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的硝煙疑雲也只在香城的上空盤旋了一段時候,隨著李掌櫃的工作逐級推進,再加上陸雄本就是半推半就的心。第二年才交春,香城和平投誠了。
國民政府接管了香城的政權。
陸雄保留了部分軍權,他也樂得逍遙,只要他繼續在香城有福可作,有威可逞,回家可以燒幾個鴉片泡,出門能夠听幾段折子戲。偏安一時,這就是他的生存哲學。他不再是年輕時威震一方的土匪頭子,只是個做官做廢了的軍閥一個了。
香城的北洋兵變成了北伐兵,香城成了香省的省會。陸續地,有一些租界也收了回來。洋人在香城的地界上也不那麼的趾高氣揚了。
武漢政府空降唐啟漢為香城一省之長。
唐啟漢此人從一個滿清秀才成為一個政治奇才。他的政治生涯雲譎波詭,簡直就是中國近現代的一小段政治地圖。一路上唐啟漢跟過袁世凱,靠過黎元洪,與孫文孫中山有不俗的交情,最終又成為蔣中正的得力干將。他在中國更朝換代的嬗變時刻,看天看地看人吃飯,竟然如魚得水游刃有余。
省長上任,自然是新官三把火。光靠帶來的那一班空降部隊,自然是駕駑不了香城的層層面面。
第一要務,自然是招賢納士。
某些閑人冗員,自是心下惶惶,人人自危。面上看似不動聲色,暗地里地絞盡腦汁,極盡能事,巴結親近新任長官。
唐啟漢眼觀六路耳听八方,才一個月不到,就將香城方方面面層層疊疊的政、商、學、藝界,以及各國蠻夷的勢力模得熟透透的。
荀家又成了說客的目的之地。然而令荀南郡感到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曾為香城新政府立下汗馬功勞的李掌櫃的好似銷聲匿跡了。他心里有幾絲難安,到底他已離開多年,許多政治內幕都難以參透。所以對于新政府的各種邀約,荀南郡都以太極手法推而拒之。
這一日春陽正好。午後,凝香搬了一只老藤椅靠到檐廊下解春乏。才眯了一會兒眼,就被院子里樹上嘰嘰喳喳談對象的雀仔們給鬧醒了。她起身看了幾眼書,是最近小雅遞過來的《豐子愷漫畫》,其中有一副畫著肩挑重荷的人,寫得是︰一肩挑盡古今愁。暗合的是世道艱難下的貧苦大眾吧。
這一副畫竟挑起了凝香的愁緒。古今多少愁,一肩怎可負荷?凝香自幼的那許多愁苦歷歷在目般。她想到喜哥、秦叔、荀師傅、狄青姐,一個一個地從她身邊路過,空留下許多憾。
狄青姐的歌聲仿佛還在耳畔,隨著眼前春光蕩漾……明明一個晴天朗日,凝香覺得了暗襲而來又無處可遣的煩躁難安。
無趣之時,就手轉著食指上的戒指兒玩。
香城政權交接的這一段兒,凝香並不比那些要員們閑著。
那一日教堂成人禮,異香撲鼻,凝香漸成人們口頭談論的傳奇。捕風捉影地傳著傳著,到最後風兒也不是當初的風兒,影兒更不是當時的影兒了。再加上連年戰亂,娛樂活動漸少,人們放在飛長流短上面的精力就重了些。
到最後,小雅從街頭巷尾得到的描述是︰那一天,荀家小姐一出場,教堂香氣四溢。直至儀式完成,荀家小姐羽化成一只七彩祥鳥,振翅而飛……
小雅邊講這個笑話,邊和凝香笑成一團。
凝香這會兒轉著自己的成年戒,嘴角才浮起了一絲笑意。她想的是她成年那一天,年輕男子細細轉動她的指戒。大家都說她體有異香,她卻只記得濃濃的松脂氣味和青蓮顏色。
一陣風兒悠悠地蕩過來,吹拂得膝上的書悉悉索索地翻開,凝香抬頭一瞧,老邢急匆匆地從院中穿過。她問︰「邢叔,又有什麼人來找父親了?」
「可不是,省長的帖子。找荀先生,也不知道是為什麼由頭?」老邢一路說一路過門而去了。
凝香起身也隨著老邢走去,她多時未曾看到父親了。
父親正在屋內听戲匣子,播報的是時事新聞。父親拿起老邢遞來的請帖,撕封看了,沉吟了老半天。
老邢忍不住問︰「荀先生,如何回復門口那送信的差事?依然是借口推了?」
「就跟他說,荀某恭敬不如從命,一定準時出席。」
老邢點頭去了。
凝香卻奇怪︰「父親,你不是一向不參與新政府的事務麼?今兒怎麼倒破例了?」
荀南郡伸手扭轉關了戲匣子開關,那個唧唧歪歪女聲一下被掐斷了,空間里安靜了許多,他嘆口氣說︰「我總覺得現在的政府與我當初想象的不同,似乎與孫先生大革命的目的也不盡吻合,它對外國的媚合態度更讓我懷疑。所以,我一直避而不見唐啟漢。但這次宴請,若要推拒,怕是不妥。唐省長,特別寫明僅是聯誼會,不涉公務。我若屢屢拒絕,倒顯太小家子氣。」
「那也是。」凝香想父親到底思慮妥當,比較自己周全許多。
荀南郡又說︰「宴會明兒晚上6點,凝香你也準備準備。每人需帶一名女伴,我身邊也只有你了。」
「放心,父親。我一定不給您丟臉。」凝香婉然一笑。這些年,她難得出門,都由荀南郡伴隨,她知荀南郡是為荀北郡與狄青盡
心。但時日久了,她漸漸覺得到父對她愈來愈深沉的感情,每次都盡量依戀。她知道終有一日,她將離開父親。亦或是父親先一步離開她也不一定。世事總是難料。
第二晚,不到5點鐘,天就黑盡了,許是陰天的緣故。
凝香穿著藕荷色的連衣裙,在點著燈燭的檐廊里前行,如一尾魚兒游弋在深深謐謐的黑暗里,一路流溢著光彩。
父親荀南郡穿著西裝,杵著文明棍在門口車前等他。看到她出門,荀南郡替她開門,看她提著裙裾上車,自己才坐到她的身旁,招呼司機開車直抵省政府。
省政府的宴會廳里早是高燈亮燭,衣香鬢影。
荀南郡掐準了時間,來得既不早也不算晚。他只想極力低調,不引他人注目。
然而,荀家父女一踏入大廳,不需侍者通報,早有幾束目光刷刷地掃將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