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晨陽光很好,俞非起床到陽台澆花。俞非養的花有十幾盆,卻只有一個品種,除了杜鵑花,還是杜鵑花。有朋友來家,就笑俞非,現在人都養發財樹或者洋蘭花,誰還要杜鵑,廉價且悲哀,听說過嗎,杜鵑啼血,講的就是一個男孩子被後母虐待,跑出來,變了鳥,跟杜鵑一樣的名字,叫一聲,流一滴血,叫兩聲,流兩滴血。哎呀呀,真是太不吉利了,趁早扔了它吧!俞非笑笑不做聲,繼續天天澆他的杜鵑,養他的杜鵑,盤伢一般。別人哪知道人世間有百媚千紅,他俞非獨獨愛了那一種。杜鵑在他眼里哪有悲哀,它是熱鬧的,是純淨的,是可以讓他看到三十年前的太陽,艷了滿坡的映山紅。那時候,他們把杜鵑叫映山紅,把它的果實叫齙牙腔,如一個地包天的畸形人嘴,卻有澳洲龍蝦不能比的特殊風味。一個開奧迪車的老板,有著如花美眷的男人,如何能體會心無掛礙的少年,吃完齙牙腔後躺在斜斜山腰看老鷹盤旋的快樂。呵,我俞非的念想,竟然是在杜鵑叢中,竟然是他在叢中笑的光陰。
俞非澆著花,卻把自己的心澆得酸酸透透了。
這個男人在晨光中,卷了袖子,露出結實的棕色肌膚,他看到自己心里有一塊土地,是含礦豐富的,所以他在若干年前,選擇了中文,去解讀蒹葭蒼蒼,去遙想白露為霜,可是他的父母,他的姐妹,還有張靜雯,還有所有望著他笑的人們,要他掙錢,要他抽煙,要他飆車,要他把頭發長成倔強的樣子,要他知道他是個男人,要他有時間、有力量在天上飛。可是,俞非還是愛極了躺在杜鵑叢中,無思無想的快樂,或者,還有小小的甘念作陪,他說杜鵑大紅的最好看,甘念卻說杜鵑紫紅的最美,俞非不同意,甘念就說听我的,听我的。後來俞非就蠻橫地捂了甘念的嘴,吼道,不許搶著說話!甘念卻費了大力掰開俞非的手掌,還是說,我要說,偏要說。
俞非在那一瞬間便紅了眼,他終于知道今天的他,要的是靈與肉都絲絲人扣的撞擊,哪怕那撞擊並不美,哪怕那撞擊還有副產品,也強過溫不吞吞的相敬如賓,一團和氣,很近很近了,卻始終隔著一層,隔在哪里,俞非也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昨天和明天,但是他知道他的今天,他願意把婚姻、財產、一生的時間甚至性命都交給張靜雯,他要對這個女人義薄雲天,但是,他只要活著,他就會有夢,雖然他知道夢是沒有分量的,雖然他知道一個人終歸難以打進另一個人的世界,可是,他的身體里卻像有兩個自己,一個經常頂天立地,一個卻要苦心融進陰陽化境的絲般柔軟。
俞非想到這里,「 當」扔了灑水壺,一個人急急下了樓,要去公司做他的好老總,以身作則不遲到,不早退,卻不管張靜雯在背後喚他吃早餐的聲音。
那天以後,俞非跟張靜雯在一起,是徹底不行了,任張靜雯使了十八般武藝,也不行。張靜雯甚至跑到街頭路邊,偷偷買了A碟研習,俞非和她之間,仍然是找不到感覺了。
張靜雯的心里,像有一張冰涼的灰色塑料布,慢慢展開,覆蓋了整個大地,不見陽光。張靜雯在一天半夜,突然哭了,是在睡醒一覺的時候哭的。白天,神經繃得太緊,一心要做贏家,夜晚的松懈,卻讓她徹底繳了械。其實,她也不想跟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親近了,每一個女人都期望和自己同床的男人,是對自己抱著無比熱望的,哪怕他蠢些,老些,肌肉松弛些。女人的驕傲,就在男人的死纏爛打中完成,何況驕傲的張靜雯!
張靜雯想著不能為了這個家,連女人的自尊和人格也拋棄了。大不了,為了典典,學封建時候的大房夫人,不要愛情,要財產,要地位,要形式,要女兒頭上完整的天空,也強似今天把自己弄得像風塵女子的好。
這樣想著張靜雯便止了哭泣,听著俞非的鼾聲,也睡了個好覺,可是第二天起來,她的驕傲又出來作祟,她要把戰斗進行到底,學她的母親,要俞非在老邁的時候,也痴痴站在窗口望她,不見她的身影決不吃飯。于是,她翻了狄更斯的名言,用電腦打了掛在床頭,名言說,頑強的毅力可以征服世界上任何一座高峰。俞非回家看到,竟沒有感動,還是照常吃飯睡覺。第二天,張靜雯又在牆上加了一條,是這樣的︰時間是世上最有力的武器,它可以把巨石磨成鵝卵。這一次,俞非竟多看了一眼。
而俞非對甘念,卻是越來越帶了蠻橫。有時候甘念說我沒有時間,俞非就說,你真的沒有時間嗎?我數一二三,如果你還說沒有時間,我就掛電話了。甘念听了,便只好說有時間。
見面的時候,甘念照例把嘴翹了,用衛生球眼楮瞪俞非,俞非卻不似原來那般較真,他仿佛視若無睹,他其實明了這個女人的一舉一動,像明白自己的身體。奇怪啊,和張靜雯這麼多年,都沒有找到這種感覺。和甘念僅僅幾年,就對她熟悉如己,或者,俞非和甘念,的的確確是一種人。後來俞非就說,其實你比你表現的更聰明,更成熟,為什麼要矯情?甘念說,我沒有矯情,你放屁。俞非就笑了,拉了甘念的手說,你這個小精怪,你明白世間的一切。甘念卻說,你高抬我了。說完,兩個人握了手,望著窗戶外的高天流雲,望到很遠的地方。那一刻,他們知道他們在用這種姿勢奔向遠方,可是,他們卻不知道遠方是什麼,有沒有懸崖,有沒有陷阱。他們似孩子般無知、莽撞——即使是人近中年,事業已立,人人把他當漢子的俞非。
就在那一天,俞非看到了甘念新繡的眉毛,雖然繡得精致,是淡眉時代典型的棕色挑噠細眉,幾可亂真,俞非還是看出來了。俞非看出來了俞非就說,以後動身體,必須經過我的同意。甘念駁道,憑什麼?你又不是我的男人。俞非道,我不是你的男人那我是什麼?甘念道,你是朋友加性伙伴。俞非道,那不就是你的男人嗎?甘念說,你以為一加一就等于二嗎?俞非知道甘念設了圈套,引她想要的話,便明智地閉了嘴,不再深究這個問題。那個甘念于是又變回了壞脾氣的野蠻女友,那天給俞非沏茶,竟然在里面偷偷放了一勺鹽,弄得俞非一臉苦相,甘念卻說,我要你知道,世上最毒婦人心。俞非笑笑,不以為然,他知道甘念嘴巴厲害,卻實也沒有什麼骯髒下水,加起來不夠炒一盤的。
俞非這樣想,也是難怪。俞非的哥們朋友,十之**還是有了婚外戀情,仿佛是中年老板的通病。那些個****,一旦被男人的體溫烤熱,就個個成了燙手山芋。一哭二鬧三上吊,或者割了手腕,或者把******用針刺破私自懷伢,或者花錢買通黑社會,一句話,要名分還要金錢,弄得男人們先甜後苦,都說懶得****,下一次見了可心的,卻還是忍不住****。甘念是太不一樣了,甘念雖然一時沖動把戰爭打響了,甘念卻仿佛從不知道戰爭的近遠期目標,就像一個孩子,把盛宴攪亂了,自己也沒有吃到東西。至少,甘念從來沒有要求,要求俞非離婚結婚,俞非便心存了感激,就像感激張靜雯知道他****了也沒有離開他一樣。
其實,甘念何嘗不想跟俞非在一起。在一起的時候花五百元去廚師學校培訓一個月,然後天天拎著籃子到菜場,選最新鮮的材料,回家把廚藝盡顯。每一頓都做個十盤八碗,讓他知道一個真正的女人為愛情準備的PARTY多麼盛大,讓他明白和甘念遭逢的分分秒秒是人生最值得的時間。可是,在俞非打死不說愛、在俞非一次次維護他的家庭的時候,甘念的夢想徹底破碎了。她決定永遠不求這個男人跟自己生活在一起(雖然她是這樣希望和他在一起,和他共同迎接每一個黎明)。她甚至幻想在老年的俞非孤身一人的時候,她還要做紅娘為他介紹一個平庸的女人,就像那些肥皂劇一樣,三個人圍了桌子喝茶,甘念極力撮合他們,俞非便用眼苦苦望她,想讓她知道他愛的是她,不是那個她;她卻假意不懂,誰叫他一直不說愛,不把這個能輝煌她精神的字放出來,刻意讓她苦了一輩子。所以過期作廢了,過期作廢了啊。她甘念要孤獨一生,用慢性的自戕來警醒俞非的心,讓俞非在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終于懂得了心疼,對她甘念的心疼。但是,她也不後悔把戰斗打響了,她不允許她的情敵活得太驕傲,太滋潤,用半只眼看她,用目光說她不如一提衛生紙;但是她更後悔自己把戰斗打響了,她的這種方式讓她看到了自己浮躁的她不喜歡的劣根性,但是它們卻真實地存活在她身上,是她密不可分的一分子,更重要的是,是她的輕率,讓俞非更加負重了……也許,一切真的是太復雜了,復雜到有自己,還有他,甚至還有張靜雯,那個知道她搶了她的丈夫,卻沒有打她耳光、沒有破口罵她的女人,而電影電視里,都是要翻江倒海的呀。甘念沒有看到李枝枝預定的戲,自己鼓脹了的勇氣,卻沒有發泄的地方,所以她真正感到,對手是太強大了,強大到她甘念,必須更加完善自己,才能有一絲一毫的可比性,否則,她會覺得自己成了小丑,真正的小丑。所以,她繡了眉毛,往美的方向努力。她仍然是要競爭,爭的卻是俞非的心。
甘念的對手張靜雯,在貼鼓勵自己的名言的時候,突然發覺自己的,竟然在高舉雙手勞動的時候,兀自滑到了喉嚨之下。這是一件小事,放到了此時,卻是一件大事。張靜雯知道自己的胸圍縮小了。張靜雯知道自己的胸圍縮小之前,恰好看了一篇社會調查,調查顯示,男人最關注女人的,仍然是胸部。這樣一來,張靜雯就有點緊張了。年近四十的張靜雯,還是沒有月兌中文系女生的呆氣,她緊張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新華書店,向書本請教。
經過請教,張靜雯學會了一套豐胸的穴位按摩法,還掌握了食譜,比如蠶蛹、紅棗之類。張靜雯那一陣如法炮制,每天早晚各堅持半個小時的豐胸按摩,毅力驚人地堅持,還把蠶蛹紅棗之類死吃,結果,張靜雯的胸部真的是增大了兩厘米,可是她的腰圍,卻活活增加了四厘米。原來所有豐胸的食物,也有增肥的效果。張靜雯只好又節食減肥,等到腰圍減了兩厘米,胸圍反而減少了四厘米。一筆賬算下來,張靜雯是偷雞不成,倒蝕了一把米。張靜雯只好罵了不合作的上帝。
經過這一折騰,張靜雯便想尋更妙的點子。她看到報上天天有手術豐胸的廣告,說什麼不痛苦,說什麼是女性的再造里程碑,總之吹得天花亂墜,一心扞衛愛情的張靜雯就迷了心竅,要放膽一試,她心說舍不得孩子打不著狼。
可嘆自古以來,做女人的身體最是倒霉,先不論每月的經血污染,或者一個個虎頭虎腦的胎兒把它據為生養福地,理直氣壯在里面大吃大喝十個月,還找個女人最疼的地方鑽出來,單是有好事者發明了「女為悅己者容」這句話,女人便更不把它當回事,只當了工具和武器︰楚王好細腰,她們就把中部地區壓迫得不得了︰男人要把玩三寸金蓮,她們還要侵犯它的邊疆地區,用了長長裹腳布,連皮帶肉,一起俘虜,就差沒給雙腳上老虎凳和夾板;現時的女人,更是不得了,剛剛解決了溫飽,就鉚足心思對付它,拉皺紋、割雙眼皮、隆鼻、取肋骨,還有打破膝蓋,強行增加腿的長度的,實在比桀紂酷刑,好不了多少。所以下輩子變什麼,不能變女人的身體。
那個張靜雯的身體,還算幸運。張靜雯只是想在胸部里注射一種化學物質,讓兩個**與鎖骨中心的距離,恰好成等邊三角形。張靜雯的兩個**,不過是不爭氣地低了頭,而且只低了一點五厘米,就要受此大難。
其實,張靜雯在整容醫院的時候,就在心里打了退堂鼓,她听醫生說注射進她身體的這種東西,還是有可能時間長了跟她搞叛逆。成為腫塊,那時候,張靜雯就必須通過二次手術,把這額外的東西再拿出來。張靜雯就想到這個美的代價,的確是太大了一點,何況美不等于愛情,她張靜雯歸根到底要的是愛情,還不是美,這代價便又擴大了一些。張靜雯想著,就想逃離手術台。哪知兩個護士,恰似凶神惡煞,硬是生生把逃跑了幾步的張靜雯,一左一右架了回來。其時張靜雯已經簽字畫押,還交了錢,她們便不允許她做不重合同、不守信譽者,她們把她架了回來,告訴她豐胸在她們看來,就是感冒咳嗽了,就是小便發黃了,簡直是毛毛雨啦。于是,張靜雯只好豐了胸。因為有了麻藥壯膽,張靜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個剛剛听來的新手術,什麼縮小****的,花了一千多塊,也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