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當翠子處理完戰事循著千尋的靈氣找來時,她看見自己最為得意的小弟子正如窮途末路的母獅般緊緊護著身後的人們逃離,箭囊半空,渾身浴血,骨節白的手則緊攥著長弓,箭矢上附著的靈力已開始黯淡起來,不斷牽制著一個高達十數米的巨人的注意力——

數十破魔箭全部落空,人們逃亡的路徑也在有意無意中被封堵著,那家伙在用普通人前置千尋……這不對!那個速度和靈敏的反應……是特殊種!翠子的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可惡,城牆外的那些家伙們到底想干什麼!他們答應過自己……

「蘭!快躲開!」大巫女情急之下在虛空里抬手一畫,純白的靈光連珠炮般疾風驟雨也似地挾著可怕的氣流,直沖巨人頸部而去——

那高大的怪物背後長眼似的信手一擋,整個右臂在一瞬被淨化成了熾熱的霧;它憤怒地尖嘯著,開始踐踏起了不斷尖叫著四散而逃的人群,殺氣騰騰地奔著翠子而去;與此同時,大批新的巨人如饑餓的獸群般笨拙而緩慢地從遍地狼藉的人體中月兌胎而出,如天真茫然的新生孩童般把手伸向了那些剛從煉獄中月兌身卻再度踏入了噩夢中的人們,依循著本能把他們的呼救聲和身體一起撕裂成殘破的肉塊——

「不啊啊啊啊啊——!」

千尋出了一聲淒厲的長泣;她看見,她看見剛才那個小聲反過來安慰她的孩子被咬成了兩半,下半身被咀嚼著消失在了巨人的喉道里,被捏著的上半身則向自己呼救了沒兩聲就再次被分而食之……

他還,那麼小。他向自己求救了。可是自己沒能……救下他……

這一次並沒有法則的約束。她救下了他們第一次,卻無法救他們第二次。那是數以千計的、活生生的普通百姓。他們不久前才含著劫後余生的淚互相扶持著努力向被封閉的城牆另一邊求救,淒涼嘶啞的呼聲在夜色和火光里伴著木炭的劈啪聲寂寂蕩開,而此刻,在城門上站著的護衛隊成員們的嗚咽聲中,在廢城蕭蕭的夜風和厚重的血腥味里上演著的,卻只有一具又一具被撕碎時不甘的、戛然而止的對神和當局的咒罵——

上帝啊!你說信你者得永生,你說信你者得庇佑,現如今的我們卻無法到達那能安心入眠的迦南聖地,為了不犯下自戮重罪而如同家畜般死得毫無尊嚴,連人的形態也不能維持。

我們為了守護重要之人而為家國付出了一切,它卻背叛了我們,將我們的生命放在腳下踐踏。只要那些珠礫塵金的貴族們少些玩樂,就能有足夠多的資源讓我們活過這個冬天啊!

我們詛咒你,神眷之光露絲,我們詛咒你,理想之鄉希娜,我們詛咒你……

「放開我!那是我叔叔!」城牆之巔有年輕的軍人哭喊出聲,「讓我下去,我要帶他回來——」

啪!

年長的老兵狠狠地給了他一巴掌。

「你下去干什麼,成為巨人的糧食嗎!」老隊長啞著嗓子吼著揪住了他的領子,「你以為安東尼他們為什麼會被派出去?再說就算你能平安把他救回,那麼其他的人呢,也要一起帶上來嗎——那誰來讓他們吃飽,你嗎!?」

「哈哈哈……」還是個大孩子的新兵一下滑坐在地上,用頭抵著冰冷的石壁慘笑起來,失神般摩挲著裝備在身上的立體機動裝置和刀片,「他在名單上,你們都瞞著我。他立下了那麼多軍功,你們就因為他殘疾了把他推了出去。這是最後……這是我最後一個家人啊……」年輕的士兵閉著眼抽泣著,崩潰般听著難民們臨死的詛咒在被火照亮了的夜空里,和濃重的煙塵一起直達天際——

水潮一般涌進內城里的難民們人數太多了。地里和倉庫里的糧食經不起如此大量的消耗,城主也不樂意削減供給上層的份額,所以為了不出現餓死人和人吃人這種在歷史上曾經出現過數次的丑聞,他大筆一揮,讓「蝗蟲一樣光吃不產出的廢物們」中吃得多消耗大的壯年和干不動活的老弱餓著肚子出城去「從巨人手里奪回家園」,卻不放給他們一槍一彈,也不打算為活著回來的人開門。

——回來干什麼呢?讓剩下的人忍饑挨餓,互生怨懟,然後在冬天的大雪里餓死嗎?那麼早死幾個月和晚死又有什麼區別呢?多消耗幾個月的食物,讓處在危險平衡里的政權在內亂里召起又一場清洗換血嗎?

「這種事情……」千尋伸手捂著臉,淚水從指縫間滲出。

她誰也……救不了。她什麼也……改變不了。這到底……是為什麼呢?

最早的妖誕生于萬物之靈,最早的魔誕生于人心之怨,最早的巨人呢?妖魔們不會愚蠢到讓人間化作死城以致它們失去力量的來源,它們更不會願意輕易舍出力量精核作為魔化人類的傳染源,所以唯一的可能,就只有人類親手嘗試著把妖魔的生命融入自身以求變得強大了。所以師傅一開始才會和那個半妖聯手吧。想必能作為異變源頭的妖魔也正在受到人類的狩獵吧……

傷痛使千尋渾身顫抖起來;淚水不斷從這面容蒼白的少年巫女臉側滑下,化開了半干在她衣袖上沉甸甸的黯紅血漬——

「我真是蠢啊……」她流著淚笑出了聲,「如果淨化不行的話,抹殺不就行了嗎。只有讓他們有了忌憚之心才能起到些許阻擋作用啊。師傅也是的,三番四次手下留情的話,只會讓他們覺得有機可乘變本加厲呢……」向來心腸柔軟得一塌糊涂的少女這一世第一次滿含著決絕的殺意放出了靈力;身姿縴細的少年巫女極速前行著跳躍在風里,如血蝶乘風,如利刃蝕骨,手中沾染著鮮血和淚水的銀色長弓在這一霎銀光大盛——

人類就是這樣的生物啊。她想。好的時候可以溫暖如烈烈冬陽,壞的時候可以冷暗如無底深淵;更多的時候,則是讓人又愛又恨的,無法原諒的同時也無法不介懷的,真實美麗而又丑陋的存在,和這個世界一樣她所愛著的存在……

少女含著淚,胸腔處心髒的地方亮了起來;那本應空無一物的地方居然再度凝結出了純白的魂珠,漂浮著和長弓融為一體,而後化作表面不斷浮動變換著上古字的銀色古笛——

「阿蘭,阿蘭住手,你會殺了自己的!不要像我一樣,你——」

翠子看著那些浮動在空中快速流轉著的上古符驚呼起來;然而她的聲音很快就和所有的硝煙和慘叫一樣,同琥珀中的昆蟲一般,和這一霎的時間一起,被凝固在了空氣中——

溫暖的,潔淨的白光如螢火般從少女身上漫了出來。它們漸漸凝成了露珠般晶瑩雲霧般縹緲的瑩白輕紗縈繞在她身後,午後新雪的白和吐露含苞的綠如有生命般從染血的裙裾上攀緣而上,最終綻放出了冰雪雕就一般的玉色芝蘭,如幼蝶展翼的剪影般輕顫著,在風里抖落下細碎的光點;那光華是翠子印象里神的羽衣,可自幼修行博覽群書的大巫女從未听聞過有哪位女命的標志紋樣是像這樣的……

不。『**言*情**』無法動彈的翠子怔忪地看著那個雪衣墨的少女垂下眼眸把銀笛舉在唇邊,听著幽咽的笛音隨著藤蔓生長鋪排般純白的靈光輕顫著流動;如果按記載里的神之氏族的族紋演變規律來算的話,大概是要比伊邪那歧和伊邪那美更早的……

被魔氣侵蝕所生的巨人們和里外三重高大的城牆一起燃燒起來。那是非常美麗的青綠色火焰,被強行催的生命之火在風里含苞搖曳著,和夜色摩挲出微暖的氣流。

而後是極輕極短的,人魚姬在月色下破出水面時所帶起的湖光般,極輕柔旖旎的「啵」的一聲。只一瞬,比極光更絢爛的青綠火焰挾著金色微粒在墨色里驟綻成了薄如蟬翼的光之華,氤氳在緩緩舒展如蝶翼的花瓣上的柔光則在瞬間盡數迸出如岩石熔漿,剎地暴起成恍要焚盡無際天邊的艷麗熾紅;而後數以萬計的瑩白鶴影自其中生而出,它們在火光里輕盈地蹁躚舞動著,如夢如露,似光似幻,馱著往生的靈魂往最中心的王城內敲響了深夜的教堂飛去——

黑黑眸的少女身體變得透明了起來。她放下笛子,在雲霧般素淨羽衣的簇擁中朝翠子點了點頭。

「也許終有一天,人類會再一次把巨人帶到這片大6來。到那個時候就只能是他們咎由自取啦。」她說,「對不起,還有……永別了。」

對不起,師傅。這一次,蘭並沒有完全站在人類那一邊呢——

人類所化的巨人們盡數消失了。在最初作為實驗品的、會將魔氣傳染給人類的擁有智慧的猿猴們並未死去。人類加在它們身上的詛咒無法驅除,領也表示這是它們的祖先制造出人類後應當背負的罪過,因此它們只是被強行解除了巨人化,被送到了遠離人世的一片單獨的大6而已。

公元619年,人類經歷了一場使人口大量減員的大災難。關于災難起因及細節的所有相關資料都遭到了銷毀和封禁,教會和議會開始聯手禁止人們出海航行,並銷毀了一切能找到的世界地圖和航海工具。

公元679年,奇跡聖女midori被教會以女巫之罪私下處死,對外宣稱蒙主恩召。

公元683年,經過四十多年的休養生息,人類社會徹底恢復了繁華和安寧,王國內部的貴族們也開始不安于室,議會議員變動頻繁,航海技術開始復興。

公元688年,內戰爆,國家分裂。

公元7o2年,希斯特里亞公根據家族秘案在舊王宮殘骸地下室中找到已經失去了活性了藥劑和部分殘存實驗手記。

公元7o3年,舊王宮遺址一夜之間夷為平地。

公元725年,希斯特里亞公爵戰敗慘死,其妻不堪受辱自盡,其女嫁予新國王,其子遵父遺囑出海尋找新大6和失落的技術,四年後死于敗血癥,並把遺囑托付給手下尤彌爾。

公元737年,尤彌爾歸來。

公元743年,人類的天敵巨人出現,開始捕食人類。

公元745年,公元785年,公元792年,公元……公元844年,公元845年。

「啊,對不起!」格里沙•耶格爾背著藥箱撞上了一個戴著兜帽把全身包裹起來的人,「這位先生,沒受傷吧?」黑藍眸蓄著胡子的年輕醫生低頭一看表,頓時急得抬腳就要跑了,「對不起,我趕著出急診,先走啦!」

包裹著自己的怪人不一語。直到青年的背影消失在他眼簾里的時候,他才摘下了了兜帽走進一間小店里坐了下來,管老板娘要了一份女乃油濃湯一個涂了黃油的烤面包。

「啊,剛才那個是耶格爾醫生,他可是個大好人呢!」老板娘頓時稀罕不已,她非常熱情地把碗往他面前一放,「哎呀,你是從東洋來的吧?小伙子樣子長得這樣好!不過你可得小心啦,最近有人販子出沒……」

「謝謝。」卷曲的黑色長披散下來的俊美青年朝老板娘微微一笑,墨色眉眼陰柔而風流,「湯不錯。」

「哎呀呀,」豪爽豐滿的女人頓時臉紅著小聲嘟囔了起來︰「要是我年輕個十年……」

青年咬了一口面包垂下了眼眸,但笑不語。

這是個天非常藍的午後。陽光斜斜地打下來,孩子們在嬉鬧著,婦女們聊著家常,扛著活計的男人們則笑罵著一邊出汗一邊互相吹著牛斗著嘴……而後調查兵團的馬蹄聲響了起來,所有的歡笑都在一霎變成了沉寂和淚水。

進食完畢的青年再次扯上了兜帽,讓五官沉沒在了夜一般的陰霾里。

看啊,巫女翠子,這就是你付出了第二次生命去守護的世界。

既然無法回去的話,就讓我奈落在此親眼看著它會迎來怎樣的終結吧。

……

…………

高天原,日神宮。

自業火之座那兒用計偷得了運之姬魂玉的天照大神正在愛子的病床前淚水連連——

我可憐的孩子啊,如今竟是連向自己睜開眼楮都做不到了!你不愛塵囂,母親就為你尋來最柔美的雲霞。你不愛征戰,母親就為你催生守護國土的鬼神。你不願衰亡,母親就用鮮血來為你澆灌生命。可是雲霞消磨了你的意志,鬼神滋生了你的懼意,生命也被苟延殘喘的孱弱身體變成了無盡的痛苦與恨……

我的愛子呀,我的愛子呀!

女神心碎地看著幾近維持不住實體的兒子,干裂的嘴唇里吐出了痛苦的嘆息︰那魂玉並沒有使他的身體狀況稍好一些,它只是一如既往地閃耀著珍珠般內斂的光澤,襯得男人蒼白的病容更為虛弱。

——天照無法使用它。她按千年之前運之姬的轉世所言去做了,可也許是因為違背了「不得干涉時運」的承諾之故,這魂玉甚至不能像作為試驗品的四魂之玉那樣對人的力量有所增幅,更別說救回兒子的性命了——可這是唯一的希望了。太陽女神哭倒在地上。她可憐的,最愛的孩子啊!

容貌華美威嚴如朝陽的女神流著淚想要撫過兒子疲憊的睡顏,最終還是在踫觸到之前收回了手去,脆弱的神情瞬間變得堅定起來;自己和部下們已到了窮途末路了。叛軍的隊伍已經開到了平原之上,而手下大半人馬已是死的死逃的逃,她必須也只能親自出去迎戰……

女神穿上戰袍拿起武器走了出去。她躍上馬背,和剩下的寥寥近百個死忠神將策馬直入了叛軍所駐平原之上——

蒼茫草原之上,天地交接處,一眼看去望不盡邊際的浩蕩軍馬仿若地獄之火般迅速席卷而來,那象征了各地神職神位的服飾刺痛了女神的雙眼,污穢不堪的叫罵聲則直叫她羞憤欲死——

「偽王!舍得從你那金銀窩里鑽出來了麼!上啊,干死那個欺騙我們的婊|子!」

「這些年多少神死在你手里,他們是怎麼死的,說說清楚呀,天照大神!」

「別喊她天照,也別叫她大神!這是個冒牌貨而已,真正應該坐在上面的女神早就死啦!」

為的青年血衣紅姿態風流,他並未阻止手下武將的狂言浪語,只一雙微微上挑的猩紅眼眸含笑看她,直到女神臉蒼白才舉手示意部將安靜。

「怎麼,到了這個時候居然不是拿著屬于我的東西出來求饒嗎?」男人毒蛇一樣盯著強作驕傲的女子,容貌極艷,話語極毒,「好個出身卑下的私通之女,冒名頂替在王座上苟延殘喘了這麼些年的偷兒,骨頭倒是學得稍微硬起來了嘛。又或者說你還心存僥幸,覺得鼓動兩下唇舌就能像從前那樣把叛臣收于裙下?」

「酒吞,你這宵小之徒,竟敢出此大逆不道之言,為此大逆不道之罪!」再難忍受此等侮辱的太陽女神拔劍怒吼,昳麗容顏被映著陽光的華美鐵甲點亮成了烈火一般奪目的明艷,「吾為天照大御命,本就為天命之所在者!我天照曾為家國在戰場廝殺,可是虛言!我天照曾為子民安康不眠不休祈禱上天,可是虛言!我天照曾多次力挽家國于狂瀾,可是虛言!」女神的雙眼燃燒起了熊熊怒火,「諸君可曾記得昔日忠君之誓!汝等可對得起先父先祖耳提面命!我天照今日便以我父伊邪那岐之名征伐爾等,便是戰盡身上最後一滴血也要正我清名!」

「正清名!」酒吞大笑起來,語調輕佻而曖昧,「卑彌呼之繼位者巫女台與哪兒來的清名可言?半神之身如何可延壽至今?上戰場祈安康的是卑彌呼,被封為天照大御神的也是卑彌呼,可不是你憑著一張臉頂替了正主的台與。謀殺長姐,與父交|媾,欺世盜名,強改時運……」

剛被太陽女神的言語所震懾的眾人立馬大駭,眉目間露出了被愚弄的憤怒;便是忠誠地護在她馬前的武將也不由得露出了屈辱而憎恨的神色。

我別無選擇!被直呼本名的女神想要大叫出聲,尊嚴卻教她忍住了嘴里的話;誠然,她的出身不見得多麼好上位也不見得多麼光明,可那是她自己無法選擇的呀!後來她戰戰兢兢在神位上呆了千來年,盡職盡責未嘗懈怠,到頭來竟是連稍稍動用權力拯救愛子也成了不可饒恕的罪名!

「毋需狂言,」女神策馬而上言語恨恨,強大的神力凝在劍上,「待我把你打落塵世再言說悔恨罷!」

「戰便戰!」酒吞眼神狠絕,「將神祇挑于馬下,我等這一天很久了!」

「殺啊——!」

一聲令下,喊殺聲驚天動地,千百萬騎同時揚塵而起。戰旗獵獵,風聲肅殺,天地變色,萬馬齊喑,刀槍相擊間金石之聲不絕于耳,靈力與靈力的踫撞不斷激蕩起絢麗的波動千重,和鼓起了濃重血腥味的強風交匯在一起,直達九天之外,乃至使凡世之人大驚之下紛紛開始祈求上天息怒——

「瞧這雷打的。」身處出雲國的奇稻田姬垂為丈夫杯里斟上了美酒,「天上開戰了呢。」

「可惜了大神的坐騎,」照常到素盞鳴尊府上相談的尊者輕嘆一聲,「這是要命絕今日了罷。」

「莫說那敗興的事!」暴風雨之神舉杯豪飲,神色不快地嘖嘖出聲,「怎麼樣,我家夫人手藝可好,這陳酒可醇厚,露水可甘甜,鮮花可嬌女敕?」

「須佐氏,且莫言敗興。」佛陀指尖一遞,帶露的白蓮生而出,「自我入此地以來,此地從未月兌出中興,而唐土早已步入末法,仙家講究清心寡欲……照理言,此地也早該效仿唐土。如今各處神明仍恣意享樂一如往常,一是無人教授長存之道,二是有人強行壓制了末法的跡象。」

「……強行壓制?」素盞鳴尊的眉皺了起來,「怎麼可能……」

轟——!一聲驚雷炸起。映著血色和電光的暴雨自幽暗的天際而落,而後梭梭的雨聲愈大了起來。

「果然來了。」清俊瘦削的尊者眉目間染上了淡淡的憂色,「可要援之?」可要去救她?

「……」素盞鳴尊眯起眼,感受了好一會兒自高天原而來的改變了方向和溫度的風,陰鶩的神情看來似悲似恨,而後不耐地抓起了酒甕仰頭便飲。

——暴雨把廝殺的殘骸連同神的鮮血一起沖入了海里。

小妖們早已歡騰不已競相吞食。其中甚至有嘗了腥羶大感鮮美的開始爬上岸吞食起了普通百姓來,不一會兒,向來風調雨順的出雲國就成了妖魔出沒的人間地獄——

「那個冒牌貨,真是蠢死了!這樣下去我的府邸也遲早會被波及……麻煩死了!」暴風雨之神用手臂半掩著愈暴戾的眼神,聲音听來輕柔而危險,「除末法之厄以外,你必定還知道些什麼吧,吾友?」

「命定的大神之位無人可代。」尊者低聲言道,面相安寧而悲憫,「不過相應的,君等皆將榮歸故國,永居故里……夫人,請稍退後。」佛陀在奇稻田姬驚懼的神色中向海神之邸四周的海水灑下了一把蓮子。只一瞬,便可見萬頃白蓮在荷葉中搖曳而生,潔淨的靈氣徹底蕩平了出雲之國澎湃的風浪,自然而然地成為了對普通平民的保護結界。

「嘖……」素盞鳴尊並不屑尊者這一片悲天憫人的好心腸。但這不妨礙他心情郁郁地陷入了沉思,乃至羨慕起了這異國而來的友人來。

——那後來的、去盡了三千煩惱絲的佛陀並不心憂他的末路。若能挺過這五百年一次的劫數是平常事,不能也並不足為悲。佛家子弟得獲長生是因了教化世人的宏願,壽終之時亦即願成之時,大願得成功德圓滿,又有何可憾恨?

可對于高天原一系神明而言卻並非如此。

最初的他們並非是什麼神明,只是被驅逐到這小小島國來的仙人自海中點化的精魅而已。那三位仙人和他們的數個後代教會了當地人勞作織布刀耕火種,自己卻因為思鄉步入了天人五衰之境,在來得及授予初長成的仙靈何為與神名相對的神責之前,就在膝下侍童的毒藥作用下化作了伊勢海里悲哀翻騰的易碎泡沫,魂歸故國了。

這對後來誕生的仙靈來說是件十分讓人高興的事,因為即便他們在見到凡庸之人時把再多再偉大的頭餃加諸在自己身上,也不會受到絲毫指責和阻隔了——就連他們那從前侍奉著仙人們的父母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也授意默許了這種事情,後來甚至展到了為了爭權奪利姐弟相殺不死不休的程度。

伊邪那美生下了別人的孩子,然後她和那個孩子一起被丈夫斬殺。伊邪那岐將妻子的靈魂鎖在了黃泉國里,並對外宣稱姐姐死于難產,把在黃泉國里不甘報復的伊邪那美描述成了一個丑惡的瘋子——

那做丈夫的是多麼高興啊!自此之後,他就是獨佔這片天地的無冕之王了!

男人喜極。他把伊邪那美的兒女們趕出了權力中心,把與不知名神女生下的三個孩子記在了死去妻子的名下,並把長女天照指為日神,次子月讀指為月神,最小的兒子須佐則被指為海神。對父母之事並不知情的幼子自幼無母兄姐被禁,對親情的渴慕使他常常在高天原華美而空蕩的宮室里放聲哭泣直至傳出萬里,哭得伊邪那岐心煩氣躁殺心大起;于是做父親的就把疼惜幼弟試圖反抗的長女斬殺換上了另個听話的冒名頂替,把不識相的幼子以寥慰思母之心之名放逐到了凡世,把生性怯懦的月讀徹底幽禁在了月讀宮,讓他生生成了再無家可歸之人!

素盞鳴尊嗅著清的荷香出了一聲冷笑。

眾神都將……永居故里……麼?

也就是和所謂「功德圓滿」的父親一樣,往來處來,到去處去,不知世事,不享供奉,被永遠封鎖在最初孕育出神明的海底深處,和伊邪那美一起,回歸為支撐這方島國的基石吧。那樣的事情,那個好不容易才擺月兌了父親的好「姐姐」怎麼可能忍受得了?所以她才強迫那條小蛇在業火之座的嚴防死守下取得了運之姬的魂玉,並以討伐異端為借口直接介入了塵世的戰爭,將本可奪取天下的第六天魔王織田信長困在了本能寺里,以圖為子孫的王運獲得喘氣的機會吧。

海神想起了父親的末路。那父女倆在面對權利的態度上是何其相似——她甚至從他的兒子手里強取了葦原中國的統治權。不過相對而言,她倒是比伊邪那岐稍好些——最起碼,太陽女神確實是愛著自己的子女的呢……即便,她為此付出了神運衰退的代價。

暴風雨之神心中百味陳雜。他知道,千年多前天照把他再次遣出高天原是為了保護他。

「阿奇,等我回來。」男人拿起了他的弓和箭,緊緊抱住了妻子吻上了她的,「攔住那幾個混小子,讓他們不許跟過來。」

「大人!」奇稻田姬瞪大了眼驚惶地伸手拉住了素盞鳴尊的衣擺,「不要去!求求你,就算只听阿奇這一次也好,不要去!你已經離開了高天原,是我出雲之主……」

暴風雨之神難得溫柔地回抱了自己的妻子。

「你才是出雲之主,阿奇。」男人松開女人的手,「高天原畢竟是我的家。岳父大人不也一直在可惜自己的女婿空有神力出身,卻被驅逐出了天神之國麼?乖乖等我回來,為你帶來榮耀。」

「主公!您難道還不懂妾身嗎?」奇稻田姬不禁哽咽出聲,「妾身想要的只有你啊!一家人在一起平平安安的,不是很好嗎?這個時候,偏偏是這個時候……」

「瞎擔心的笨蛋。我走了。照顧好自己和孩子們別讓我擔心,听話,好嗎?」素盞鳴尊拍拍妻子的頭爽朗地笑著離開了出雲,在女人低低的啜泣聲中走向了高天原的戰場,走向那已陷入了極為慘烈的單方面屠殺的戰場之中——

人間在開戰,神世亦然。在這戰亂之世,每天都有舊的神祇隕落,每天都有新的神明誕生,新舊兩派之間的矛盾已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連帶著凡世也是一片狼哭鬼嚎的腥風血雨。是,他須佐確是被貶來了這神世之外的出雲,只要不出兵卒不動干戈便定可作為被逐之人存活下去——一開始不是沒恨過的,可他骨子里畢竟是個血性的男兒。高天原是他的家,他母親曾經生活的地方,他曾經想要主宰的地方。活得一世,這血統高貴的神子怎能容許自己在最後一刻仍縮居一隅以求獨善其身?

「我的天啊……」做妻子的在一片朦朧的淚光中死死盯著男人的背影,見得他消失在了天邊後終于閉了眼含淚轉過頭去,不忍再看丈夫離去的方向。

她害怕,害怕自己的丈夫會像魔女紅葉轉生之人那樣意外死去。

尾張的織田信長前不久才死在了本能寺里。她曾以為那個魔王轉生的男人此生必不會早亡,那人卻如他所愛的能劇《敦盛》中所唱的悼一般,人生終止在了五十之前……

人生五十年,如夢又似幻。一度得生者,豈有不滅哉?

——她所怕的,是天要他亡啊!

女人再沒心思招待丈夫的友人,只愣愣地回想著《敦盛》里不祥的唱辭——

吾常思此世不可久居,如葉端白露,似水中眠月,欲詠花已折。無常之風蕭蕭,南樓之月圓缺,月前雲隱現。人間五十年,與天相比,不過渺小一物。世事如夢,一度得生者,終無法長存。須知放眼天下,海天之內,豈有長生不滅者。豈有長生不滅者……

「放眼天下,海天之內,豈有長生不滅者……《敦盛》是好戲,詞也是好詞。」

在素盞鳴尊之妻奇稻田姬悵惘若失之際,華美空寂的日神宮室中,方才醒轉的日神之子正艱難地支著身體,平靜地看向了驟然出現在室內幻影一般以少女姿態持笛而立的白衣天女,「你說是吧,來取我性命之人。」

「不,我並不會取你性命,要離開的另有他人。你的母親大概是想讓我救你……只可惜,她違背了和我的前世定下的契約,違背了巫女所必須遵守的規則。」烏雪膚的天女只抬手指向了戰場的方向,面上的溫柔笑意並不曾到達眼底,「想要看看台與的終結嗎?那個孩子大概是想能要死在戰場上吧,堂堂正正地,以天照大御神之名

溫馨提示︰方向鍵左右(← →)前後翻頁,上下(↑ ↓)上下滾用, 回車鍵:返回列表

投推薦票 上一章章節目錄下一章 加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