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騎著高頭大馬,襯著他的深眉黑眼,格外英挺。吳爽翻身下馬,一臉耀耀笑意,帶著點兒壓抑不住的意外之喜,問︰「凝香,你怎麼在這里?」
「爽子,你怎麼也在這里?怎麼禮拜日也不休息在家里?」
「我們城防軍哪里能比得了你們文職,一刻休息都沒有。你們的小禮拜日放假,我們更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听說東郊這一段難民稠密,我就跟著巡邏騎兵出來瞧瞧,查看查看地理狀況,回頭想想這里該如何布防。沒想到遇到你們……」
原來吳爽算是貧寒出身,倒沒有做官的作派。一向與平頭小兵打成一片。要不是有見識的的看他的肩章領章帽徽,誰能想得到他是城防司令官呢。
吳爽一掉眼看到小雅的破爛衣裳,笑說︰「你們怎麼也混進難民里啦?」
小雅說︰「嗨,別提了。我們今天本要去靈陀寺的,哪里想到路上會出這一遭子事?」
「靈陀寺?還有段路呢。也跟我們同方向。上馬吧,捎你們一段。」
「那太巧了。」小雅已經歡呼起來了。
吳爽笑,不著痕跡地將凝香扶上了馬。他又打著 哨叫回了另一匹馬,讓那個當兵的帶著小雅走。他方才翻身上馬,坐到凝香身後。
他挽住韁繩,不敢靠凝香太近,怕她听到自己胸腔內轟然若鳴的心跳。
然而鼻息方寸之間,蘭氣氤氳,整個香城都在傳說凝香體有異香,這是真的。吳爽幾不能喘息了,他看一眼前方,靈陀寺還遠遠未見。
他有點兒心驚,惶怕自己還未到靈陀寺,就窒息而亡了。
那邊的一個小伙子听到踢踢馬蹄聲近了,竟然突然回頭,目光一凝,馬兒一驚。
吳爽正在走神,竟然沒有及時拉住韁繩,驚馬揚蹄嘶鳴,凝香一個不提防,滑溜了身子。
吳爽起身立腳蹬直了馬鞍,一手提溜緊了韁繩,一手將差點滑下馬的凝香拎到馬背上。待馬兒四蹄落地,吳爽用手輕撫馬鬃馬頸,馬兒才打著響鼻漸漸平息下來。
吳爽扭頭去尋,那個肇事的小伙子早就不見了,又或者路邊那三三兩兩低眉順目的難民的其中一人就是他?
一絲不安襲上心頭,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他甚至都沒來得及看清他的臉。
凝香卻是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看到了他回頭用目光凶馬,馬兒受驚,他隱身入人群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神情。甚至是在她即將落馬的瞬間,她看見了他得意的神色,嘴角的一抹笑意。
他為什麼要捉弄她?不過是那晚的一面,不過是她坐過一次他的黃包車,他為何對她有徹骨的恨意?
踢踢踏踏,靈陀寺近了。
吳爽再不敢大意,在寺前香客最旺的地兒將凝香扶下馬。道了一聲別,也翻身上馬追著騎兵部隊去了。
小雅早立在一株參天大槐樹下等,這會兒看到凝香,她趨步過來問︰「剛才你們的馬兒是怎麼了?」
「沒怎麼啊?」
「是不是那個姓吳的故意的?嗯——」小雅促狹地眨巴下眼,嗯聲尾調長長,帶著點兒笑意。
「那倒不會。吳爽不是這樣的人。」凝香想,吳爽雖然自幼性子野,那只是面子上的調皮,不會暗耍手段。她知道他也懂得他。
但是她卻不太懂得那個被人稱作「雲哥」的人了,曾經血脈相連的兩個人,竟然面對面,不相識了。她心里空空地,對小雅就未免敷衍了些。
小雅不知道凝香打什麼主意,也不好再打趣。挽起她的胳膊朝靈陀寺大門而去。
整個寺廟依山而建,色調是佛家的黃色,是落在翡翠群山間的一塊琉璃黃玉。站在山門前,百年大樹影影卓卓地透過去,殿宇,廳堂,樓閣,佛塔,廊廡只透漏出一丁點兒,是東方人骨子里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含蓄。
然而就這麼一爪半點已顯示出這座廟宇的百年基業。煙黃色琉璃瓦爍爍耀眼,曲椽尖角上掛的生了銅綠的風鈴叮咚輕響,大殿前銅鼎里檀香裊裊,這是香城最鼎盛的一處佛地。
這會兒寺前人煙最盛。
凝香與小雅隨著香客跨入門,順著台階往山上走,一路上與虔誠拜佛的香客交臂而過。凝香一直在凝神尋找,卻什麼都沒發現。
除了香客,就是僧人。
僧人都剃著佛戒,著煙灰色的長袍,穿白底布鞋。一手禪珠,一手作禮,雙目下視。
上到一半山,那是大殿。殿前香火如林,香霧如雲。凝香與小雅將自己手中檀香點燃,敬香入爐,隨著眾人俯身作禮。
今日恰有高僧打坐,眾多香客流連不去。凝香只能遠遠瞻仰高僧德容。
這一瞻仰不打緊,心里一顫,怎麼高僧面目似曾相識?
高僧面淨無須,慈顏瑞目,安詳打坐,慢打木魚,對身外一切似不聞不問。周圍小僧喃喃念經,禪音裊繞。
凝香呆了半刻,想要找一個人來問詢,卻沒有一個閑人。
繞道殿後,不遠處一處獨立的長廂房,似是膳食坊,逮著一個打粗的大姐,問她︰「請問這里是否有一位叫香度的香客?也許是常住在此的。」
大姐茫然地搖搖頭,手中一板豆腐滴滴瀝瀝地往下滴水。凝香正欲要問什麼,她受了一驚似的,轉身丟下豆腐回身就走,連豆腐散了都顧不著。
凝香回頭,看到遠遠的雕花細格子木窗扇里浮著一張臉,冷冷地瞅過來,那不是香度的母親麼?
凝香歡喜地奔過去。因為隔得遠,要穿過長長的一道格柵窗廊道,等她再轉過一個梯角,哪里還有人影兒?空空的一條走道,山風嗚嗚地灌進來,異常地冷。凝香想,剛兒是不是自己的幻覺?
她正欲轉身回頭,一扇雕花木門吱呀打開了,一只穿著皮鞋的腳伸出木頭門檻,凝香心里一顫,又一喜,難道是香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