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這里嗎?鍋爐爺爺的工作室……」
千尋正要去觸那門,低頭一打量自己簡直慘不忍睹狼狽之至的衣服和一身的劃傷,便收回了手深吸一口氣理了理頭拍拍灰——見長輩的話,讓自己看起來好一點是基本的禮貌呢!這女孩兒安撫下自己鼓動得快從嘴里跳出來的心髒,一咬牙猛地推開了門去,便迎來了撲面而來的灼熱水汽——
吱呀—吱呀—吱呀—轟轟轟—
掩好門,黑黑眼的便小少女循著那有光和不停因勞作而扭動著的龐大影子透出的方向而去。而在貼近那門框的那瞬,她看見了影子的主人——
一位光頭而有六只手的胡子爺爺。他正在不停地從瓷罐里取出各色藥草碾著藥劑配置著方子。
——沒錯,是他了。原型……是蜘蛛嗎?
千尋和金子對視一眼,看著一些黑乎乎的小圓點兒睜著大眼楮井然有序地一路舉著煤搖搖晃晃地往前涌去,然後把煤丟進爐子里後帶著一身火星子循原路而回繼續運煤……那些黑乎乎的煤塊看起來格外沉重,看著可比它們本身要大上好多倍!
千尋犯起了愁來,她始終還是有點兒忐忑。
怎麼辦呢?要在這里工作的話,無非就是弄藥和搬煤,自己是一定得學下來的,可是金子能做得好嗎?還有它那麼淘氣,還有也不知道人家願不願意……
——不過不管怎麼說,她得先開口踫踫運氣!
女孩兒抿緊了唇,她知道對方已經覺察到自己在門口窺視了。白君告訴過她,要救出爸爸媽媽的話除此之外別無方法,畢竟他們確實是理虧的,自己得能給出支付的代價才能換得談判的契機……而籌碼現在只有一樣,那就是自己的勞力!
「那個……失禮了!」
這黑黑眼的小女孩兒趁著那老爺爺停下動作中場休息的當口兒,提高了音量深深彎下腰鞠了個躬,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听起來誠懇而鎮定,能像個可靠會做事的應征者,「請問您是鍋爐爺爺嗎?來到這里驚擾了您真的非常不好意思……我是想求得在這里工作的機會的,白君告訴我來這里找您……我一定會努力的!」
「咕嘟咕嘟……我是鍋爐爺爺沒錯,負責燒洗澡水的。」
那有著六只手的老人家一哂,舉起水壺猛地灌了一口水。然後他哈出一口氣搔搔全禿的腦袋,有點疑惑地托了托架在鼻梁上的墨鏡,「唔……這可真是件奇怪的事,這種感覺……」他嘖嘖著,湊近了一直在保持九十度鞠躬的千尋,藏在圓墨鏡後的眼楮對上了抱緊了千尋脖子嚇得一縮的小金子,然後便簌地縮回了棉布墊子上把身體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我這里人手夠啦,那麼多煤灰在那兒呢。你去問別人吧。」
「求您了,鍋爐爺爺!」千尋的聲音頓時顫抖了起來。
雖然知道事情肯定不會那麼順利,但她心里在听到拒絕時還是忍不住一咯 ——這女孩兒彎著腰保持著漂亮的姿勢,高束的黑色馬尾一動,掃過了還紅腫著的眼角,「我不知道還能去找誰……求您了……我可以學,什麼都可以,只要您給我一個機會!」
「……倒是個能說的。」
鍋爐爺爺啞聲說著,有點憐憫地搖了搖頭。而後他一轉身,伸手拿錘子用力敲了敲桌面喊了起來,「嘿小的們!歇夠了麼,干活,干活!」
吱呀,吱呀,吱呀,吱呀……
隨著主事的叫喊,機械運轉的沉緩聲音再度響徹了這並不寬敞而悶熱非常的工作間,黑色的小煤灰球兒們也如潮水般涌出。
在再度從洞里鑽出來的時候,它們都好奇地瞥了眼這個定在那里請求著的女孩兒,看她腳前的地板上慢慢滲開一個個深色的原點……然後它們又繼續著自己每日必做的工作,甚至看起來更賣力了些。
千尋只是一直彎著腰站在門口處,倔強地不肯起身也不願離開,崩得死直的雙臂微微顫抖著。
十幾分鐘過去了。鍋爐爺爺手里的方子已是換了好幾個。
「你……小姑娘呀。『**言*情**』」
那蜘蛛化身的老爺爺終于忍不住嘆了口氣,一邊拉開裝著藥材的抽屜一邊背對著千尋出了聲,「你要是在這里工作的話,先就得變成這些煤灰那樣才不會擾亂工作的秩序與平衡,更別說我這里人手要多少有多少。你還是找別人吧……」
「來吃飯啦各位!」一個輕快爽利的女聲應景響了起來——
低矮的木質推拉門一動,一個頗有幾分明麗風姿的漂亮女侍便帶笑挽著食盒彎腰鑽了進來。那漂亮姑娘在看到千尋時猛地一驚,錯愕地張大了嘴,「嗚哇,他們說的那個感覺來源居然只是個小女孩誒!」
那女子說著,管鍋爐爺爺要過碗筷再把新的飯菜交給他後,著手對著那些歡快地涌過去要食的煤灰球兒撒起了漂亮的彩色小星星,「不過看起來還是像個人類。這裝扮……今天那倆讓管事的勃然大怒的貪吃鬼!爺爺,您又——」
小玲撒著食,瞪大了眼看著那個輕咳了一聲狼吞虎咽地嚼著飯菜的老人。
「她是我的小孫女。小玲,你帶她去湯婆婆那里找份工作吧。」
鍋爐爺爺朝千尋咧出了一個友善的笑,伸出長長的手讓她起身然後把這女孩兒拉到了那叫小玲的女侍身旁,「你自己看著爭取吧,這個孩子——」金子被他拎了起來——那小猴兒正因此在半空中揮舞著手腳拉近了千尋的辮子,慌得嘰嘰吱吱亂叫了起來,「它在我這里先留著!可以幫我抓個藥什麼的。」
「誒?」
千尋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她心里一暖,捂住了嘴又是一個九十度鞠躬,「謝謝您鍋爐爺爺!我一定會努力的……」
「咦……喂喂喂,等等!我才不要呢!看起來就會是件麻煩事……呃?」
小玲正要嚴詞拒絕,便看著豎到了面前的一只色澤棕紅的烤蠑螈,忍不住多嗅了兩下,「這……」
「上等貨哦!」
老人家嘿嘿地笑著嚼著色澤金黃的炸蝦,胡子上沾滿了飽滿的米飯,「怎麼樣,超棒吧?反正在這里工作的都要和湯婆婆簽契約,你就是帶她去也無妨啊。」
「……切!」小玲豎著眉毛一把接過那蠑螈,把食盒一挽豪氣萬千地朝千尋一抬下巴,「你就跟我來吧,小女孩!」然後她氣勢洶洶地往推拉門處走去。
「……啊,謝謝你,真的謝謝你!」
千尋黑色的大眼楮里又開始涌起了水光,她朝那微笑著看她的老人家和那個撇起嘴又忍不住嘴角有點兒翹的女侍分別深深鞠了個躬,然後伸手揉揉抓住自己頭不放手的小猴兒,把它鄭重地交給了鍋爐爺爺——
「這孩子叫金子,很聰明也很乖,什麼事都學得很快,拜托您了,我一定會努力的……金子,听話,好好學,我有機會的話一定會常來看你的!」
她現在真的沒有更好的地方去安置金子了。總覺得,讓白君口里說的湯婆婆見到金子會是件不好的事……
「哎呀,快走吧!這幅模樣。」
小玲的表情變得柔和了起來,她伸手在千尋頭上拍了一把,「要見就得早點兒,見過了把事情搞定了才好說這些話。走啦!」
「是!」
千尋急急一應,把腳上鞋襪都月兌了下來,任那些黑乎乎的小煤灰們咬著星星樂悠悠地圍了過去。然後她看見鍋爐爺爺迅速放下手里的碗筷笑著朝自己揮了揮手——
「goodluck!」那老人這樣說著。
——居然會說英語誒,還挺準!千尋有點兒想笑。說自己是他的孫女兒,還有金子的安頓……真的得感謝人家。千尋微微笑了起來,眼楮還是腫的——白君介紹的人……心地真的很好。
「還看什麼?你快點啦!」
叫小玲的女侍看千尋慢騰騰戀戀不舍的樣子有點急了。她回頭有點不耐地拉了這女孩兒一把,然後兩人便光著腳快步穿行過了堆滿各種零件的狹窄過道間……期間那在前面帶路的女子捏了一把衣兜里的烤蠑螈想了想,便細細與這小女孩說起了見湯婆婆其人必須注意的事情來。
白裳魚面人,青衣蛙侍者。
這小女孩子看著那些男侍們穿著古式的衣裳捧著被彩釉妝點得極為富麗華美的瓷盤穿梭來回,保持著恰到好處的笑容以極穩的步子行走著,對那些高聲談笑著的客人們不停地行著禮以示尊敬。而那些女性——比如說淺紅色衣褲的女侍們,看得出來是專門處理雜務的,那些個穿花裳的艷麗女子則多是陪酒取樂以娛客人。
千尋每走一步,都在心里暗暗地記錄分析著隨眼所見的服務人員。她打心底里希望自己被分配到的工作能夠是做做雜務的活兒,就算是再苦再累也沒關系——她大概能猜到那些笑得風流艷麗的女人做的可能會是些什麼服務,這讓她感到害怕!
「這世界萬千虛像只有歡樂最真,歡愛間今夜**只恨太短……」
屏風後濃艷黑松松束在腦後的高級女侍把彩繪折扇一張,遮住了下半張臉露出一雙春`情無限的水眸,對個堪稱畸形的粗丑客人搔弄姿地舞了起來。那客人伸出觸手把酒往嘴里一倒,渾身長滿滴著粘液的粗壯濃密絨毛收縮了一下,四對復眼就往好奇打量著的千尋這方瞟了過來——
「唔!呼……」
黑黑眼的小少女頓時用力咬住了下唇把驚叫聲從喉嚨里吞了下去,只覺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細細一模上去全是雞皮疙瘩——
就算是她三年多前所見最丑的精怪,都比不過那長得簡直是驚天地泣鬼神的家伙!那女人居然能如此自然地,自然地……
「不要亂看!」
小玲在前面保持著目不斜視的微笑狀態,把身體擋在了千尋旁,然後在看到急步往這邊走來的魚嘴男侍時把身旁小女孩一把推進了電梯,轉過身直面那一臉「抓到你啦」市儈嘴臉的老男人,朝電梯那兒和千尋一起擠進去的巨大客人擠出了個得體的笑,「需要上樓的客人請自己拉動開關——」
「什麼味道!小玲,你看你遮遮掩掩的。」
那魚嘴男這時已輕哼著眯眼湊上了身來,眼神越越不對,「這種讓人不舒服的感覺……嘖。咦,還有那不知什麼味道,聞起來倒是很好吃的樣子呀——老實招來!」他伸出手做出了一副「繳贓不咎」的神氣。
「就是這個啦,」小玲仍是努力讓身體恰到好處地擋住了主管的視線,從懷里抽出了烤蠑螈,「這個可是姐妹們拜托我帶來的!很棒吧?但是不能——」
電梯門合上在了眼前,千尋已經听不到接下來的對話了。
她和那位佔據了絕大部分電梯空間的客人沉默相對著在電梯間里擠了一會兒。而在以一個鞠躬作為短暫同路的結束之後,她便轉身直面了堂皇華麗卻過于陰森的大廳——
她知道的。這里便是湯婆婆的所在,有許多人護著她來到了這兒。
白君,鍋爐爺爺,還有小玲……
黑黑眼的女孩兒攥緊了拳給自己暗暗打了氣。她看著那厚重的鍍金楠木大門上細膩而冰冷的色澤站定了片刻,便放緩了節奏在門上敲出了咚咚的聲響——救出爸爸媽媽,還有帶著他們回到正常生活……她不能失敗,絕不能!
「打擾了,請問我能進來嗎?」
千尋把門敲了三下,然後退後兩步鞠了一躬,「我有要事相商,請您讓我進去!」這女孩兒說著,把彎腰的動作做得非常漂亮。
人叔叔告訴過她在和「那個世界」打交道時,即便不是面對面也要做到十足的禮節,因為對方能有各種方法看到自己的實際作為;行事間不能露怯,也不能盛氣凌人,但底氣和自信必不可少——而且盡量避免在對方面前露出心理弱點!
「哼……還算上道。」陰暗的大廳里響起了一個嘶啞蒼老的女聲。
千尋微微抬頭,便看見了門把手上面目猙獰的人頭雕像嘴唇動了起來,而後一重重木門如多米諾骨牌一般間卻打開,晶瑩璀璨的水晶燈,一盞一盞漸次亮了起來,頓時驅散了滿室隱晦——
「進來吧,動作快點!」
那女聲這樣催促著,語調本身卻並不急切,甚至听起來並不怎麼在意千尋進不進去。
「是,我進來了!」
千尋朗聲應著,便急急往前跑了起來。而那條長廊簡直就像永遠都不會有終點一樣——當千尋終于覺得全身力氣都已放空卻仍看不到終點之時,那嘶啞的聲音終于不屑而輕蔑地一哼,「動作太慢了……麻煩!」
「誒?誒誒誒——」
千尋驚呼著一個踉蹌,整個人被揪著領口般半浮空起來往前滑行過花紋繁復的大理石地板而去。不斷開合的門板聲精確得堪比石英鐘表的節奏讓她忍不住越驚異起來︰這到底是多麼可怕的控制力,才能把能力使用成這樣?
砰!最後一道門關上了。
「啊,好疼……」千尋整個人由于慣性狠狠地摔在地上滾了兩圈,然後狼狽地爬了起來。她把朝自己身上亂拱的三枚綠色頭顱驅趕開去,看見腳下是厚重而精致的深紅色繡花地毯,室內裝修奢華貴氣,還有抬頭望去可見隨意擺放在室內的大顆彩色寶石飾以及堆積如山的紙張——
一個身材比例有點詭異的老婆子濃妝艷抹地穿著洋裝盤著高髻端坐在書桌後,沾著羽毛筆飛快地批閱著件,頭也不抬地讓面前其中一堆紙張迅速清空到旁邊放的小型木幾上。
「那個……」
千尋等了半響,現對方一點停下手中工作的意思都沒有,而桌上新的件還在不停地送來。不能等!這樣的話根本就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得到機會……于是這女孩兒鼓起了勇氣戰戰兢兢地開了口,「打擾您真的很不好意思,但請讓我在這里工作!」
「別開玩笑了,就你這樣干瘦的小女孩,能做得了什麼?」
那老婆子把手里的契約放進了盒子里,抽出支煙在嘴角扯出了個微妙的笑,滿臉的褶子都在那皺巴巴的大鼻子上裂了開來,「這里可是神明們放松洗浴的地點,根本就不是你們這些人類該來的地方。你的父母倒是妙呀,居然像豬一樣把客人的東西都吃掉了!那就是貪吃的下場,而你自然也回不去原來的世界啦。」
她愉快地笑著在指間點出橘黃色火焰,點煙一吸,白色煙氣從鼻孔大量冒出,「把你變成豬好呢,還是煤灰好?哈哈哈……不過你能來到這里真是很不錯了,肯定有好心人幫助。」湯婆婆說著放柔了聲音,用一種異常甜膩的語調哄小孩似的盯著千尋勾起了嘴角,「告訴我吧?」
千尋頓時一抖。這人……要是自己說了,白君他們肯定會遭殃!
「請讓我在這里工作!」
她咬咬牙,孤注一擲地彎下腰去,「而且您並沒有任何權力能讓我變成豬或者煤灰,因為我並沒有佔用了任何不該佔用的、屬于您的東西。想要在語言上先下為強對我下限制是沒有用的……請您讓我在這里工作!」
語罷她便見得有細小光圈在自己身上一閃而過。
先用言靈下限制嗎?果然,她沒猜錯……
「你居然敢這麼說!」錢婆婆見向來得手甚易的招數失了效不由勃然大怒,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好啊好啊,居然把規則也透露出去了,簡直太不像話了!哼,小姑娘,你要是說出那個人是誰,我說不定會答應些什麼事……」
「沒有任何人透露規矩!」千尋不再鞠躬。
她直起腰來,一雙又黑又亮的大眼楮里靜靜地燃燒著堅定的火光,「我從小就對言靈、鬼怪和神明方面了解頗多,甚至這一次我也都勸阻過自己的父母不要進來。但我的年齡畢竟太小了,現在的人也不會信什麼神明鬼怪,所以最終還是造成了現在這個局面。」
「我想救他們,而這需要代價,」她一字一頓地咬著詞句,看來已是完全豁了出去,「無論是什麼工作我都會去做的……我的父母所欠您的,就由我來償還——他們誤吃了您給客人的食物其實並不罪致變成豬後被做成食物而死,這不符合等價交換,您說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