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班里忽然如胡天八月梨花開一樣出現了幾盤張震講鬼故事的磁帶。什麼新鮮事若千總是最後一個才知道。早自習到教室,蘇瑗的書攤在桌上,人卻不見了蹤影。許諾也沒到,若千每天早上的興奮感隨之消失了一半多,情緒一低落就會回歸課本,才能收住心。只要許諾在,她的情緒永遠高漲。有時候她也想過,如果沒有許諾,她會比現在更多的投入學習,成績要好很多。可是又覺得離開他會更難過,整天想他,哪有心情學習呢?
「啊!」一聲尖叫震住了整個班。沉默持續了幾秒鐘後又自動愈合為喧嚷的讀書聲。
若千知道肯定是蘇瑗,她的第一反應是轉頭向後審視,而且是朝著許諾那邊。若千和他目光交匯。她收回了眼神,這仿佛成了一種很自然很正常的事情。盡管她不清楚在她轉頭之前,許諾是不是一直在看她,還是她的扭頭對他來說成了一種條件反射,一個扭頭一個抬頭,形成了自然的相遇。
幸運的是,早自習沒有老師來查。
上課前蘇瑗興沖沖地回來。
「過癮,太過癮了!」
「過什麼癮啊?」
「听了幾個鬼故事,太恐怖了。」
「什麼鬼故事啊。」
「這個,張震講故事。」她還晃著一盤磁帶。
若千奪過來看。
「叫我听听吧。」
「不行,你明天吧,我這還是搶過來的呢!」
「都什麼故事啊!那麼可怕!」
「待會兒,待會兒我給你講一個,《神秘的114房》,我听人講的,還沒听原版的呢。要是你被我嚇住了就別再听了。你嚇出個三長兩短,有人要找我算帳呢。」
「滾!」若千瞪她,然後又開始想要是自己真受了委屈,遭了欺負,他會打抱不平嗎?
「我告訴你,許諾那里也有,找他要去。」
若千想,他的就是我的,我得先听。
許諾課間里也沒出去,還是像早讀時的坐姿一樣端正,兩只眼楮瞪得大大的。若千不知他在干什麼,只是這種眼神有種大病初愈般的憔悴和蒼白感。
放學了,許諾果然隨叫隨到。
「我說你一上午怎麼這麼安靜啊,拿來讓我听听。」
「什麼啊?」
「你說什麼啊?我听听有多嚇人。」
「你別听了,哪有女生听這個的,膽小如鼠。」
「我不屬鼠,拿來吧。」他轉身去取。
「不行,不行。完了,讓後邊那小子偷了。」
「哼!」
「沒事,下午來了我把他揍一頓,竟敢偷我的東西!」他極義憤填膺的樣子,比當年听說北約炸了大使館還氣憤。
「你少來。」
「我肯定讓你先听的。」
若千撅著嘴,極不滿地翻翻眼楮,有種被人寵著的幸福感。
可怕的一模成績出來了。最先到若千手里的是她拿手的文綜。可是她卻破天荒地考了75分,只是總分的一半。她眼前一黑,差點兒暈過去,既而悲痛欲絕,想一頭撞死——當然沖動的想想而已。蘇瑗考得也不比若千好。二人皆沉默不語。因為發卷子,教室里熱鬧極了,人們奔走相告各自成績,「啊」,「呀」,「唉」語氣詞此起彼伏。若千除了沉浸在審視試卷的不悅中外,還不時回頭關注一下許諾那里的情況。可是他那里人們始終人來人往,看不清,偶爾看清了,他也沒有投遞目光來暗示。若千失望地回過頭來嘆氣等待。
總成績下來,事先約定好的政策也要兌現。按上次名次算,誰名次下降超過5個就要主動搬家——去最後一排享受一下。這個政策對差生來說其實毫無意義,一,他們就算下降了5的幾倍的名次,因為有前邊的好學生頂著,要搬家得從好學生算起,等輪到差生時,恐怕二模考試都結束了;二,他們的座位本來就在最後幾排,搬不搬無所謂。尤其是對于本來就在最後一排的學生,若千認為,應該讓此類學生搬到第一排嘗嘗老師目不轉楮監視的滋味。
看來這個歷史性的悲劇事件注定要發生在若千和蘇瑗身上。禍不單行是不假,此時更是「禍不單人行」了。
蘇瑗笑著對若千說︰「沒想到咱倆首當其沖啊。」這是一種同甘共苦的笑。
若千笑笑,一認倒霉二無奈。只是許諾會怎樣看自己呢?若千覺得很丟人。她認為在他面前就是應該無所畏懼,就算是乖乖女,老師心中的好學生,班長,也在所難免會有歇菜的時候。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過而改之,善莫大焉。想象和蘇瑗一起搬家的過程,或許也是萬眾矚目的吧,或許許諾也是會心疼她遭此屈辱吧。
課間里,若千看到了許諾的文綜試卷,更慘,58分。幾乎在每套卷子里都會有這樣的問題「作為當代青少年學生應如何——」,許諾又在結尾編道「我們應珍惜時間,珍惜生命,珍惜來之不易的幸福生活,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為祖國社會主義建設做出自己的貢獻。」蘇瑗哈哈笑個不停,若千也笑。可笑過後又有一種自己和他正逐漸變得無知和浮躁膚淺的心痛和心酸。這是正兒八經的考試啊,每次都是這樣大而化之,到中考還會行嗎?若千特別為許諾這種毫不在乎的品行擔心。
班會上,miss趙說要嚴格執行基本道理與本次考試相結合而生發出的,用于指導實踐的切實可行的政策。若千一直低著頭。本來也沒有什麼好笑的,她也沒臉笑。隨手翻著卷子,上面的分數不堪入目。若千邊听miss趙的講話邊暗自心慌,著急,臉紅,自己的成績怎麼可以拿來見家人啊。可是這種想法她卻從來沒有對許諾說過,在他面前這種話似乎有些太沉重,太刺耳。她要的是他和自己陽光般快樂的笑容,而不是兩人相對默默嘆氣的尷尬。所以她在他面前回避談學習這個沉重的話題,把自己委身于差生系列。實際離差生也不遠了。
堅持到最後,在眾人的目光和耳朵下,若千和蘇瑗被吩咐去兌現承諾。在一般學生看來,miss趙是公平的,沒有鄙視誰或偏向誰。放學鈴聲響起,以往若千都是要靜坐著繼續自己的心情,身邊是嬉鬧著的人們。許諾也是會晚走一會兒的,每次他們都有臨別前非正式的話別。有時是只有他倆的談話,有時還有蘇瑗,陸櫟文和堯玉在內,大家共聯歡。然後若千目送他出教室。可今天她要打破沉寂,混在喧鬧的過道里後撤。臨走前有種行大事的悲壯感。
「還回來啊,我等著呢。」堯玉笑道,她似乎仍然是認可她們的。
若千笑笑說︰「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
她們三個哈哈笑。若千瞥了許諾一眼,他站在原地,正往她這邊看,似乎對她們的笑感到不解。
「讓一下。」蘇瑗先撤出桌子,她在開闢道路。若千緊隨其後。但她不敢去看許諾。無論他是什麼眼神,她都害怕。如果是不屑一顧,她心痛;如果萬分心疼,她更心疼。經過他身邊時,她有種親人就在身邊,可委屈卻不得跟親人說的感覺。
隨著她倆後遷,前排的同學陸續補上。若千和蘇瑗的身影消失了,連屬于她倆的空間也被埋沒了。搬運工作是浩浩蕩蕩,若千想起去年有一次因公事佔用教室,桌子都堆在教室後面,她從後面搬回自己的桌子時,許諾那種想去幫忙可又不好意思下手的熱切眼神。
她倆在這里安營扎寨,看看彼此,傻笑起來。若千又有些滿懷憂傷地雙手捧頰,從這個角度觀賞教室別有一種風味。她可以更清楚得看到許諾,這也就滿足了。
許諾和陸櫟文看來是要走了。陸櫟文和堯玉還在說鬧,許諾只站在他前排的桌旁。她確信他一定會從這里,從後門走的。
果然,他倆都向後轉。蘇瑗開始笑,認為他倆是來慰問她們了。
許諾轉過身,剛好和若千準備好久的眼神相會。對于今天這事兒,她不必再抱怨什麼,他也不必再去安慰,這樣的默契就是千言萬語,千言萬語又只能無語。
「若千,蘇瑗,你們好!」陸櫟文笑道。
「許諾!」若千覺得她和他的私人交流已夠了。
「baby有什麼要求?」他那樣熱心。
「磁帶!」若千笑嘻嘻地伸手。
許諾拿手中的書去拍她的手,她急忙收回。
「什麼磁帶啊?」
若千瞪他,很不高興。
「噢,噢,差點把大事忘了。給你,回去好好听,你可小心點兒,有一回嚇得我夜里12點還沒睡著呢。听完明天給我講講!」
「就你那倆膽兒!」若千在他的號召下似乎有些興奮。
換個座位,若千實在看不下去書,這段時間被她揮霍,用來盡情恢復懶散的作風。若千左邊那個「武俠男生」算是舊重逢了。
「咱也走吧。」若千說。
二人收拾書本。若千本想拿英語,又想英語三下五除二就解決了,再拿語文吧,象征性地做做就行了,不用多少時間。最後數學物理和化學也兜了進去,滿滿當當一大包。
走到車區,熟悉的身影又出現了。楊國騎在許諾的車子上,許諾在後車座上坐著。若千奇怪他的車後座什麼時候又裝上了。他不是說過怕帶人所以給卸了嗎。陸櫟文的車子在旁,人不知去向。這種架勢像是在等人,她不敢想是不是在她。她也不敢去問,怕問了,那邊回答是「等你啊」,自己又該臉紅心跳了。她只是胡亂地看了一眼。
「楊國,你怎麼成天騎人家的車啊,你的呢?」蘇瑗喊。
「他是我司機。」許諾道。
「他非要我騎著帶他。」
「我是經理。」
「呵呵,我成了司機了。」楊國道
若千抬頭看,許諾正笑咪咪的。她更不敢看了。
「她是小秘。」楊國又來一句。
若千看來楊國是指蘇瑗。若千心火油然而生,那我呢?
「她,她就說不清了,她是……什麼人……啊……哈哈哈」
若千的臉紅成一片,不敢看,也不知他們在干什麼。听得出他對若千地位不確定的閃爍。她隱約听到什麼「夫人」,心里一陣羞一陣喜悅。一直到離開,她都覺得自己背後有灼灼的目光。急忙逃竄。
經過圓雕前展板時,見圍著一群人,若千正猜測著是什麼。許諾他們三個也過來了。
「什麼啊?我們班肯定又第一!「後邊幾個騎車後來的人叫道。
若千和蘇瑗湊過去一看,原來是預防青少年犯罪的圖片展覽。若千心里暗笑道︰「你們班犯罪屬第一啊!」
「若千,什麼啊?」陸櫟文問道。許諾在一旁也不說話。「是活動評比嗎?」
「呵,對咱班還挺關心啊!咱班有你真榮幸!」
「可不是嗎!」
「咱們哪回不是第一啊!」若千說這話時特拽,蹬上車子,說︰「別看了,我相信你們的為人!」
若千留給許諾一個笑,走了。
他們兩個傻冒還想看看。
晚上若千匆匆解決了作業,早早上床睡覺。本來是想把磁帶先放好,等待時機按下play鍵就听,可又怕萬一爸媽無意中搜查到就又慘了。因此若千把磁帶藏在書包最里頭,書包放在床邊。寒假里爸爸才為她把床加寬了一截,用來放書,衣服等等。
好一會兒,那邊屋里的燈才忽地滅了。為了安全起見,若千等了一會兒才開始活動。借助月光把磁帶裝進去。卡帶作響使她心驚膽戰。她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開始進入可怕的故事。夜深人靜,月黑風高,她開始試圖尋找許諾說的「嚇得我12點還沒睡著」的感覺。恐怖當然是有的,但她始終認為自己又在許諾的言語下開始逞強——他害怕了,自己就不能害怕。听到關鍵處,她用被子蓋住了雙眼,身子躺得直直的,不敢動,生怕突然有一雙有力的大手連被子帶她一起抱走。極度恐懼卻是沒有產生,她倒有點盼著它快些講完,等著關掉錄音機好睡覺,因為她早就困了。
第二天,若千坐在新座位處,的的確確有種難耐的寂寞感。許諾沒有太多的言語,也沒有再提給他講故事的事情。蘇瑗帶來個隨身听,若千借來花了一下午時間一句句把故事記了下來。她看著這些似乎是自己熱情過度產生的毫無用武之地的東西,很失望,她進而肯定自己準是太熱心了,誰不會說說而已,只有自己才把許諾的話句句當真。晚上若千只把磁帶听了一半就關掉取出,壓在枕頭下睡了,一點恐懼感也沒了。
搬到新家的第二天,若千拿出磁帶要還他,卻發現帶子身上的簽子沒粘牢開了。打問四處沒有膠水只好回家再粘。
「許諾,磁帶上的簽開了,去拿回去粘好了下午給你吧。」許諾最近從後門進出,說話方便。可若千有時也沮喪得認為只是因為前門沒開他走慣了罷了。
「沒事,給我吧,我粘。」他停下說。
「我粘吧。」
他沒有再要就走了。平常熱鬧慣了,這樣平淡又謙讓的對話,讓若千覺得實在淒冷的感覺。他走了,就她一個人。蘇瑗手拿一本《中學時代》沖進來,若千不明白自己有時和她一樣瘋得不可理喻,有時又難過的受不了,而她永遠是這樣,僅僅是因為自己心里有個許諾嗎?
「看完了我先看啊。」這是每次都要叮囑的一句話,就像「听完了叫我先听」是一個性質。
「這次一模考試語文閱讀中有個問題不是‘學習了奧斯特洛夫斯基的《生命的意義》,觀看了中央一套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後,你有什麼感想,應該學習保爾什麼精神什麼的’嗎,听說鄰班有個人答道‘我們要像保爾一樣學習煉鋼’!」
「啊?哈哈哈!」若千來這兒後第一次大笑。
「你說哪有這樣的人啊!」
「我倒覺得他答得很好,這肯定是個相當聰明的人!」
兩人笑得全身抖動,若千看見許諾朝後望了望。他望也白望,又不知道為什麼笑。就算他知道了,準得說什麼「這種笑話早過時了」等諸如此類諷刺的話來回報她。
武俠男生像是第一次領略到如此豐富多彩的笑一樣,露出驚異的眼神。以前應該常听到她倆在前排笑,今日算是一睹芳容了。若千悄聲說道︰「看什麼看,沒見過美女啊!」蘇瑗笑得更厲害了。
此人課桌的木壁上刻著「我是天才」四個字,字跡清晰,筆法有力。若千若是在一手漂亮鋼筆字的基礎上再懂得一些毛筆字或篆刻的知識的話,應該可以鑒別出這是哪家字派。經過她和蘇瑗仔細研究,認為這是最普通最常見的楷體字。據蘇瑗說,這四個字是日本動畫片《灌籃高手》中主人公櫻木花道的口頭禪。若千對這類信息一竅不通,以至于經常記成「櫻花木道」。若千不知道這四個字是否為他親手所刻,不過看他那副暈樣兒,也不至于有此巧工。排除這項可能,若千極其敬佩他可以從眾課桌中挑出這張,最遺憾的是不知這四字為何方高人所賜。他雖成績一般偏下,但冥冥之中得此四字寶物,便覺得自己成為天之佑子,狂不可言,猶如戴上上書「通靈寶玉」的寶玉便成為賈寶玉一樣。
蘇瑗一直在為這四個字拜誰人所賜而煩憂,拿出若千以前在歷史書上抄寫的座位表一一核查,仍不見結果。陸櫟文這種人是絕對不可能的。若千在心中認可如果許諾去刻的話是應該可以的。但他再狂也不會傻到在桌子上刻這種東西,頂多畫個神通廣大的小人物,這個人物舉止怪異,特能逗笑的。最後在若千的教導下還得擦掉。若千終于看不下去她那副沉迷于尋找刻字高人,並拜師的德性,悄悄對她說︰「我知道是誰了。」
「誰?」
「肯定是造桌子的木匠。」
「胡說什麼呀?」
「而且這個桌子還是這個木匠造的最後一張,在大功告成後虛榮充心,在這里刻下四個字,以為自己歌功頌德。」
「若千你編故事的本領越來越高了,跟誰學的。」
班里早讀聲瑯瑯,她倆又在書下嘻嘻笑。武俠男生看書之余總在納悶,這兩個女生是他這個「天才」搞不懂的難題。
然而就是這個崇尚天才的家伙,雖然他物理很棒,卻經常在自習課上因為數學或物理題而抓耳撓腮,坐立不安,還會拿拳頭當錘子打課桌,很恐怖。若千的東西常被震得幾乎要做跳躍運動。有時他也會做得相當完美,她也會不得不請教他。數學課上每當老師講到精彩之處,極滿足他的表達**時,他也會打打桌面以表附和。看得出來,他情緒很激動,很有成就感的樣子,又像是終于找到一個知音時難以言表的樣子。這次就輪到若千和蘇瑗也用詫異的眼光來看他了。若千听得不耐煩了,概括性地來一句「天才就是瘋子」。然後裝模作樣地扭過身子,叫蘇瑗一起觀賞她親手做成的黑板報。那條大龍仍在飛舞,還有那個男生對她表示不解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