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舒殘顎」
紫鵑的呼喚,傳到穆槿寧的耳畔,帶著些許倉促慌亂,她卻不曾回應,不曾分心。
花木房的宮女送來了幾枝開的早的梔子花,穆槿寧親自將梔子花插在青瓷花瓶之內,怡然自得,面色自如,她不禁挽唇一笑,越看越喜歡。
紫鵑听主子將她叫來身邊,緩步走到穆槿寧的身旁,眼看著穆槿寧手里攥著白色絲帕,將翠綠葉片輕輕擦拭著,花瓶之內注入一半清水,翠綠枝葉之中綻放著四五朵碩大豐厚的梔子,每一朵都盛開的直率坦然,讓人在驚嘆梔子的美麗之前,就早已被它的芬芳勾走了魂魄,若是庭院之中栽種著幾株梔子,五六月份,定是滿園香氣,身處其中,甚至不願離去。
穆槿寧垂著眉眼,眼神柔和光亮,宛若山間清泉,幽幽閃著光輝,噙著淺笑,幽然說道︰「早上摘下來的梔子,枝葉繁茂,花瓣上還帶著露水呢,紫鵑你來看看,不只是花香沁染,更是皎潔素雅,怪不得這世上許多人最愛梔子。」
「姑娘,梔子花是很美——」紫鵑驀地怔了怔,穆槿寧的話也只是听進去了四五分,她方才听到了奇怪的傳聞,當然魂不守舍,眼前青瓷花瓶之內的這一把宮里今年開的最早的梔子花,也無法讓她安心欣賞,她順著穆槿寧的話應了一聲,說了一半不知該如何繼續稱贊。宮里已經發生了火燒眉頭的大事,她方才听到了,還不相信是真的,再三抓著宮里的姐妹追問了幾遍,這才確信自己沒有听錯。
穆槿寧這才從紫鵑的言語之內,察覺到些許異樣和躊躇,她緩緩放下手中的絲帕,獨自起身,雙手環住這一個青瓷花瓶,走到牆角的花架前,將花瓶放在花架上,徑自打量,一臉平靜。「你平日里可不支支吾吾的,有什麼事就直說吧。」
見花瓶已經擺放妥當,紫鵑眼眶一紅,這才低聲說出口來。「皇上就要御駕親征了——」
穆槿寧的柔荑依舊落在梔子花之上,滿手余香,紫鵑的話仿佛跟她擦身而過,她根本不曾放在心上,更不曾在意。
「你在說什麼玩笑話?」穆槿寧不以為意地丟下這一句,眸光一掃,依舊揚起脖頸望著比她個頭還高的花架,像是梔子這般高潔的花,就該放在高處,明明是聖潔無暇的花,卻突然看的她雙目一熱,鼻尖泛酸。
紫鵑連連搖頭,明知此事讓人心頭一沉,宛若晴天霹靂般很難接受。天子御駕親征也不是走一天兩天,但總是離別。她低下頭,輕聲說道,恭順姿態宛若犯錯之人是她自己。「姑娘,這都是真的,宮里人都知道了……奴婢最初也是不信,但是皇上在早朝上就跟臣子們商議好的,絕對沒有假。說是後天就走了,張奇將軍跟範宏將軍一道前往,作為領兵的統帥,皇上有這左膀右臂,定能凱旋而歸——姑娘……」
最後這一聲急聲呼喚,是紫鵑不經意抬起眼來,看著穆槿寧的身子一個踉蹌,腳步虛浮,整個人重重靠在縴細紅木花架上,沉重的青瓷瓶在花架上劇烈晃動,頓時就往下摔落。紫鵑當下面色死白,揚聲大喊,眼瞧著青花瓷瓶摔了下來,花瓶原本不輕,其中又裝了一半的清水,自然更是分量重了。
「姑娘小心!」
紫鵑話音未落,已然見著青瓷瓶重重落了地,摔得粉碎,清水隨著青色瓷片飛濺而出,那一大把梔子,也被摔得狼狽不堪。
幾乎是一口氣懸在心口,紫鵑直直定在眼前的景象,那青花瓷瓶根本是擦著穆槿寧的肩膀摔下的,她急急忙忙跑到穆槿寧的身前去,上下摩挲著穆槿寧的宮裝,生怕橫飛出來的瓷片誤傷了穆槿寧。
穆槿寧默默蹙眉,她仿佛依舊還不曾回過神來,眼底一片茫然若失,紫鵑如今已經俯子去查看是否她里里外外是否受了傷,只听得一道清冷嗓音傳來,沒有任何喜怒悲傷。
「你說,後天就走?」
「是,姑娘……」紫鵑應了一聲,這才暗暗舒出一口氣來,她不曾發覺穆槿寧身上任何一道傷口,方才看青瓷瓶險些砸傷穆槿寧,如今一地碎片也靠的穆槿寧那麼近,當真是嚇壞了。還好,不過是清水濕了穆槿寧的裙角和繡鞋,她當下就起身走到衣櫃前,取來一雙簇新的繡鞋,為穆槿寧換上。
「這麼快?」穆槿寧擰著眉頭,眼底的迷霧全部消散,她一把拉過紫鵑,非要問個究竟,哪怕是要御駕親征,不過兩日時間準備,是否太過倉促。
紫鵑也不知該如何回應,只能輕點螓首,穆槿寧突地松開了手,面無表情地越過紫鵑走向內室中央。
「這次是什麼名堂?為何而戰?」
壓下心中的復雜情懷,穆槿寧坐在軟榻之中,一臉憂心忡忡,淡淡問了一句。
「據說是北國總是在邊疆鬧事,背棄前兩年定下的約定,皇上不堪其擾,便決定出兵。」紫鵑據實以告,她不過是一個小小宮女,要將此事挖的多深,那也不見得,她不過知曉一些皮毛。
穆槿寧輕輕嘆了口氣,垂下長睫,不禁一臉黯然。既然是皇上在早朝上做出的決定,想來也很難改變了,邊疆告急,此事自然更加緊要,千鈞一發,哪里容人等待太久時間?若是失了先機,怕是後悔莫及。
他的肩膀上,扛著整個江山整個天下,自然不容許有人挑釁張狂,試圖打王朝皇土的主意,領兵出戰,也像極了是他會做的事。
紫鵑見穆槿寧獨自安靜坐在軟榻上,急忙取來掃帚,將地上的滿地瓷片利索地打掃干淨,只是看著那一大把梔子花,她突地不知是否該將它們全部丟掉。
「你去重新把它們裝一個花瓶,依舊擺在遠處,別讓花架上空空的。」穆槿寧瞥了忙碌的紫鵑一眼,臉上再無方才的笑意,雖然已經沉心靜氣,但心中依舊沉悶萬分,並不舒坦。
「好。」
紫鵑恭恭敬敬地回應,手握這一大把新鮮的梔子花,走到外堂找了一個白玉瓷瓶,小心翼翼地將梔子花裝了進去。
穆槿寧微斜過身子,倚靠在紅色軟墊之上,她明明不曾受了任何驚嚇,但听了紫鵑的話,自己卻像是連著走了好幾天的路一般憔悴疲倦。一手擱在軟榻上的矮桌上,緊緊閉上雙目,她清楚這一切都是真的,昨夜彼此的纏綿似乎還在眼前,他的誓言也依舊字字清晰,而不過是一個晚上而已,她卻听到這般讓人心頭沉重很難開心的消息。
哪怕不是噩耗,哪怕她相信他定會凱旋歸來,當下她的確是失了神,這個裝滿梔子的瓷瓶是如何摔下來的也毫無頭緒。
秦昊堯自然是昨日就下了決定,即便如此,昨晚留下來過夜的時候,他確實一個字也不曾告知她。
她的身子似乎麻木不仁,因為想回到最初的身份,她小心謹慎地扮演著貞婉皇後的影子,哪怕這份感情還不是最為熟悉的,她理所應當地享受著秦昊堯給她的所有寵愛和寬待,卻鮮少付出過自己的真心。
哪怕在江南,當下察覺到薛家想將長女獻給皇上當後妃的時候,她也是麻木的——
疼痛,從身體上不知名的角落竄了出來,牽出了千萬種不同的滋味,她仿佛頓時醍醐灌頂,至少她知曉,她听到秦昊堯要去上戰場的消息,如今已經靜坐了許久之後,她才陡然開始覺得疼。
「呀,姑娘你怎麼受傷了,奴婢罪該萬死,方才怎麼沒見著……」紫鵑已經做好了不少事,打掃了地面,洗清了花枝,將白玉瓶安安穩穩地放在花架上,又細心體貼地倒了一杯棗茶,送到軟榻中央的矮桌上,眼角余光不經意掃過,再度大驚失色。
穆槿寧的耳廓之上,有一道鮮明的紅色血痕,想必自然是飛濺出來的瓷片刮傷的,紫鵑再度垂下眼,當真不敢置信,為何方才穆槿寧一個字也不曾提及。
「別大驚小怪,方才我沒覺得疼。」穆槿寧不曾伸出手觸踫左邊耳廓,說的自然而然,淺淺一笑,並非言不由衷,口是心非,她對秦昊堯這個男人,哪怕越來越信任越來越依賴,不可否則,他們之間還是隔著一層紙。
但如今,她明白,因為他即將離開,她的心里很不好受。或許因為他是自己丈夫的關系,她對他毫無心防,卻又不曾想過哪怕一刻,要將自己丟失的感情一並找回來。
她以為,原本的自己,多多少少是恨著秦昊堯的,曾經愛的多深,恨就有多深,如今她回來了,她不想再生是非,只想安分守己地活著,感情與她而言,是一種奢侈。
她此刻心中的感受,蔓延到身上任何一處的感受,當真是惆悵感傷嗎?
只因——她依賴的男人,就要離她遠去?即便不是很長的時間,她也如此多愁善感?!
她突然覺得自己不像是自己。
那麼……這些情愫又是為何而滋生出來,不過是要她變得更加混亂更加迷惘?!
紫鵑取來了傷藥,以溫熱白絹擦拭穆槿寧耳廓上那一道血痕上的血色,尖銳的細小的疼痛,當下就讓穆槿寧緊蹙柳眉,紫鵑見狀,急忙輕聲詢問。
「姑娘,要請御醫來嗎?」
「不是小傷嗎?」穆槿寧挽唇一笑,說的自如,唯獨臉上的笑靨轉瞬即逝,她靜默著,任由紫鵑為她耳廓上的傷痕涂上傷藥。
藥抹上去的那一瞬,並非毫無感覺,只是方才得到的消息,已然宛若陰沉的天,即將下雨的轟隆雷聲響徹天際,振聾發瞶,她也無法再顧及別的。
她仿佛再度被丟入迷離幻境之內,能夠牽引著她繼續回到現實的,便是那雙手之上濃郁芬芳,之後紫鵑在她身邊問了幾句,穆槿寧也不過是隨口應付。
一頓午膳,她不過是吃了兩口,就放下手中銀箸,原本心中空空如也,如今卻被充斥了太多太多她一時半刻還不知該如何招架的情緒,她似乎是生了病,耳廓上的炙熱再也不曾停下過,整個身子都開始發燙。
她依舊無法找到如此驚魂不定的原因。
他不過是要離開一陣子而已,他不過是去沙場上打一仗而已,用不了多久,他就會回來。
但為何……她仿佛有過同樣的心境?穆槿寧悠然若失,柔荑輕輕覆在自己的心口,眼神一暗再暗,沉溺其中許久,還是無奈之際,偏偏自己殘碎的記憶之中又沒有這般的畫面,她無跡可尋。
上書房內。
榮公公在天子的耳畔低語一句,秦昊堯放下手中奏折,下顎一點,榮公公得了天子的意思,急急忙忙走到殿堂門口,將門打開,迎來了穆槿寧。
「您來了——」榮公公笑臉相迎,自然也是知曉此事,如今雖然還不能喚穆槿寧一聲娘娘,但也不能失了禮數,在他看來,穆槿寧遲早都是上位者,如今也不能將人看低。
穆槿寧默默走了進來,端著手中的紅色漆盤,緩步跨過門檻,安靜地走到秦昊堯的身邊,將紅色漆盤放在桌角,端出一盅,輕聲說道。
「這兩日天氣突然就變熱了,這一盅綠豆蓮子羹,可以消消暑氣。」
她正要打開盅蓋子,秦昊堯卻一把壓下她的柔荑,不讓她打開這一盅,緊緊握住她的手,黑眸之中隱約有熾燃的火光,緊緊鎖在她的身上。
「朕過會兒喝。」秦昊堯揚唇一笑,笑容依舊溫和,仿佛彼此之間,不曾發生任何事。
「皇上國事繁忙,不過還是要注意自己的身子。」穆槿寧朝著他微笑,四目相接的時候,她自如的宛若依舊蒙在鼓里。
她正想將柔荑從秦昊堯的手里抽出來,他卻更用了幾分力道,抓的更緊,秦昊堯打量她一番,面色沉郁,沉聲說道。
「這麼快就要走?」
這一句話,卻像極了她說的,在她知曉,秦昊堯很快就要前往沙場的時候,她也這麼問,他這麼快就要走?
她微微垂下眼眸,眼神清澈平靜,輕點螓首。「我在這兒,皇上又怎麼處理國務?」
秦昊堯看著她,她的眼神她的神色,仿佛都是平和婉約,她說的當真是真心的,一刻也不想留。
他突地松開了手,穆槿寧也沒有任何遲疑,抽回了柔荑,將紅色漆盤收在手中,轉身而走。
「你終究還是知道了。」
秦昊堯站起身來,望向穆槿寧越走越遠的身影,聞到此處,穆槿寧的腳步卻不曾停下,她怔了怔,在榮公公打開門的那一刻,她還是走出了上書房去。
他瞞過了一天又如何?
她遲早都會知道。等到了後天,他身著甲冑,坐在高頭大馬上,帶著不知幾千幾萬的將士出征,當她看到的時候,豈不是更難過更傷心?
穆槿寧淡淡一笑,笑意緩緩逝去,步伐越來越從容。她沒有任何生氣的理由,正如所有人都說的,她婉約大方,知書達理,他的離開,不過是為了大聖王朝的安危。
她獨自一人走在御花園之中,走到半路上,只覺滿心疲憊,突地俯子,停坐在湖畔的白石上,手中的紅色漆盤,無聲落入湖中,她卻驀地怔住了,眼看著漆盤在眼底消失不見,一道道漣漪,在她的眼底輕輕蕩了開來。
暖風拂過她的眼,眼底卻一陣干澀,湖中的睡蓮蓮葉碧綠,蓮花是粉紅色的,含苞待放,不用多久就會開花,漂浮在水上,宛若是一人的巧手折疊而成的粉紅色水燈,听人說,將水燈放入水中,水燈飄得越來越遠,往後的人生便會順遂,等何時水燈沉入水中,就能徹底將厄運帶走。
她浮想聯翩,眼眸之內卻一片濡濕,這樣的祥和的美景,落在一個人的眼底,只有她一人流連忘返,倒也可惜。
身後的腳步聲,不疾不徐地停在她的身後,穆槿寧安然地轉過身去,望向不遠處的男人,那個男人她見過一面,是語陽公主的駙馬。
「今日天真好。」
先開口的人是趙尚,他一襲青色常服,墨色的花紋顯得低調又得體,今日不曾身著御醫的裝束,更顯得平易近人,面容俊朗。
穆槿寧緩慢至極地勾起粉唇旁的笑意,雖然很淺淡,卻也將那張失去神情的姣好面容襯托的更加生動明艷,她淡淡說道。
「趙駙馬,你今日是來藥膳房取藥的?」
「正是。」趙尚回以一笑,說的自然而然,在她回過身子的那一刻,眼神卻一瞬間黯然下來。
方才說不清楚,看到在湖邊靜坐著的女子倩影的時候,他為何心中浮起難以辨明的情緒。
當崇寧還是個少女的時候,他只要想找她,找遍整個皇宮的時候,總能在這兒找到她。
或許,他們之間的過去,也是時候結束了。
就像是一塊石子,沉入了水中的幻影,過了一陣子,水面恢復了平靜,連一道波紋都看不出來。
很多事,都消失了,都變故了,其實,又有一些人,一些事,還停留在原本的地方。
趙尚的心中,仿佛經歷了一場無聲的暴風雨,看著那一個縴弱身影,心頭百轉千回,沉默了許久,他最終轉身,正欲離去。
「語陽公主的身子還好嗎?」
趙尚亦不曾轉身,眼底落下一片溫熱,暖風拂面,方才一刻間的落寞,也不過是一念之間。
他听到湖畔的女子,柔聲詢問,听得出幾分關切。
不曾趙尚開口,穆槿寧眼神不變,粉唇輕啟,再度開了口。「你要好好待她——」
「微臣謹記于心。」
趙尚笑了笑,轉身而去,穆槿寧不過小臉微微側過,眼神卻不曾掠過他的身上,听到他的回應,她也默默點了頭。
「微臣先行告退。」
趙尚恭恭敬敬朝著她行了退禮,仿佛沒有任何異樣,謙謙有禮,溫文得體,在他溫和的身上,無人挑得出毛病。
他,只是語陽公主的駙馬,而她,是當今天子的女人。
他以為上蒼已經徹底將那段過去收回去了,至少如今他還不覺得一無所有,他們都會在原地生活,卻並非守著過去而活,更重要的,是當下,是將來。
或許,往後在眾人都找不到她的時候,他的心里還有這個秘密,他還能頭一個找到在湖畔坐著的她。
這,或許不是最悲傷的再遇。
一切,在最開始的時候,就早已注定。
穆槿寧垂下長睫,心中的愁緒隨風而去,她輕輕嘆了口氣,從湖畔站起身來,挺直腰際,望向身後的風景。
趙尚已經走得很遠,足夠遠了,轉過那個角落,就再也看不到了。
她將視線抽了回來,臉上再無任何神情,周身盡是暖陽之下的暖意,也漸漸驅逐了先前的涼意和愁緒。
她不再縱容自己失神太久,若想在這座皇宮里生活,就該冷靜清醒,忘了所有過去,不知是喜是悲,但最終還是要面對如今的生活。
穆槿寧朝著相反的方向走過去,步伐越來越快,離別總是傷,但她只能忍耐,除了忍耐,也沒有別的法子。
「紫鵑,我上回將那些琥珀珠子放在何處了?」
一走進偏殿,穆槿寧便四處翻找,微微蹙眉,低聲問道。
「奴婢放在這個盒子里了。」紫鵑見她如此神色倉促,急忙走到一側的長台之下,拉出一個抽屜,將小巧的盒子放在穆槿寧的面前。
她接了過來,神色有一瞬間的怔然,輕輕打開盒子,十來顆黃色的琥珀珠子安靜地躺在其中,在陽光下閃耀著淡淡光輝。
柳眉輕蹙,將這個盒子緊緊護在胸口,哪怕過了這麼久,這些珠子也仿佛能夠生出溫暖人心的火焰,她緊緊抿著粉唇,眼底一道幽深,久久不曾散開。
那些在大食族日夜誦念的念詞,突地從心中生出來,她頭痛難忍,面色死白,連連後退幾步坐入軟榻之內,一手緊緊扣住矮桌桌角,在天恩樓做過不知多少回的祭天儀式,在腦海之中沉沉浮浮,忽明忽暗,但最終還是一閃而逝,無法為她換來幾分心安。
一切,都變成了幻影。
「紅姨……」
她不知自己為何又走入鳳棲山下的天恩樓內,仿佛有人等候了她許久,耳畔的銅鈴聲也清晰脆亮,隨著她的走動,腳下的木板也發出細微的聲響,清風將紅色布簾吹在半空之中,她越走越近,從樓下走到樓上,銅鈴之上系著的七彩流蘇拂過她的面頰,掃過她的肩頭,她默默眯起眼眸,打量著樓上的風景。
聖壇上的燭光,依舊將整個屋子都照的光亮明澈。
她轉了無數次身,環顧四周,低聲呼喚,但紅葉大巫醫卻不曾走出來,更是不曾見著任何一個相伴的年輕巫女,整個天恩樓,寂靜無聲,空無一人。
她知道自己已經回不去了。
紅葉在她臨行前的吩咐,她沒有忘記,卻早已逾越。
她不知何時開始,有了貪心,比洪水猛獸更加可怕的貪心。
她奮不顧身,想要抓住自己過去擁有的一切,想要保護自己在意過的人,不想再看到任何的悲劇重演。
天恩樓之外,下了一場很大的雨,她的眸光一滅,安靜地從樓中走了出來,耳畔的銅鈴聲更是響亮。
她面無表情地走在傾盆大雨之內,任由雨水澆灌而下,卻依舊澆熄不了她心中的那一把火。
她從夢境之中走了出來,走到了現實,從天恩樓,走到了皇宮。睜開雙目的時候,眼神清亮,她沒有半分錯愕,隨著她的半坐起身,身上的薄毯子也隨即滑落在地。
此刻的偏殿如此安靜,安靜地就像是夢境之中的天恩樓一樣。
「您醒了——」紫鵑從外堂走了過來,見穆槿寧已然醒來,笑著輕聲說著。
穆槿寧垂眸,輕輕拉起地上的薄毯,若有所思。
紫鵑見狀,眸光游移,不曾隱瞞穆槿寧,直言相告。「皇上方才走了,看您睡著,就不曾叫醒您。」
穆槿寧不曾言語,站起身來,從內室走出外堂,推開門去,視線之內再無秦昊堯的身影,如今正是他最忙碌的時候,自然沒有太多空閑。
她不願讓他分心。
粉色繡鞋跨出門檻,她站在偏殿的屋檐之下,眼前偶爾有人經過,見一個太監捧著一套衣物從台階之上一步步走上來,她眼眸一閃,朝著紫鵑說了句。
紫鵑點了頭,走到前頭去問了聲︰「你是干什麼來了?」
太監瞧了瞧站在紫鵑身後女子,畢恭畢敬應了聲︰「奴才是來送皇上的大麾,裁縫一天一夜趕制出來的,可為皇上在行軍途中抵御風寒。」
「拿來吧,我們交給皇上,勞煩你走這一趟。」紫鵑神色自如,伸出手來,太監雖然有些遲疑,見紫鵑如此篤定,再看看穆槿寧面色凝重,宮中早已有些風聲,他也不敢得罪。最終只能將手中之物,轉交給紫鵑。
穆槿寧站在圓桌旁,伸出手來,撫模著這一件黑色大麾,眼底的光華越來越暗。如今正是五月天,白晝溫暖愜意,但是夜晚行軍扎營,難免寒意入體,有大麾護身,便能叫人安心。
「把剪刀拿來。」
朝著紫鵑說了一聲,紫鵑雖然不知穆槿寧意欲為何,但還是順從地從女紅籃內取出一把銀色剪刀,送到桌上。
「你出去守著。」
紫鵑點了點頭,看穆槿寧如此平靜,也只能退下,守在門外,等候穆槿寧的吩咐。
這是宮中裁縫所制,針腳工藝自然是一等一的絕活,大麾是里外兩層,掂量在手中分量不輕,也能防風防寒,若是在下雨時候,也不會被淋濕了身子。
她的指月復,一寸一寸地游離在大麾之上,眼神一黯,將大麾披在身上,她眼看著銅鏡之中的自己,黑色大麾太過厚重寬大,將她整個人的身子都籠罩住。
那一刻,她的眼底有一抹光亮,閃過其中,卻讓人分辨不出喜怒。
縴縴十指解開脖頸上的系帶,將大麾攤平在桌上,銀亮色的剪刀握在手中,面無表情地剪開大麾。
這一夜,大麾整整齊齊折疊在桌上,再無別人去踫。
穆槿寧等待到了二更天,他亦不曾再來。
她亦不再等,吹熄了桌上的燭火,躺在床上,和衣而睡。
並未因為離別,時光過得稍稍慢些,相反,這最後一天,還是及時來了,不曾遲來一瞬。
清晨,她早早起來了,站在偏殿門前,寢宮的大門依舊緊緊閉著,似乎他昨夜又不曾回來。
如今戰事在即,身為天子,他當然無暇顧及她。
轉身的那一刻,她突然听到些許的動靜,寢宮的大門打開了,她側過臉去,望著正從中走出來的俊美男人。
只是一瞬,彼此的眼神相膠結著,她淡淡撇過視線,朝著秦昊堯微微欠了個身,這就要走入偏殿去。
秦昊堯面色一沉,疾步朝著她走去,一把扼住她的縴細胳臂,力道之大,將她整個人的身子都拉到自己的眼下來。
「昨日皇上不曾回寢宮,一人過來將皇上出征的大麾送來了,我為皇上先行收下,這會兒我給皇上送過去吧。」
穆槿寧的眼底卻並無喜怒,神色平靜之極,眸光掠過秦昊堯的面孔,等他松了手,她才走入外堂,將桌上的大麾捧著走近他。
「皇上原本不必瞞我。」
榮公公走前兩步,從穆槿寧的手中接過大麾,他自然不會不知趣,退到寢宮的門口去。
「若連這件事也無法理解,皇上就沒必要將我拉回來,我就更不值得皇上如此寬待。」
穆槿寧的眼中有笑,微微揚起脖頸,抬著晶瑩的眸子望著眼前的男人,低聲細語,千萬分的柔情,似乎全部藏匿在她的視線之內。
「我會在宮里等著皇上凱旋歸來。」
他們彼此安靜地凝神望著,她的溫暖笑靨,掃除了秦昊堯原本的不安擔憂,他還不曾開口,她便已經開了口,說的如此篤定。
他們之間,還有若有若無的夫妻之間的默契,秦昊堯的黑眸一沉,抬起右手,手掌貼在她的面頰上,神色動容。
他一直在等,等她的死心塌地。
「皇上不在宮里的時候,我會心里想著皇上,過好每一天。」
直直看著那一雙黑眸,穆槿寧將柔荑貼在他的手背之上,眼眸盈盈脈脈,粉唇邊綻放柔美笑容,心里愈發復雜洶涌。
天子不在的時候,她或許會深陷可怕的陷阱和歹毒的陰謀之中。
或許有人,一直在等,等這個天賜良機。
他離開了,就再無可以保護她的人,那雙護在自己的頭頂的羽翼張開的下一瞬,她睜開迷茫的眼,將會看到的是何等的景象?!
無論如何,哪怕他不在,這一回,她會親自守護自己的東西。
秦昊堯默默地望向她,許久不言,藏匿在心中的心思,也莫過于此。既然她答應的如此真摯誠心,他又何必再多做囑咐?!
除了她,他沒什麼不放心的。
將穆槿寧拉入懷中,秦昊堯壓下俊臉,手掌貼在她的黑發之上,嗅著她淡淡的發香,這一個擁抱,總是讓人心中惆悵傷懷,明日就要別離,他們卻各自沉默。
「明日出了宮,皇上不必再想念我。」穆槿寧倚靠在他的胸口,垂下眼眸,眼底無聲無息再度涌起一片水霧,一股子冷傲在眼底一閃而逝,她粉唇輕啟,嗓音清冷,字字堅決。「身在戰場,千軍萬馬,刀劍無眼,心無旁騖,皇上定要答應我。」
「朕答應你。」
明明是別離,他在穆槿寧的臉上看不到一滴眼淚,或許他為了大聖王朝驅逐外敵,本是應該笑著相送,他答應穆槿寧的第一件事,居然就是一旦坐上戰馬,就把她從心中抹去。
明明是殘酷的話,從穆槿寧的口中說出來,卻藏匿著一股子不小的力道,他的心中滿是溫暖,此去一別,又該有數月無法相見,卻也並非是悲傷的離開。
指月復輕柔地拂過他胸口的金色龍形花紋,貪戀著這一個懷抱,她的眼底愈發溫柔,心,卻越來越堅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