身,卻失落的扁起嘴︰「朱兼思,你沒給我放壓歲錢。」

「什麼?」這指責來得莫名其妙。他是什麼人?為什麼要給她放壓歲錢?

寶刀自顧自說下去︰「我知道你笨、手腳慢。我躲開這麼久,以為你會有機會放了吧?沒有!你太讓我失望了!」拉高被子蒙住臉。

兼思搖搖頭,懶得理她,洗漱了,展開自己的鋪蓋,睡下,微微一怔︰枕頭下有什麼在沙沙作響。

他移開枕頭,下面是一片赫蹄疊成的紙包,打開,里面有兩枚樹葉剪成的錢,采常綠樹葉抹淨後新剪的,現在還碧綠生青。

這是她給他的壓歲錢。

他一直以為是他在照顧她。其實,是她在照顧他。從一次次為他帶回來的食物、到兩枚壓歲錢。她以她的方式,對他無微不至。

「抱歉,是我沒有能力回報你。」他閉了閉眼楮,道。

這個夜晚,他仍然可以悄悄到寶刀床邊、往她枕下塞件什麼禮物,可他沒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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