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曾林分別後,唐耀祖一路若有所思地回了府學。因著先有了曾林的鄭重提醒,進舉的話他怎麼也無法忽視,反復地在他腦海里回蕩,讓他無端覺得有些心慌。他心里很想確定他的妻子蘇氏一定是在家里替他孝順母親、等候他的歸來,而不是莫名其妙地在到這百里之外的府城來了;可竟不知為何,他自己卻無法像進舉那麼堅定地抱著這樣的想法,反而沒來由覺得,進舉方才看見的人,很可能就是蘇氏和大舅。
如此反復思量,難已決斷,一時之間,心中已結了愁緒,當下也沒了心思為曾林打听鋪面之事,暫且拋開一切,決定在拜見師長之後,明日即啟程返鄉。
心里做了決定,當下便吩咐道,「進舉,我們明日一早就啟程回家,你馬上去車行打點安排一下。」
「公子,難道我們不幫曾公子打听鋪面的事了嗎?」自家主子突然改了主意,進舉怕自己主子是忘了答應了別人的事,故而委婉地提醒道。
「此事不急,勉之兄十日後才會來听消息。今晚我會修書幾封與幾位同窗,讓他們替我留意留意;倒是家中,幾乎有小半年未曾回過,是該早早回家去看看了。」蘇氏之事,究竟如何,多思無益,回家便知道了!
見自家主子打定了主意,進舉滿口答應著,半道上下了車轉回車行做了回程的安排。
也是事有巧宗,蘇林正好也是這個時間再到了車行,一眼就瞧見了進舉。不過略一打探,就得知唐耀祖明日一早動身回唐家村,當即改了自己原來的主意,決定跟著明日最早的在寅初即動身的那波商隊一起出發,趕在未時便能到東湖鎮,再趕未正時的渡船,後日亥時便能歸家,比唐耀祖早多一點到家,他就能有多一點時間做準備。若是再有什麼糾葛,自家也能從容應對。
次日辰時初,唐耀祖早早便來到車行,辰正才出發,他竟早來了半個時辰,見陸陸續續地人群,他忍不住下意識去查看,是不是大舅兄?直到出發前,都沒見到那張熟悉的面孔,心下竟是松了一口氣,「想必正如進舉所言,是他看花眼了!」
再模模懷里的東西,再不復那般沉甸甸的感覺了。
上了馬車,進舉把自家主子的小動作盡收眼底,心里暗想,「原來公子是想少女乃女乃了!」嘴里忙興高采烈地說,「公子,奴才就說是看花眼了不是?不過這看花眼也不賴,讓您早幾天回家,老夫人和少女乃女乃見了您,一定會高興壞了!」
「你去了一趟京城,別的竟是一絲半點沒有學到,倒是學成了十分的溜須拍馬的功夫,看來回家後是得罰你好好讀讀聖賢書才成了。」
「公子,奴才說的是真話,半個字都沒摻假;您怎麼又要罰奴才讀書,奴才看著一個個蝌蚪大的字兒就頭暈腦脹,公子還是饒了奴才這一回吧?」
「你什麼時候把你這油腔滑調的性子改改才是正經!」
「改、改,奴才一定改!公子就饒奴才一回吧!」
「下不為例!」唐耀祖再不理呱噪的書童,專心思考起策論題來。
「公子去了趟京城,竟越發用功了!」書童進舉在心里暗道,「來年公子一定會榜上題名,到時候,咱也是真正的官家門人了。」
晝行夜伏,如此兩天一夜,唐耀祖主僕二人在十月初八晚亥初(21點)時分,風塵僕僕地趕回了唐家村。彼時唐家村各戶都早已關門閉戶,上弦月散發著微弱的光芒,進舉絲毫不敢大意,攙著唐耀祖一步一步慢慢走回唐家大宅,嘴里還忍不住勸道,「公子,天都晚了!您這麼模黑回家,讓老夫人和少女乃女乃知道,該多擔心啊!您還是慢點走吧!要是你再不留心摔了,老夫人一定會揭了奴才這張皮的。」
「我數月未曾歸家,想母親也是思念得緊,我能早一時歸家,母親必定只有高興的;母親若是問你,你便回答是我思家心切,再加上今晚的月亮尚算明亮,能瞧見路,便執意要趁夜趕路,母親必定不會過多責怪于你。」
「多謝公子體恤!」
「已經到家了,還不去敲門!」
「叩、叩、叩」,一陣急促響亮的敲門聲,將正欲歇息的唐家門子喚起;門子的睡意被吵醒了,有些不耐煩地開門走出來,心里悄聲嘀咕,「這麼大晚上的,誰跑來敲門啊?」
心里雖泛著嘀咕,倒是認真盡職地在門內應道,「來了!來了!是誰這麼晚還來叫門呀?」
「今晚誰值夜呢?是三牛嗎?趕快開門!我是進舉,三少爺回來了!還不快點給我們開門!」
值夜的門子正是三牛,一听這話,瞌睡一下子全醒了,馬上反應過來,忙大聲喊起來,「三少爺您怎麼這麼晚才到家,奴才馬上給您開門!」
一邊卸著大門的門閂,一邊朝里面大聲喊,「趕緊都醒起來,三少爺回來了,趕緊掛燈籠;腿腳麻利的,快去通報老太爺、老太太、大老爺、大夫人還有三夫人。」
嗓門大得一下子把整個唐家都吵醒了。
等唐耀祖和進舉主僕二人進門,到處已經掛起了明晃晃的燈籠,唐耀祖熟門熟路地快步走向青松堂,老太爺和老太太已經匆匆忙忙起了身,見二老依然健朗,唐耀祖忙扶一見他便激動地站起身來的二老坐下,「孫兒不孝,打擾祖父祖母安寢了!」
「耀祖,你可算是回來了!快過來讓祖母好好看一看,你在外面有好幾個月了,吃得好,穿得暖嗎?有沒有變瘦?快!快坐下來歇一會兒,你一路奔波辛苦了,趕了一天的路,還沒吃晚飯吧?禾苗,快去讓廚房給三少爺準備點熱菜熱湯,不拘什麼,廚房有的糕點都先端上來。」唐老太太劉氏一見自己的寶貝孫子,完全不顧唐老太爺還端坐在一側,把唐耀祖拉到跟前,再三仔細地打量,噓寒問暖。
「耀祖都這麼大的人了,還不會照顧自己麼,再說了,跟在他身邊的進舉是吃白飯的嗎?你倒是想把孩子嬌慣成什麼樣子!耀祖,過來跟爺爺說說,這趟去京城,可學到什麼東西?」唐老太爺看不下去老妻嬌慣孩子,把唐耀祖叫到身前,詢問道。
「哎呀!孩子才剛回來,你都不給口喘氣的功夫,你不累,孩子都累了,他大伯大伯娘還有親娘,可都還沒見著人呢!你要教導孩子,明兒等孩子緩過來了,任憑你教導去,只這時候不成。」
本是老兩口拌嘴的話,唐耀祖听了,二老竟絲毫不曾提及嬌妻蘇氏,心里驀然一沉。
「那蘇氏呢?」一句很簡單的話在心里百轉千回,到底沒有第一時間問出口。
待鼓足勇氣要問時,唐老大夫婦和小劉氏都趕來了,伯佷、母子見面,自然少不了一陣親熱,廚房又很快送上吃的,倒讓唐耀祖心里的一句話,怎麼都找不到合適的機會問出口。一直到快子時了,老太太體貼孫子,怕累了神,才不許繼續問東問西,打發孫子回房去休息。
等回了三房自己的院中,仍是不見蘇氏出來迎接,唐耀祖這才確信了自己心中那不詳之感,一時再顧不得其他,帶著心里尚有的一分期許月兌口問出,「娘,雨娘呢?怎麼不見她?」
好容易才等到公婆放人,小劉氏正細致入微地端詳著兒子,正溫情著呢!不想兒子卻提起了蘇氏,小劉氏馬上變了個臉色,皺著眉不耐地說,「嚴之,再莫與娘提那蘇氏,原以為她是個好的,沒想著竟是個心思深的沒底的,娘險些被她騙得誤了你的終身。」
這話唐耀祖听得有些發懵,一時不知如何應答,便愣愣地一言不發。
小劉氏誤以為兒子完全听信了自己的話,于是半是高興半是氣惱地繼續道,「嚴之,你可知為何蘇氏進門三年有余,卻是半點喜信也無?原來她竟是身有惡疾,不能生養!要不是娘念著你年內就將及冠,也該考慮考慮子嗣之事了,請了大夫來為她調理身子,她這惡疾恐怕還瞞著我們呢!既然蘇氏不能生養,那我們唐家可沒她能待的地方,唐家可沒那份米糧養一個不會生養的女人,娘就替你做主將她休回了娘家。這些個瑣事,你就不用掛在心上了。你如今只管潛心苦讀,其余的事,娘一定會為你安排得妥妥的,這回一定睜亮眼楮,為你娶回一房真正的賢妻。」
「娘做主替你休了她……娘做主替你休了她……」小劉氏後面說的話他完全沒有听進去了,唐耀祖的耳畔只不停地回響起這一句話,他一下子失神愣在了那兒,心中只剩下這一道聲音,腦海中卻不由自主地不斷浮現出婚後自己與雨娘相處的情景。
新婚時嬌怯淘氣的小妻子,會把自己遇到的每一件事都細細地跟他說,愛做飯炖湯給他喝,還總不依不饒地讓他幫她想怎麼能做得更好吃。後來自己忙著讀書,她便纏著學認字,自己抱著書琢磨,還堅稱「書中既有顏如玉和黃金屋,那書中必定有好菜譜」。她除了做羹湯外,便是安安靜靜地待在院子里給他和他娘做衣裳鞋襪,他要是讀書累了去陪她,哪怕他就只是坐在一旁不言不語地看她做針線,她也會笑得甜甜的,跟他說,「他是最好的相公!能靜靜陪著他,就很開心,很幸福了!」
唐耀祖很是無措,三年來與妻子不多的相處畫面,竟是如此深刻地烙印在他的腦海里,可當他意識到的時候,那些美好的畫面卻在他腦中一點一點碎裂開來,變成一塊塊再也瓖不回去的碎片;他有些喘不過氣來,眼前喋喋不休的母親,于他竟也一下子變得陌生了。
可這是他的親娘,年輕守寡,含辛茹苦將他撫養長大的親娘,面對母親如此決然、不容商量的態度,唐耀祖無奈沉默了,心里哪怕有再多想問的話,此刻也一句都問不出口,最後只平平淡淡地道,「娘,孩兒知道了!她的嫁資可許了她帶走?」
「雖然無出是她的大錯,但我們唐家也不是刻薄的人家,她的嫁資連同首飾,娘都許了她帶走,我們家當初出的聘禮,也沒再去討還。」
「娘,孩兒累了!想先回房歇息了!娘您也早些歇息吧!」告別母親,唐耀祖獨自一人回房,許是更深露重,他竟覺得十分寒冷,不禁打了個寒顫。
臥房里已經點起了一盞油燈,燭火搖曳,晃得他心煩不已。偌大一個唐家,似乎什麼都沒改變,連這屋內的擺設也都與他離家時幾乎一般無二,只是,再怎麼亭台依舊,也無法掩蓋這里再也沒有一個就連陪著他發呆都會開懷去笑的女子了!
心一下空蕩蕩的,唐耀祖小心地從懷里掏出一個被仔細藏著收好的紙包,打開來,是一支晶瑩剔透的羊脂白玉釵,是他在京中得了貴人賞識後,千挑萬選出來準備送給她的禮物,他還曾設想過她收到這支玉釵時,會是多麼開心。只是,那樣的場景怕是永遠都不可能實現了,而這支玉釵,到不了它該去的地方了!
今生,注定是要虧欠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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