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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聲木然地抱著東久世坐在寬敞舒適的後車座上,看著窗外夜燈迅速拉成一道道刺目的白線。

他們正在趕往醫院的路上,東久世流——那位資歷很老的管家先生已經三下兩除二把小晴的傷口處理好了,他此時正沉默地在前面把著轎車的方向盤。友人的體溫已經低到了一個讓人心驚的溫度……

蘭聲胸口正有一整條洶涌的河流在激蕩著。它四處流離而去卻始終無法找到那該得的歸處,只有一次次地撞擊在了這小少女的胸腔里,出了悲愴的歌聲……

嘩啦,嘩啦,嘩啦……

自來到這個世界以來,蘭聲一直被精魅們叫成「運的寵兒」,而她的運道也確實強勢得可怕。

可是身邊的人……卻並不會因為她的強運而變得稍微幸運些。在她強運的對比下,重要的人們那些兩難的境地總讓她本身擁有的豐厚福緣顯得如此單薄而諷刺——這樣難以推己及人、無法留住所在乎事物的自己……

說她貪心也好天真也罷,只有身邊的人都快樂平安,對她來說才是真正的幸福。

她現在,只希望小晴能夠挺過這一關……

蘭聲恍惚著,听見了汽車引擎的聲音慢慢變成了車輪架在鐵軌上的撞擊聲,而眼中燈光在霎那間變成了璀璨而柔和的星光——

等她回過神來時,自己已經坐在列車里柔軟的皮墊子上了!

「歡迎乘坐銀河高速列車,各位乘客請拿好您的車票以及行李,在即將到達目的站點時提前走到各出口處;請優先讓孕婦老人小孩入座,謝謝您的合作。以上,祝您擁有一個愉快的旅途……」乘務員小姐甜美清亮的聲音從頭頂擴音器處傳出。

蘭聲皺起眉看著那許許多多面目模糊的人在車廂兩面進進出出,一種流動的冰冷感悄然蔓延。

「啊,千尋同學,好久不見呢!」

空靈優美的女童聲在蘭聲耳畔響起,隨之而來的還有微微暖意。于是這悵然若失的小少女一轉過頭去,便看見了一個粉粉眸的漂亮小姑娘抱著本精致的日記在自己身邊坐下;那人的笑容燦爛之余卻又給人一種奇異的縹緲感——

「確實好久不見了呢,桃果同學。」蘭聲努力朝對方扯起笑容,眼里卻始終月兌不了憂愁的光。現在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自己是不是忘了什麼?

「你怎麼了嗎?」

桃果笑得非常溫柔而明亮,這早熟的孩子安撫性地拍了拍了蘭聲的手,「能像千尋同學你這樣的人都喪氣起來的事,想必確實非常痛苦吧……能告訴我嗎?也許我在這最後,還能為你做些什麼……」

這粉色短的小女孩笑著笑著,忍不住捂著胸口咳嗽起來,蒼白的臉上浮起了些微紅色。

「你受傷了!」

蘭聲細一打量對方,才現那個嬌小的女孩身上帶著濃烈的鮮血味——除卻被創可貼包裹的雙手和被吊起來的胳膊,小腿上還有看起來非常可怕血肉外翻卻並無鮮血流出的傷口,「這麼可怕的傷!天哪,生了什麼事嗎?」她說著,就已經伸手要去幫對方清理傷口。

「不用處理了,沒有用的啦……」

桃果笑著搖搖頭,捂著胸口痛苦地咳嗽完後輕松地拍拍身上的塵土,粉色眼眸眯成了好看的弧度,「我呢……有跟你說過命運的話題吧?我把自己的那份運勢分光了,于是就跑這里來啦。『**言*情**』你看這些上車的人,」那幼小的女孩伸出手去,指指那些面色疲憊的新乘客——他們身上無一例外地都帶著種窒息一樣的死寂感,壓抑而晦暗,「他們是……我沒能來得及救出來的人。」

這女孩那雙早慧而易早夭的孩童才有的眼眸里略微盈起了感傷。

「……到底生了什麼?」蘭聲見此忍不住憂心地輕問。

「啊,坐在你對面的人干的好事。」桃果語氣十分輕快,「不過他現在再不能害人了,我很開心。」

說著蘭聲便順著她所指的方向望去,看見一個粉色長粉色眼眸的年輕男人朝這邊招招手——

「小桃果說的話真讓人傷心。你也好我也好,都不過是一把利劍的兩面。我們所有的人都生活在狹小的盒子里,甚至直到老死都認為這是應當的處境。可是你不覺得這個社會有什麼出了問題麼?因為天生的缺陷就被輕易拋棄的人群,還有那些被排離于社會邊緣的人們……我討厭著這樣的社會,但這樣的社會正為大多數人所享受著。因此我覺得要追求更富公平與人性的幸福,在成功路上犧牲者巨是必須的。」

男人說著,笑容完美得就像用激光刀精心加工過的鑽石切面一般,好看得讓人一見便覺那是個非常優秀的年輕人——

「而你,我親愛的桃果,不想有任何人犧牲的小桃果……事實證明了,沒有人犧牲是不可能的。看你手上的鮮血……難道就比我少了嗎?」

然後這俊秀的男人微側過臉向蘭聲點點頭,嘴角勾起了常具有迷惑力的弧度,「呀,第二次見面。東久世小姐還好嗎?那藥,應該已經失效了吧。」

「……!」蘭聲腦子里頓時痛感大作。

「是你……不對!」想起來……快想起來呀!

這嬌小的女孩心頭頓時涌起了強烈的憤怒感。她猛地起身想要沖過去狠狠搖晃那人的領子問他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卻最終還是被劇烈的撞擊感擊垮了;在被桃果強拉著坐回座位上後,蘭聲痛苦地抱住了頭——

「我不想忘記,不想忘記呀!可是全都想不起來了……啊,好多水……」

黑黑眼的小少女又哭又笑,她不住地伸手去抹自己的眼眶,卻怎麼也抹不干那洶涌的淚水。

「東久世桑的傷復了吧。」

桃果伸出還完好的右手搭上蘭聲的肩,「渡瀨的藥是強行把屬于別人的大量生氣打入生命力即將枯竭的生命體里的,從本質上來說,這無異于飲鳩止渴。因為那畢竟不是對方甘願給予的、屬于她的東西……」

桃果看一眼對面座位上那笑容優姿態閑適的男人一眼,稚氣的臉上終于浮起了清淺而篤定的笑,「千尋同學,你的手里是有命運的果實在的吧?雖然那不很夠……我實在是沒辦法再支付些什麼了。你願意為你的朋友付出點什麼嗎?不會損失很多,也不會影響你現在的生活……」那雙漂亮的粉紅色眼眸里滿滿的,是不屬于孩童的莊重和博愛。

「嗯,當然!」

蘭聲抽噎著點點頭。然後她驚訝地現了在自己手上出現了一個紅顏鮮亮的隻果——

渡瀨的臉色變了。那渾身是傷的嬌小女孩從蘭聲手里拿過果實的一瞬,他已是滿臉忿恨大驚出聲,「我明明已經用詛咒封住了你所有的能力,為什麼你還會有余力來換乘命運……!」

「因為我在拿我所剩下的最後的力量做引子呀,」桃果用僅剩的一只完好的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了來自東久世父母的饋贈,對蘭聲露出了一個美好脆弱得讓人心疼的笑——

「我一直……一直對東久世桑感到非常抱歉。挽留她的生命,這真的是我僅能為她和她的家人做的事情了。對不起,千尋同學,最終還是要拜托你了,這本日記,幫我交給我即將出生的妹妹……」

那個有著亮粉色雙眸的女孩兒這樣說著,微笑著朝她拖以遺物的鄰座揮了揮手。而在蘭聲接過那本還帶著體溫的日記本的一瞬,那些面目模糊的人們流動速度瞬間加快成朦朧的灰色影子;再一眨眼,車廂里已經換上了一批完全陌生的乘客!那些形跡古怪的乘客們難以稱之為人。他們或高似巨大雲杉或矮似路旁酢漿草,□在狩衣或單衣短打布料外的皮膚或紅或紫或綠,看起來有種浮動的不真實感,偶一回頭便露出了滲人的晶亮豎瞳……

「列車即將啟動,請諸君站穩扶好。下一站是高天原居所,請諸君……」

不經意間,乘務員小姐的遣詞造句里已換上了听來頗有古之風的言辭,列車里也迅速氤氳起了伴著古老樂舒緩節奏蔓延開來的淺淡燻香。那香氣極為莊重,帶著一種能讓人舒緩心神連毛孔也出嘆息的魔力……但蘭聲只是抱緊了那個小小的本子顫抖著,從骨髓一直顫栗到肌膚末端——

雖然桃果並沒有明說,但她大概能猜到生了什麼事……那兩個人應該是已經到達了往生的世界,再也沒法回到日常生活中來了吧?

荻野目桃果,和自己現在的姓氏只有一字之差的早慧女孩。

渡瀨真,似乎曾有一面之緣、她卻不再記得的危險男人。

他們如此相似,卻又如此不同,為命運這弄人的物什纏斗相搏不死不休,一直到最後的旅途也還在交鋒不斷,最後一起化作塵土墜入了不可知的黑色深淵之中……

誰對誰錯,又為什麼對,為什麼錯……誰能說得清楚這一切?

蘭聲只覺心口處越酸脹。

無論誰對誰錯,那些前一刻還在活潑跳躍著的生命的焰火都已實實在在地熄滅了。桃果的父母從此失去了女兒,那還未出生的小嬰兒未能見上姐姐一面;就算是渡瀨那個男人,他的妻子也自此失去了丈夫,兄弟姐妹也……

「那,那個……失禮了,這里有人坐嗎?」

帶著晦意的少年聲在她耳邊響起。那聲音的主人明顯是在強打起精神,但那美麗的音色仍讓蘭聲一瞬覺得有清泉泠泠流入了心頭,溫柔地安撫並包裹起了她正在痛的胸腔……

「沒有,你隨便坐……」

黑黑眼的小少女話音含糊地搖搖頭。她拿手背胡亂蹭了兩把臉之後抬臉,努力朝來人露出了友好的笑,然後表情定格成了非常微妙的模樣——那張圓圓隻果臉上嘴角向上翹起了笑意,睫毛掛著串串透明的淚珠,睜得又圓又亮的夜色眼眸里則是帶著憂郁的驚異,「……琥珀川大人!您……!」

「是你啊,那天的……謝謝你。」

穿著素淨狩衣的小少年身形僵了僵。他那雙色澤柔美正似河里荇草搖曳著波光的澄澈眼眸慢慢黯淡了下來,「我們竟在這里相遇了,真巧啊。」少年河神坐下在蘭聲身畔。他低著頭,深綠色碎遮住了表情,整個人身上的氣場更消沉了些。

「……」蘭聲頓時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對不起……」她囁嚅著,伸出一只手輕輕拉了拉小少年潔白的衣袖,再之後卻不忍心收回去了——總覺得一放手,這位河神大人就會墜入她所不能及染著血的淤泥之中,「沒能幫上你更多……對不起。」

「為什麼要道歉呢?我該感謝你。」河神少年微蹙著眉輕聲說著,接下來又是極長的沉默。

那個一身素裳的小少年沒有掙開蘭聲的手,也沒做出進一步的回應。他只是呆呆地看著窗外美麗得近乎不可思議的浩瀚宇宙,握緊了拳頭蒼白著臉,仿佛內心正有一場慘烈的廝殺咆哮在馬蹄上,揚起了帶著濃烈鐵腥味和血淚的濃塵……

「哦呀快看!是南十字星座!」

正當空氣已經厚重得可以用刀來切之時,數人的驚叫打破了這片可怕的沉寂——

「哦哦!看起來不就是一橫加一豎嘛,西洋人的玩意兒……」

「這你可不懂啦!他們的神的兒子轉生的時候就是在這上被釘死的啊。」

那些看起來奇形怪狀穿著古風衣裳的同車乘客們唧唧呱呱著,或跑或跳沖到了蘭聲對面那排座位處,撅起**身體趴在玻璃車窗上把臉擠成了扁平的形狀,「這些個靈氣給人的感覺真不舒服,活像現代人類用的那個啥?哦,清潔劑!」

「哈哈……你這個傻瓜,他們那地兒就是神是神魔是魔的呀,涇渭分明的。要是須佐大神那□的範兒,去了估計也得被當成怪獸!」

「呸,你小子說話小心點……」

一瞬間,蘭聲那排的座位上只剩下她和身畔的少年了。汽笛突然拉出了尖銳而細長的鳴叫,這讓黑黑眼的小少女猛地打了一個哆嗦,在用手分別遮住左右眼看了那群精怪好一會兒之後,她偷偷瞄了一眼仍在看著窗外浩瀚宇宙的小河神,終于忍不住扯了扯他的衣袖︰

「那個啊……你知道嗎?他們所說的那個西方神的兒子,在救贖世人被釘在了十字架上之後,並沒有真正地死去。他在受盡苦難之後回到了父親的身邊,重新成為了光輝的神之子……嗯,雖然東西方並不相同,但是我想琥珀主大人你終有一天也會得到幸福的,現在的一切不如意,都是在為未來的幸福做鋪墊……您可不是孤身一人的啊,有那些笨蛋小河童,還有……」

蘭聲自顧自地說著,慢慢拿手遮住了自己的右眼眶,大顆大顆的淚水順著指尖流進了衣袖里——

「來做個約定吧,琥珀主大人。等到我們能再見面的時候——如果有那一天,您請一定要讓我看見,一個意氣風超級帥氣的河神大人,好不好?」

那少年的嘴唇似乎動了一下,但她已經看不見接下來的動作了。車廂變得空蕩蕩的……一些記憶在腦海里快速模糊起來,那是久遠以前屬于她的另個世界里與親友在一起的歡笑與淚水……

「約定了啊。」

蘭聲抱著桃果的日記本瞪大眼仰起頭笑著笑著,嘴里蔓延開了些微血腥味來,純白裙子上緩緩暈染開了一小片咸澀的水漬。

只是一千個晝夜而已,一千個晝夜……

暫時再見了,作為商蘭聲的自己。暫時再見了,那些深藏在心底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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