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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天使到凡間

暮色漸漸起來,慢慢滲進窗欞,彌漫在屋子里,想要吞噬一切的樣子。今天,典典和俞非都不回家,典典去了外婆家,俞非還是沒完沒了的應酬。

一個人獨處的感覺真好啊,張靜雯習慣了獨處。為了這,她從不用保姆,從不邀約人到家里打麻將。她和一般的闊太太是太不一樣了,她在她的世界里沉吟著、驕傲著,慢慢玩味著孤獨。

這時刻,張靜雯便懶得連飯也不願意做了,她盤腿坐在羊毛地毯上,點燃了一支煙,煙霧便繚繞在她鵝黃色的家居休閑服上。張靜雯在暮色和煙霧中把自己一點點****了下去,她在暗處盯視著自己的人生,盯成一幅油畫中孤高模糊的主角。

手指上的火星一閃,張靜雯重又看到了若干年前,那個晨曦微明的早晨,她重重慢慢地在學生宿舍前的台階上攀登,俞非卻三步兩腳從上面跑了下來。他問,你也去跑步?張靜雯淺淺一笑,沒有回答。她仰起頭來,看見這個男孩子的臉在晨光中還有一層細細的金色的絨毛,她就想,年輕的身體多麼好,他的肱二頭肌肱三頭肌都可以讓她靠,讓她踏實。如果命里注定是他,就是他了。

張靜雯側過身子,看到酒櫃的玻璃里自己的影子,知道自己是越來越老了,就要步人中年,皮膚慢慢發干,涂上粉,即使是CD的,也是粉是粉,她是她。其實,做一個老去的女人也沒有什麼不好,至少,她可以較勁似地看著她的人生,沉靜,大方,不會像年輕人,一會對上帝頤指氣使,一會又被上帝頤指氣使。她和上帝都互相知曉了對方,上帝便在她的面前厭煩了各種技術指標。

上帝啊,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張靜雯記起,竟然沒有了心動,仿佛是別人的事,可是有些東西,卻演化在了她的生命里,只因太巧妙,她竟自己也不知曉。

張靜雯的那時候,是有著凹凸有致的身形的時候。人家說她是校花,張靜雯就挺了結實的胸脯,邁著長腿在校園里驕傲地散步。是的,她的步子總是散步式的。她去上課,她去打開水、打飯(當然,很多時候會有男性的同學來幫助她,俞非也是其中一個),她就邁了這樣閑散的步子,仿佛散步一般,在蜂擁的人群中她獨有一份從容,好像知道該她的東西會永遠等在那里,少不了她張靜雯的一份。實際上,她的一份真是從來沒有少過。只是,這種胸有成竹的氣勢使她坐定了校花的寶座,盡管在後來的學妹中有了皮膚更白的,有了眼楮更亮的,卻誰也沒有懷疑張靜雯還是校花,她閑散的步子告訴人們,校園的中心還是她,她是皇後。

有一天。皇後散步到了一棵洋槐樹下,她的班長叫住了她。其實一直以來,她對班長沒有好的看法,她看不慣他學得破落的名士派頭,一條牛仔褲從買到丟棄,完全不跟水打交道(除了下雨沒撐傘的時候),還說自己現在不知怎麼了,特別喜歡髒極了的感覺,仿佛另類得很︰更令人發指的是,班長仗著自己是班長,經常利用早晚自習的時間,走上講台要跟大家商榷詩歌,商榷詩歌也就罷了,完了還要別人听他用河南口音朗誦他寫的三句半愛情詩,因為他掌握著考勤大權,大家還得說好,鼓勵他寫成中國的普希金或者泰戈爾第二。這天也許是陽光特別好,溫度也適宜,張靜雯就和顏悅色地理會了班長,班長可不是隨意招呼張靜雯的,班長帶來了一個重大的信息,班委會決定派張靜雯連同班長及另外兩名女生,去跟正在學校附近的風景區開筆會的作家詩人們聯歡。班長說,張靜雯,這可是我們中文系莫大的榮耀,因為我們班主任跟省作協的主席有交情,我們才得了這個機會。

學中文的張靜雯一听筆會上有一些自己仰慕已久的作家詩人,臉馬上興奮得紅了。一直以來,張靜雯看他們的作品,和文本上的他們神交已久,比照身邊男同學、男老師,她恨他們的平庸直白,恨他們吃幾毛錢一份的飯,上沒有抽水馬桶的廁所,向往男作家男詩人們的莫測高深(但是她沒有去想他們會不會上廁所),所以她的頭始終仰著,男老師男同學們以為她習慣成自然,他們不知道,她的心屬于另一個神秘的世界,她寫那些不能發表的短詩的時候她對自己說,她是屬于他們中的。

跟作家詩人們聯歡其實是陪作家詩人們跳舞。穿著白裙子的張靜雯成了搶手餑餑,每一個跟她跳舞的男人都對她說,小張啊,寫作是一件多麼痛苦的事啊,作為一個思想者,我永遠都失去快樂了,我多麼需要調劑啊,跟你這樣的年輕人在一起,我的生命都鮮活起來了。

那時的張靜雯,只有二十歲,對他們的話似懂非懂,但是她明白了,好的作品要出來是多麼不容易,這些作家詩人都有痛苦的過往,有的是讀書的時候三不知被父母掐斷了生活費,有的是工作的時候常常被領導延誤發工資,更多的人是被女人傷害了,甚至傷到很深的地方,這些失意、憤怒和痛苦便像牛糞滋育了文學,原來真的是如人家所說,成功的芽兒浸透了血水和淚水。張靜雯便在敬畏之中又添了同情心。她想,作為一個愛好文學的青年,現在不能為中國文學出力,那麼,陪這些作家詩人們跳舞,讓他們的生命「鮮活」起來,也算盡了自己的力量。

張靜雯後來就認識了皮諾逑。

張靜雯認識皮諾逑是在舞會的最末一支曲子。那時候,好多跟張靜雯跳過舞的作家詩人都在摩拳擦掌,要把張靜雯最後的記憶留在自己這里,可是,皮諾逑卻從斜刺里沖了出來,人們甚至搞不清他是從什麼地方鑽出來的,他完全不顧那些競爭的對手里面可能有下次文學獎的評委,他拉了張靜雯的手臂說,霸道地說,你是我的。張靜雯就被一股旋風帶到了舞場的中央。

皮諾逑的舞技其實並不好,但是他高大,強壯,有力氣,他可以在跳錯步子的時候把舞伴輕易拉往錯誤的方向,所以他的錯誤也就不成其為錯誤了。張靜雯甚至有了眩暈的感覺。直到舞曲終了,張靜雯才看清舞者的真實面目。張靜雯一看就叫了起來,皮老師!皮諾逑說,你認識我?張靜雯說,認識的,認識的,我看過你寫的《五十六次初戀》。皮諾逑一听反倒有點害羞了,說,是嗎?一看張靜雯的眼楮,正熱切地盯視著自己,也不管舞會開始散場,大家稀稀拉拉正在撤退。皮諾逑不能讓舞廳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卻又覺得和張靜雯的交流才剛剛開始,皮諾逑就說,我們到山下吃點宵夜吧。張靜雯一听,連忙說好的好的,仿佛生怕皮諾逑反悔。其實平時的張靜雯,十分傲慢,異性是輕易請不動她的。因為她讀皮諾逑的詩集《五十六次初戀》,讀了三次,她便早已熟悉了他,視他為良師益友,沒有了陌生人的隔閡,甚至淡化了性別。

張靜雯就跟著皮諾逑下了山。

在一處燈火通明的排檔,皮諾逑為他們點了粉蒸肥腸,辣子肥腸,都是讓張靜雯為難的菜。張靜雯就翹了嘴唇,小心翼翼吃著,生怕毀了淑女的形象,一面卻認真听皮諾逑談話。

那一天,皮諾逑跟張靜雯一邊吃肥腸,一邊談現代主義、後期象征主義、未來主義、表現主義、存在主義、超現實主義還有魔幻現實主義,周圍很鬧,皮諾逑就用了大的聲音說話,直說到排檔的老板也听到了,知道皮諾逑有文化,就額外送了個菜過來,叫做水煮肥腸的,免費給他們品嘗。

等到張靜雯的肚子裝滿了肥腸,腦子裝滿了主義後,才看到自己坐的位置上方,有一根竹竿挑起了藍白相問的幡,上書「肥腸王」幾個大字。張靜雯看完後就回過頭盯著燈光下的皮諾逑,發覺他的輪廓十分堅毅,雖然他正撕了廉價的餐巾紙擦嘴,仍然掩不了他出眾的氣質。

張靜雯在那一瞬間就愛上了皮諾逑。

張靜雯正籌劃著如何按皮諾逑留給他的電話跟他聯系,皮諾逑卻自己找到了學校來。張靜雯在教室上課的時候,看到操場邊有一個人在豎起風衣的領子扮孤獨,張靜雯就知道了是皮諾逑,張靜雯的課便沒有上好,教授的話一句也沒有听進去。

那段時間,皮諾逑借著不斷請張靜雯吃肥腸或者吃兔子耳朵的機會,跟張靜雯談了更多的東西,從早期結構主義到符號學,從第二代女性主義到後馬克思主義以至現代性和後現代性,皮諾逑的嘴邊一天到晚滾動著一些外國人的名字,什麼巴塔勒,什麼索緒爾,什麼哈貝馬斯,什麼鮑德里亞,他甚至還首開先河,發現了瑪雅卡蒂爾和馬丘比丘跟中國文化的內在聯系。張靜雯听了他的談話,幾乎要退學做皮諾逑的學生,皮諾逑卻阻止了,他說,張靜雯,我並不是上帝派來的牧羊人,我最多只是牧羊人身邊那一只牧羊犬。張靜雯看了看他,從他的臉上沒有找到絲毫犬類的特征,他還是那個輪廓堅毅、氣質出眾的皮諾逑。張靜雯就說,听牧羊犬講課,總比听羊子講課的好。皮諾逑就說,你現在還小,應該先听山羊和綿羊講課,學會把山羊和綿羊分開,等你長大了,才能听牧羊犬講課。張靜雯就急了,她說,我要如何長大?我要如何才能長大!皮諾逑看她那個樣子,就嘆了口氣,說,下個星期六,到我家里來吧。

下個星期六,張靜雯如約到了皮諾逑的家里。張靜雯看到滿牆的藏族工藝品,就艷羨得不行。張靜雯正要回身問皮諾逑,問它們的出處,皮諾逑卻從她的後面箍住了她,並且把他堅毅的鼻子伸進了她的後頸窩,使勁嗅著。張靜雯就在那一刻失了主張,張靜雯說,皮老師,您在干什麼?皮諾逑說,我痛苦的靈魂終于找到了歸宿。張靜雯說,皮老師,您在跟我開玩笑吧?皮諾逑就說,看看我的名字吧,如果我說謊,我的鼻子就會像童話中的皮諾逑一樣,越長越長。張靜雯看看他的鼻子,真的沒有長長,張靜雯就溫馴地蜷縮在了他的懷里。

後來,皮諾逑褪去了張靜雯的衣服,把張靜雯像祭品一樣橫陳在床上,是的,張靜雯那一刻感到自己是祭品,不過是神聖的祭品,是獻給繆斯女神的。

張靜雯在一段時間迷上了當祭品的感覺,走在同學叢中,她更加痴呆走神了,看到有人手捏著《五十六次初戀》,張靜雯就在心里對他(她)說,知道嗎,這是他寫的,我的他。不過她終歸于沒有說出來,她像擁有了重大的秘密,像跟上帝有盟約的人一樣,繼續在校園里散步,做她的女皇,可是,她的詭異竟然是連她的班長都看出來了,班長說,張靜雯,我感到你好像有些變化。張靜雯沒理他,只把頭些微昂了昂,走了過去。

老天作證,張靜雯是有變化了,她甚至在一瞬間真正學會了寫詩。過去她寫——樹梢上有鳥鳴,現在她寫——樹梢濺起一聲鳥鳴。她知道了斷層,跳躍,意境,還有很多很多,並且慢慢學會了使用它們,這些,都是那個叫皮諾逑的男人手把手教的,張靜雯于是在暗里常常問上帝,為什麼對她那麼好,讓她遇到他。如果沒有他,張靜雯的生命,又如何能折射出熠熠的光輝。

這幾乎是她生命中最接近自己的日子。

有一天,張靜雯在校報上發表了詩歌處女作,張靜雯非常高興,高興之余張靜雯自然就跑去找皮諾逑,要好好做一回祭品,更加地討好繆斯,讓繆斯幫助她發表更多的作品。張靜雯便有了機會看到那一幕,她終生難忘的一幕。

張靜雯看到皮諾逑竟然和別的女人赤身**擁在一起,張靜雯看到皮諾逑驚懼的目光,那種委瑣的慌張,和尋常男人沒有兩樣,張靜雯一下就心疼了,她甚至想走過去撫一撫他堅毅的鼻子,說,求求你不要慌張,你是不屬于任何一個女人的,你是應該永遠優雅,永遠在床上做雄獅,在床下做思想者的。皮諾逑沒有听到張靜雯的內心獨白,他還是慌張著,以至于有了僵傻的傾向,而皮諾逑懷里的女人,竟然是個鼓著一對金魚眼,兩腮下垂的中年女人。

張靜雯返身跑了出來,皮諾逑卻在後面喊,張靜雯,我是愛你的,真正的愛是超越了肉欲的!張靜雯那麼小,小到听不懂皮諾逑的話,听不懂平素斯文的她就第一次罵了人,張靜雯回過頭說,滾你媽的蛋!張靜雯說完就跑遠了,跑到一個僻靜處,終于嘔了出來。她嘔哇嘔,像要把心呀肺呀全都嘔出來,後來,她沒有力氣了,就靠在牆根慢幔蹲了下去。張靜雯兩頰埋在兩臂的時候,記起了皮諾逑和那個女人的造型,那種強悍和凶險,是超過了張靜雯和他的距離的。于是一瞬間,張靜雯便明白了自己也是個普通的女人,她的自以為是的獨特,也是可以有千萬種別樣的獨特來代替的,難怪皮諾逑總說,世上沒有兩片相同的樹葉。

她張靜雯只是漫天樹葉之一!

張靜雯知道自己賴以生存的某種東西頃刻間就被那個金魚眼瓦解了,那種東西或者叫做自信,或者自信也不足以說明。明天,後天,以至以後,張靜雯還是會仰下巴,可是這一仰之間,卻多了別的含義——張靜雯終究是怕了人啊,她要跟人保持不同的視線!

天色就這樣黑下來,張靜雯知道自己該回學校了。那時已經沒有了車,張靜雯決定自己走回學校。這一段路程,其間會經過十里路的荒坡,張靜雯也曾經听了無數關于荒坡的傳說,就連他們的班長,也在這里被人劫去了手表,而且還是光天化日之下。張靜雯此刻卻決定夜走荒坡。她希望有人打劫她,****她,再用利刀割了她的氣管還有皮諾逑整夜握著的**,于是張靜雯便流著眼淚上路了。可是那天很不幸,十里路上沒有一個人,張靜雯就一邊走一邊喊,你出來呀,出來打劫呀!沒有一個人應了張靜雯。後來張靜雯就走回了學校,天還沒亮,張靜雯便抬起長腿翻進了學校的鐵門。張靜雯看到女生寢室漆黑一片,張靜雯就在操場邊擇了個位置坐下,坐了很久很久。

太陽升起的時候,張靜雯站起身來,對著太陽大喊了一聲皮諾逑,她拼了命,嗓子卻啞了,以至于只有她自己才听得見。

張靜雯喊完皮諾逑學校的廣播便響了,張靜雯便泄了勁,重重慢慢向學生宿舍走去。她上台階的時候看見同班同學俞非,她的追求者之一從上面三步兩腳跑下來,她看見他的臉上有金色的絨毛,她看見他年輕的身體縴塵不染,他的肱二頭肌肱三頭肌都可以讓她靠,她便在那一瞬間決定降落凡間,把繡球拋給生命蓬勃靈魂也不痛苦的俞非,而且,張靜雯再也不讀詩寫詩了,她要做一個在現實中平靜陝樂生活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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