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會的功夫,張大夫來了,給那婦人診斷了一番,說得跟胡君榮差不多,也是心火旺盛,外感風寒之類的話,然後開了一個方子,高以純給了五十文送向門外,那穆雲舟也千恩萬謝地在後頭跟著,穆雲翼忖度著如何見招拆招,那婦人忽然在床上喃喃地呼喊︰「兒啊!我的小寶!你在哪兒啊,娘,想你啊!我的兒啊!」一邊說著一邊嗚嗚地哭。
穆雲舟听見他娘喊,快步從外面進來,到了床前勸慰︰「娘,娘!兒子在這呢。」
婦人緊緊地攥著他的手,哭著說︰「你去把你弟弟找回來!要是再找不到他,我也活不過今年了,就到地底下見你爹去!我的老頭子啊,我把小寶給弄丟了……」
她這里哭天抹淚,穆雲翼跟高以純對視一眼,定下計策,目視胡君榮一起出來,把方子給他︰「你拿著房子去抓藥,然後到松林街等著我們,那藥且不忙煎。」
胡君榮結果藥方,又開始嘟囔︰「我不就說的是這麼回事,那姓張的也不比我強,何必還要找他去,讓我白跑了兩趟不說,五十文銀子也給了外人了,咱們自己留著多好。」
「快滾!」穆雲翼笑罵,作勢欲踢,胡君榮嚇得轉身飛跑而去。
這時候穆雲舟從屋里出來,再次鞠躬拜謝二位恩公,高以純問︰「你要進城找你弟弟,我且問你,你們家一共幾口人啊?」
穆雲舟斬釘截鐵地道︰「現在就剩下我和母親兩個人了。」
「原來呢?原來有幾口人?」穆雲翼追問。
穆雲舟看了他一眼說︰「我父親前陣子病逝,除此之外,還有一個丟了的弟弟。」
穆雲翼點點頭︰「你要找的那小先生,就是我,我姓穆,名雲翼,去年秋天被拐子拐到這里,關于家的事情已經都不記得了。」
穆雲舟臉上先是驚訝,繼而轉為大喜,過來蹲在地上,兩手抱住穆雲翼肩膀仔細打量︰「你是小寶?你是雲翼!我說看著你這麼面善呢,弟弟!弟弟!娘,我找到……」
「且慢!」穆雲翼將他止住,「雖然咱們雙方說的話都能對上,但你們記得我,我卻不記得你們,畢竟是親生母親,不能亂人,若是日後發現差了,可就成了笑話了。」
「這還有什麼錯的,我有家譜啊!」穆雲舟說著翻身進屋,不多時拿出一個家譜來。
穆雲翼翻了翻,從紙張上看不出破綻,從人名上也看不出破綻,但是這個筆體明顯就是高以直的筆跡,心里頭不禁覺得好笑,心說高學解啊高學解,你不知道我有多大學問,以為我只是會編故事的小孩子,卻是在這里露出了馬腳。當初穆雲翼第一次跟四房的人動刀的時候,曾經讓高學證寫證據,高學證不會寫字,就把高以直找出來代寫,那上面的字跡就跟著家譜上的一樣。
原來在高家,高以直的書法是最好的,連高學解寫的也不如他,當初穆雲翼的字拿到上房屋里,高以正贊嘆不絕,高以直頗為不屑,也是有理由的,倒不是說高以直寫的比穆雲翼好,而是他向來以書法自傲,看到同樣寫的好的人,自然不服氣,要貶損幾句的。
高學解以為,穆雲翼家里非富即貴,家譜定然做的工整,特地讓高以直來寫,哪知卻是弄巧成拙,穆雲翼是見過高以直的筆跡的。
穆雲翼把家譜拿過來看一看,反手又交換給穆雲舟︰「就算如此,天底下同名同姓的人有的是,也不能就證明我就一定是你弟弟。」穆雲舟又說項圈和腳底有痔的事,穆雲翼一一反駁,「這兩件事知道的人可不少,並非什麼極隱秘的,我且問你,我身上還有一個地方有胎記,你且說說是在哪里?」
穆雲舟勃然大怒︰「你走丟之後,母親夙夜憂嘆,又頗自責,哭得眼楮都快瞎了,這次逃難路上,仍然念念不忘,讓我找你,如今菩薩保佑,終于找到了你,你竟然不認!想是你看著咱們家窮了,你在這里卻是人人稱頌的小先生,瞧不起我們,俗話說兒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你現在竟然嫌棄起自己的親生母親來了,罷罷,從此以後,我們家只當沒有你這個兒子吧!」
他說完一甩袖子就要進屋,穆雲翼知道,只要自己一走,他後腳就要開始四處傳播自己嫌棄親生母親的話來,到時候再把他那幾條證據一說,再加上他跟自己這副連相的眉眼,多數人恐怕都是要相信的,等時機成熟了高學解再站出來發力,到了那時候,自己和高以純都要身敗名裂,起早貪黑攢下的這點家產也都要被人謀奪了去。
因此他很快轉了笑臉,拉住穆雲舟︰「且慢,我還有話說!」
穆雲舟怒氣沖沖地道︰「你還有什麼好說的!」
穆雲翼紅著眼圈,十分誠懇地說道︰「我這麼小就流落在外,焉有不想家的?遇到親娘親兄焉有不認的?只是因失了記憶,不能確定罷了,況且現在她有病在身,你們又是這麼個光景,我也不能不管,否則若日後確定,當真是我親娘,卻是我天大的罪過了。所以我的意思是,你們跟我進城,先到我家里住下,把病養好,等我能夠確定了,咱們再相認,到時候若真是了,那是皆大歡喜,即便不是,我也只當做過一場功德,豈不是好?」
穆雲舟听他雖然不肯認清,卻也答應接他們進城,這計劃便完成了第一步,而且最重要的是,他說「即便不是,也只當做一場功德」,這話更讓自己放心,想是日後被識破認出來,也是沒有大事,只當是認錯了的,因此便勉強答應,「雖如此,我還是要進去跟我娘商議商議。」
他進去不久,那老婦人就有喊出了︰「兒啊!小寶!你不肯認娘嗎?我苦命的兒啊!」
她在里邊哭喊了一陣,穆雲翼始終不肯進屋,過了半晌,穆雲舟又出來說︰「娘悲痛欲絕,被我暫時勸住,你到底是個怎樣的章程,且辦起來吧!」
穆雲翼立刻和高以純回城叫車,然後兵分兩路,高以純去松林街把他倆當日住的正房東屋里間收拾出來,準備給老夫人住,穆雲翼則雇了一輛騾車去萬福村接人,那婦人拉住穆雲翼的手就不放松,眾目睽睽之下,一口一個「兒啊」叫得那叫一個親,一路上被許多人看見,引得大家紛紛議論︰小先生的娘親找來了?
穆雲舟也二弟二弟地喊個不停,顯得親熱無比︰「當年你才那麼大,到我的書房里,把一本劉翰林親筆簽過名的論語都給撕掉了,父親要動用家法打你,還是我攔著不讓,後來我就開始拿著你的小手教你寫字……」
穆雲翼笑得滿臉幸福,真仿佛找到親人了一般,還特地讓騾車往茶樓那邊繞了一圈,讓安小北挑著上好的點心拿了四匣子,瓜子、松子、榛子、核桃各二斤,看見人多起來,那婦人更是兒子兒子叫得歡,弄得人人都知道穆雲翼的親娘找來了,紛紛拱手祝賀,範舉人等人更是說︰「這是大喜事啊,你非得好好慶賀慶賀,今日不便,改日我當登門拜訪老夫人。」
穆雲翼喜滋滋地,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現在還是想不起來,因當初磕了兩回腦子,對父母家里的印象那是一點都沒有的,不過他們說的跟我的遭遇都能對上,想來是不會差的吧。」
到了松林街,因小五他們都在上學,商益和馬樂在茶館說書,高學紅在火鍋店幫忙,因此這里只有胡君榮和高以純等著︰「房間都收拾出來了,還請夫人進屋休息。」
那婦人倒也真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太太,走起路來,一板一眼,頗有風度,只是拉著穆雲翼的手不肯放松,一個勁地哭。
高以純讓胡君榮把藥煎上,又到後頭的小飯館要了四菜一湯,用食盒提了給穆雲舟母子用。
穆雲翼很是不耐煩,如果不能確定還好,既然已經定了是假的了,如何還能有耐心陪他們演戲,因此找了個借口出來,就不想再回去了,只讓胡君榮去照應,跟高以純到西屋說︰「人已經弄回來了,下一步該怎麼辦呢?我可不想讓他們在咱們家里頭過年。」
高以純道︰「明面上你只負責把戲做好,暗地里的事情都交給我就行了,放心,過不了年的,否則衙門也要放假了,鬧鬧騰騰的,麻煩婁縣令也不好。」
穆雲翼帶著膈應和惡心在這里演戲,到了晚上,高學紅和小五他們都回來,便給大家相互介紹︰「這位可能是我的母親,你們只叫穆阿姨、穆祖母就好,這位是我兄長,你們該教母伯父。」
于是大的小的一起過來見人,穆氏又哭︰「小寶你還不肯認我。」
高學紅不知底細,頗為勸慰︰「嫂子你莫要著急,元寶是個心善的,對我們都這樣的好,更何況是自己的親娘?他頭磕了兩次,被拐子拐來的時候,又受了很大的驚嚇,家里頭的事情全都想不起來了,你莫要傷心,等過些日子他想起來了,就什麼都好了,再沒有不認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