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雯剛從廁所里出來,那個電話就打來了。電話是這樣說的,你是張靜雯嗎?是的,好。我們想請你今天下午三點到苦咖啡之巢,請一定來,我們有重要事情要告訴你。張靜雯說,你是誰?對方說,我姓李,來了你就知道了。說完,電話就斷了,也沒有待張靜雯答應,好像拿準了寂寞張靜雯的好奇心會驅使她來。張靜雯其實真的好奇起來,她放下電話便做出了種種揣測,不知道人家要告訴她什麼重要事情,在她的生活中,除了典典的吃喝拉撒,她還真的沒有什麼重要事情。
但是到了兩點半,張靜雯還是把自己修飾了一番,拎著個坤包就出了門。
進了苦咖啡之巢的門,張靜雯一眼就看見了甘念,那個曾經跟俞非在一起的女孩子,現在卻跟另一個女孩子在一起。張靜雯心中一顫,恍惚悟到了她們約她的原因,卻又不容得自己多想,只好走過去說,是你們約我嗎?兩個女孩子驀地有點尷尬,起身說,是的。張靜雯看到她們的雛兒樣,暗自好笑,坐下後,要了一杯花果茶,然後道,說吧。什麼事找我?對方有了一刻的沉默,然後是那個在電話里自稱姓李的女孩子發言了,甚至一直到最後,都是她在發言,甘念始終沒有說一句話。
李枝枝是這樣開始的,她說,張小姐,俞非愛你嗎?這個問題讓張靜雯愣了一下,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對方。李枝枝看到,就笑了,仿佛勝券在握的將軍。李枝枝進一步問,你不能確定嗎,讓我來告訴你,俞非不愛你了,俞非愛上別人了。這句話讓張靜雯顫了一下,雖然她的智商讓她估計到了這句話,她還是顫了一下,但是她的驕傲,甚至凌駕在俞非之上的驕傲,讓她馬上恢復了平靜,她微笑著問,是嗎?是俞非親口告訴你的嗎?仿佛幼兒園的阿姨听她的學生說他長大了要當國王。張靜雯的語氣和表情讓李枝枝和甘念都羞愧了,然後,那個李枝枝便索性扔出了更有殺傷力的,李枝枝說,俞非沒有告訴我,但是我知道俞非和甘念在一起很久了,而且,他們非常快樂,非常和諧。李枝枝這段話,終于擊中了張靜雯,她有一刻沒有說話,心底深處還是覺得這件事不像真的,雖然人家已經上門來攤牌宣戰了。張靜雯想,沒有理由啊,沒有理由啊,俞非一直是尊崇她、仰慕她、精心呵護她的,而且,這個甘念無論從外表或者內涵,都是無法和她張靜雯比的啊。這簡直像天方夜譚,莫非真是紅顏薄命,她張靜雯、優秀的張靜雯卻要被男人一再辜負?想到此,牽出了多年前的皮諾逑,張靜雯差點掉下眼淚,但是她的驕傲讓她把眼淚吞了進去。她看到,現在的小女子人心不古,搶了人家的老公絲毫不以為忤,還打將上門比本事,仗了年輕仗了天真,為所欲為,現時的社會真是不相信眼淚,是強盜的社會,我張靜雯暴露弱點只會讓她們恥笑。當下用了毅力收住眼淚,心中也不再想俞非皮諾逑之類,只面對眼前的對手說,男人有了錢,在外面玩個把兩個女人是正常的,男人嘛,不都是動物嗎!說完,驕傲地盯視著甘念,像要把她盯到桌子底下去。甘念听了她的話,見了她的目光,也是一激靈,沒想到自己整天想的愛啊情啊、緣分啊、命運啊、生命的相會啊,這些嚴重的詞語,在張靜雯那里被「動物」兩個字就解構了,她的年齡,實在是很難分清**、肉欲、激情、感情、愛情、親情這些詞語的微妙差別,它們太相似,太重合交叉,甘念開始懷疑俞非真的是游戲人生的高手,她在心里一瞬間就泄了氣,覺得自己坐在這里真的是小丑,是可憐蟲,她想拔腳起身,狂奔出去,奔出這個城市,再也不要回來。
李枝枝知道甘念心里打了敗仗,她連忙按下甘念,對張靜雯說,管他玩也好,動物也好,總之俞非現在對你不感興趣了,你老了!這句話,硬是生生擊中了張靜雯的命根子,尤其是,這幾年俞非的確很少跟她親近,原來是和這個小狐狸精在鬼混,萬人迷的張靜雯也成了遭人嫌棄的黃臉婆,想到此,張靜雯一口惡氣上來,幾乎想站起身,活活掐死面前的兩個****。李枝枝看她在克制憤怒,就把一杯純淨水送到張靜雯面前說,我們早就給你準備了水,你可以潑我們,或者用杯子砸我們,如果不解氣,還可以去找刀來殺我們,我們什麼也不怕,只要一息尚存,我們就要從你手里搶過俞非。張靜雯一驚,沒想到她們大無畏到了這里,沒有孩子的單身漢真有她的,猶如沒有錢的窮光蛋,最擅長破罐子破摔,做事以不顧一切著名。張靜雯想到典典,就有點怕了她們。
李枝枝看到張靜雯按兵不動,知道自己的話奏效了,便換了更平靜更優雅的口氣,慢慢向張靜雯敘述俞非和甘念之間的事,經過她的美化,張靜雯仿佛在听最經典的瓊瑤小說,李枝枝的敘述認定了俞非和甘念之間是天降奇緣,是曠古爍今的。李枝枝把它說得這樣美這樣純,連旁听的甘念都感動了。張靜雯卻越听越平靜下來,她知道了這兩個女孩子還在做夢,猶如當初寫詩的她,總算比那種上門勒索錢財的街妹好,不過,也更麻煩更可怕。她想要對她們說生活是高于一切的,在生活面前,愛情是多麼蒼白單薄的東西,她想要告訴她們,卻醒到她們的年齡無論如何是不能接受的,而且,她們是她的敵人,她不能把她們教聰明了,即使不為了那捉模不定的愛情,只為了典典,為了女人的驕傲,她張靜雯也要和她們戰斗到底,何況,張靜雯雖然懷疑愛情,卻處在對愛情還沒有完全死心的年齡。
愛情啊,張靜雯的心還是揪揪作疼了。
李枝枝還在說著什麼,張靜雯卻一句也沒有听進去,她看著李枝枝一張一合的嘴,再看到旁邊有著毛咕嘟嚕眼楮的甘念,想到她丈夫的唇也許無數次地留在那里,她便愴然感到生命是多麼孤獨,孤獨得幾乎一絲也不掛,一縷也不穿。
後來,張靜雯終于開口說話了,張靜雯開口說話的時候,她听到自己的聲音有了老嫗的味道,但是她強撐著,她用平靜和傲慢的語氣對面前的兩位姑娘說,你們說的,我不太懂,我不懂的地方,我會回去問俞非,只是我不明白,俞非既然不愛我了,為什麼還死死護著這個家庭,為什麼不跟你結婚!最後一句,張靜雯是對甘念說的,說完這句話,張靜雯就站起身來,在桌子上扔下一百元,昂著頭咚咚走了,留下兩個姑娘在那里,對視著,漸漸萎敗下去。
張靜雯回到家里,便解了煩瑣裝束,把自己迅速坐成了一幅油畫,油畫中孤高模糊的主角。
世上很多事情,都是摔了不疼爬起來疼。張靜雯剛才在咖啡館里鼓著勁和兩個姑娘斗,回到家里一個人了,才感到了錐心的痛。如果一切都是真的,張靜雯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她賴以生存的很多東西,包括驕傲,包括自尊,包括親情,還有對未來家庭生活無數美妙的設想和追求,原以為萬無一失,想都想不到它會失的東西,突然間都被別人轟毀了,她張靜雯的生命一下空了,空得無所適從。然後,張靜雯就哀叫著****了一聲,像個冬天雪地里骨折的小動物,在地毯上匍匐下來,慢慢抽縮著,淚水泄成了一片。
俞非晚上回來看到張靜雯沒有點燈,很是驚訝,他奔過去攙起地上的張靜雯,問,怎麼啦,你病了嗎?張靜雯在黑暗中甩開他的手,憤怒地吼道,把你的髒手拿開!俞非嚇了一跳,扭亮燈,才看清張靜雯滿臉是淚。俞非問,究竟怎麼啦?典典呢?你沒有去接典典嗎?張靜雯喝道,你心里還有典典,你心里不是都被甘念裝滿了嗎?俞非听到這里,才知道跟甘念的事敗露了,卻不知道敗露在哪里,他還想留有回旋,就說,不要听別人瞎說。張靜雯冷笑兩聲道,听別人說?是你的小****約我到咖啡館親口告訴我的!俞非一听,知道後院終于起火了,他怕的一天還是來了,但是當時,他想的頭等大事還是典典,他說,典典究竟在哪里?你沒有去接她嗎?張靜雯看他這會兒,只把女兒裝了第一位,還是沒把自己的傷心當成一回事,心里一寒,反而堅強起來,她自己從地上站起來,冷冷地說,我女兒的事,不需要你操心。俞非听她這樣一說,知道張靜雯沒有氣糊涂,典典有了安排,也許是去了外婆家,就放下心來坐到沙發上,心想我沒有管住自己,我辜負了你,現在就任你千刀萬剮好了。一面心里卻恨了甘念的自私,沒料到甘念有這樣毒的一招。
張靜雯看他的神態,知道說什麼也沒有意思,就拉開門,一陣風似地跑了出去。
張靜雯跑了出去,是比罵俞非打俞非更刺激俞非的一招,畢竟夫妻多年,還有共同的孩子,共同的事業,共同的各種社會關系,是打破腦袋都可以瓖好的血肉關系,張靜雯這一跑出去,也沒說是去賭氣散心還是去尋短見,當然,以張靜雯的個性應該是不會的,但是人在氣頭,也說不準,俞非這樣一想,渾身都嚇癱了,心里七上八下,各種古里古怪的念頭亂鑽,仿佛人生的煉獄時刻到了,卻明白自己無能為力,即使追出去也無能為力。城市太大了,一個人不過是滄海一粟,他俞非登高望遠也找不到張靜雯的。
那個夜晚俞非一直坐著等張靜雯回來,煙頭丟了一地。他祈求張靜雯平安回來,他願意跟甘念好說好散,重新做好丈夫好爸爸,他要讓甘念明白。硬搶一個男人是要付出代價的。
可是張靜雯一整夜都沒有回來。俞非的心煎熬到了極點,到了臨界地方,俞非以為自己要瘋了,卻突然反彈回來,發現了張靜雯的自私︰如果張靜雯用自殺來回應俞非的****,令俞非從此無法快樂做人。她張靜雯是比甘念還要自私啊。
俞非突然間發覺自己遭遇的兩個女人,沒有一個替他著想,替他這個男人的快樂和幸福著想,替他的生命的權利著想,她們的境界,還不如封建時候的女子。原來現代的各種理論,是把人教得更自私啊。俞非想到這里,反而慢慢定下神來,他抽著煙,盯著黑暗的某處,仿佛盯了上帝一般,他說,心里說,我倒要看看,看你把我怎麼樣!
其實,上帝還沒把俞非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